楚狂的琴“铮”地一声,划然而止,人松口气懒洋洋地靠在椅背上。李安然挽着最后一个剑花,那件令人闻之色变的“孔雀胆”条条块块尽被缠于李安然的剑尖处,像是一朵绮丽的黑花。

万兴宜一身白内衫,发尽乱,汗湿衣。

李安然噙着笑,举着“孔雀胆”放在烛火上,“孔雀胆”遂“噼噼啪啪”熊熊燃烧起来。付清流惊叫道,“二弟!若是剧毒挥发,后果不堪设想!”

李安然道,“大哥放心!虽然孔雀胆上有一百多种剧毒,可是却以‘白首霖’为君首,‘白首霖’发,百毒俱发,‘白首霖’灭,百毒俱灭。万先生,在下说的,可是事实?”

万兴宜擦着额头上的汗,凄然笑道,“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我师兄毒王冯恨海尚且败在你手下,万某今夜来,实乃自取其辱!”

李安然道,“万先生说笑了,孔雀胆再怎么说,也不过是一件衣服。这世上有万先生,就有用毒的君子。”

万兴宜苦笑道,“我骄傲一生的孔雀胆,已然破在你李安然的剑下,我还有什么面目,被人叫一声毒君子!”

万兴宜话说着,脚下踉跄,跌跌撞撞地冲下楼去,嘴里似吟似唱,渐渐消失在窗外的烟雨里。

谢小倩如梦方醒,吁了一口气,笑涡轻旋,欣然道,“二哥你真是好帅呀,剑舞的那么漂亮!这么快就把孔雀胆给毁了,什么时候教教我吧!”

李安然坐在座位上笑道,“不识庐山真面目的傻丫头!身边有一个用剑如神的郎君,却到我这里来学!”

谢小倩的脸蓦地红了,楚狂在一旁打趣道,“轮到三哥醋溜土豆丝了!你不是也跟他说楚狂哥哥我帅吗,怎么不来和我学琴,我很乐意教你呢!”

谢小倩站起身挥拳欲打楚狂,但想到他身上有虱子,就心不甘情不愿地作罢,怒哼了一声,威胁道,“你再这样和我开玩笑,小心我叫人把你丢到西湖里去洗澡!”

楚狂满面是笑,说道,“你再多加上几十马车盐,把我在西湖里腌咸菜得了!”

众人哄笑,小倩薄嗔,邱枫染道,“你休要理他,和他抬杠,你是怎么也抬不过他的!”楚狂一旁道,“就是,我这么大一男人,有的是力气,论抬杠,你个小姑娘是怎么也抬不过我的!若是要抬桌子抬椅子,你就更比不上了,什么时候你和我三哥成婚,我给你们出苦力干活去,只是你现在不要再恼我了!”

小倩一笑出声,打趣道,“我才不要,我可不希望我们的婚床上爬出几只虱子!”

众人哄堂大笑。

夜渐深了,谢小倩还病着,兄弟们谈笑半晌便各自散了,临别李安然和楚狂付清流约好,明天搬他那里去住。

李安然在回去的路上,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想再去看看白家那所鬼宅。

已夜深人静,黑漆漆的一团,偶尔传来猫头鹰古怪的笑。

李安然推门而入,还是那所长满野草的荒宅,烧纸的灰烬被雨打得七零八乱,只觉更加荒凉。

李安然在内心里叹了一口气,不知为什么,这趟杭州之行,他总觉得和这江南白家有着某种神秘的宿缘。

人鬼殊途。否则他真的想知道,那三十二位亡魂,在十四年前,在十四年后,都在想什么?假若世间真的有鬼,那么他们见到李安然,会干什么?是阴森森的侧目,还是惨兮兮的笑?抑或是,他们只是夜复一夜,我行我素,根本就无视一个大活人闯入了他们的地盘,而且一夜还来了两次?

细雨拂面,如烟如雾。

在东南的角落伏着一只黑猫,此时突然“喵”的一声,李安然看见了它光盈盈的一双眼睛充满戾气。

黑猫一步步朝他走来,“喵喵”地叫。

李安然半眯着眼望着它。黑猫突然怯步,静止的,悄无声息。它的眼睛聚焦在李安然身上,像是毒蛇盘起了身子一样,戒备。

李安然静静地望着它。然后他听见门外有人“吃吃”地笑。

那是年轻女子的笑声,听声音,那个人应该很美。

她果真很美。

她穿着一身白衣,无风,有雨,外面罩着的轻纱袭地。

她没有打灯笼,手里拿着根柳枝。一头秀发梳成两条长长的辫子垂在前胸下,拿着柳枝的手把玩着自己的辫梢。

十六七岁的样子,白皮肤,瓜子脸。她的眸子很美,很黑,很亮。

如此明眸皓齿,她在自己面前盈盈地笑,李安然却恍觉她的眉宇间似有一层淡淡的月光,清冷而寂寥的,再细细去逼视追寻,却又不见了,依旧明眸皓齿。

她在笑,眼波清如湖水。

她的睫毛很长,天然向上翻卷。她半仰着头,睫毛便在脸上留下淡淡的阴影。

李安然的心突然像被什么东西击中,人世间总有许多难以言说的刹那,突然就爱上,突然就心动。

她闭目,仰头,双唇半开,迎着雨。她在夜色中□着白皙的颈项,李安然突然觉得这江南的夜雨,会让她冷。

她仰面接雨,轻松地和李安然说话,“你这么久一个人淋雨,有没有尝一尝,杭州的春雨,是甜的。”

李安然望着她,笑道,“是吗?”

她睁大眼睛侧头望着李安然,嫣然笑道,“师父让我来请你,可是怕你不会去。不如我给你弹琴吧,听了我的琴,你要答应会去的哦!”

她顾自从肩后抽出一架小巧的五弦琴,坐在中庭湿漉漉的石阶上,琴在膝上,举手欲弹。李安然道,“若是我听了琴,还不肯去呢?”

那女子怔了一下,侧头复望了李安然一眼,笑道,“那,那就当朋友相聚,我略献薄技,聊佐清欢好了!”

她说完顾自弹,李安然含笑听。

她弹的曲子,李安然知道,那是最美的一首南朝歌曲,《西洲曲》。

这个梳着两根大辫子的美丽女子,似带着一种欲语还休的羞怯。她半低着头,只是弹琴,不敢看李安然。

而李安然在看她。在烟雨中弹琴的白衣少女,半笑不笑的表情。

黑漆的夜,荒芜的鬼宅。她迎着烟雨,身后长满齐膝的野草。

采莲南塘秋,莲花过人头。低头弄莲子,莲子青如水。

曲与词的情韵,在音节的流畅与宛转中,弹琴的人也柔婉如诗,静静得像一株白莲,悄然半放,披着月光。

无情有恨何人觉,月晓风清欲堕时。

只是今夜,只有烟雨荒庭,没有月,也没有风。

那位白衣女子已收琴,李安然笑,拍手。

那女子轻声道,“我知道我弹得不好。你,你明天会去吗?”

李安然道,“若是请客,我还真不想去,可你说是朋友相聚,朋友既相约,我当然要去。”

那女子欢欣起身,将琴往背后琴袋里一放,说道,“明天辰时,西湖北面的花溪苑,我师父在那里等您!”

她欲转身而去,李安然道,“朋友相约,你总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吧。”

那女孩道,“我姓楚,叫雨燕。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雨燕。”她边说边往前走,临出门的时候停住,回眸笑道,“你可一定要去啊!”说完跑出门去。

天正下烟雨。那只黑猫,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第十六章 一种风华的凋落

第二天一早,李安然要他的两个随从到各条街市上转一转,旁敲侧击打听一下他们商号的情况,他一个人,信步走向西湖。

西湖北面的花溪苑。这个地方李安然很陌生。两年前游杭州的时候,那里没有花溪苑,近半年菲虹山庄突逢危难,他也未曾留意。

逢人一打听,才知道,那里是杭州贵妇的休闲场所,里面不仅可以洗花瓣澡,还可以饮茶、饮酒,琴棋书画,当然使得贵妇人趋之若鹜的,是美容化妆。传言说花溪苑的胭脂是世界上最美的胭脂。

李安然淡然笑。他想起了楚雨燕白皙美丽的肌肤,她的眸子,她雨中的唇。

他叩门。

开门的便是春风含笑的楚雨燕,还是梳着那两根辫子,见了李安然,欢呼道,“你真的来了!我师父今日闭门谢客专门等你呢!”

李安然笑道,“你一直怕我不来吗?”

楚雨燕今天的衣裙上绣了两只深紫色的蹁跹飞翔的小燕子,她含笑打量着李安然,说道,“朋友相约,怎么会不来呢!你昨晚答应了的!”

这个女孩子她阳光下的笑容和声音,让李安然的心暖暖的,满满的。

花溪苑亭台楼阁,风景明秀。入门垂柳婆娑,再深处是一片荷塘,红漆小亭子展翼于假山之上,池中小荷才露尖尖角,不时有绿翅膀的蜻蜓点水于碧波之上。楚雨燕对李安然道,“这片荷塘,是师父培育出的名贵品种,叫做玉美人。荷花盛开的时候,花茎有一人来高,花盘比寻常荷花大些,花朵色白如美玉,香气袭人,半园子好像都是它的香!”

李安然道,“令师该是种植植物的高人了,好本领。”

楚雨燕领着李安然绕过假山,来到一片芍药园,介绍道,“这里叫做‘碎霓虹’,每棵芍药都是纯色,大如圆盆,盛开的时候,招蜂引蝶,别提有多美了!”

李安然笑而不语。楚雨燕带李安然穿过蔷薇帘,来到海棠署,指着一棵新叶初茂的海棠树道,“公子可知道这是什么海棠吗?”

李安然道,“从形貌上看,是西蜀海棠。”

楚雨燕道,“啊?你竟然知道的!”

李安然道,“海棠美而无香,惟西蜀海棠例外,所以容易被人记住。”

楚雨燕嫣然道,“的确,这是师父最钟爱的西蜀白海棠,每当花开的时候,香气空濛,姐妹们乘着月色,树下抚琴,别提有多惬意了。”

说完,楚雨燕对李安然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了,你沿着海棠树下的小路向前走,师父在前面等你。”

李安然点头笑。楚雨燕走近前,低声央求道,“公子呆会见到了我师父,千万别提黑猫的事,你一定记得啊,不然我就会挨骂了!”

让李安然突然想起自己的妹妹,若萱怕他责备时,也是拉着他的衣袖和他这样说话,那种半是撒娇的央求,软语商量,惹人心疼。

李安然笑道,“你放心,我不说就是了。”

楚雨燕对他浅笑一下,羞怯地跑开了。

李安然沿着小径上前,地势渐高,耳旁渐有淙淙流水声。路两旁种满了茉莉和杜鹃,每隔十步远,还有青葱翠秀的香柏。不远处有一巨石如断翼凸出,上面有红漆雕花的亭子,亭子里花溪苑的苑主在等他。

那人席地坐在亭内,似在做茶艺。

她的衣袖袭地,穿一身华贵而素雅的锦缎,青灰的颜色。

她的背影,宛若九天下凡的仙子,遗世独立,有一种令人难以相信的美丽风华。

李安然拾级而上,在亭内站定,行礼道,“在下李安然,来应苑主之约。”

她并不起身,只是回眸嫣然道,“请坐。”

她大约四十岁的年纪,正挥着一把梅花扇,煮茶。在她的身边,懒洋洋地卧着那只黑猫,毛色黑漆如缎,光芒闪耀。

李安然在她对面坐下,看见了她的脸,便再也难以将目光移开。

她或许算不上绝色,可世间再也难找这么美的女人。她的眼眶略深,笑若无意,静似无心。

让李安然一下子想起空谷的云,纤尘不染,来去淡然。

她的五官看似普通,可是一组合在她的脸上,便是无一处不优雅。她笑时眼角有几条淡淡的鱼尾纹,便让人觉得,原来鱼尾纹是那么美丽那么动人的东西。

她的身上集了世间女人所有的柔情和温存,却多了世间女人少有的淡然和智慧。她似乎经历沧桑,似乎已年华老去,可是却以一种别人难以企及的气质和风韵,独立于红尘之上,淡化了别人各种各样青春美丽的痕迹。

李安然盯了她看了很久,自知失礼,笑着道歉。

她将一杯煮好的茶放在李安然的面前,笑道,“李公子不必介怀,老身已习惯了。李公子初到花溪苑,感觉如何?”

李安然放眼一望,清溪蜿蜒,流水淙淙有声,上面飘落着花瓣,估计不远处溪泉的尽头,应是种满了樱花,此时正落英缤纷。

李安然笑道,“真是超脱凡俗,神仙府第。”

“得李公子盛誉,老身甚是欣慰。” 苑主说着递过一盏茶来,笑如春风。

李安然端茶轻轻呷了一口,顿觉五脏六腑冰雪般透脱,齿间清香余留,绕舌不散。

李安然道,“多谢苑主赐茶,这茶饮后让人觉天地清明,似欲羽化成仙一般。”

苑主注目着远天的蔚蓝,悠然道,“成仙虽好,可惜高处不胜寒,如今正值阳春,草长莺飞,还是难以遗弃这俗事红尘啊!”

李安然笑道,“想来红尘的高士还是远胜那些寂寥的神仙。苑主悠然于亭台之上,超脱于杯水之间,游走于红尘之内,看着苑主,便也没人去羡慕神仙了。”

苑主望着李安然,温柔慈祥地笑了。

李安然举杯微饮,笑问,“不知苑主命在下来,有何吩咐?”

苑主的目光清清淡淡,温温柔柔地停在李安然的脸上,微风带着一阵浓郁的茉莉花香吹拂她的鬓发,她的手瘦硬而白,在春日的阳光下可以看见手背上淡青的血管。她没有喝茶,唇角的轻笑颇含着丝玩味,她说,“老身在这里送往迎来,寂寞得久了,听闻菲虹山庄的少主人,龙章凤姿,是个难得一见的奇才,不由心生向往,想请公子您喝杯茶。”

李安然行礼谢道,“承蒙苑主错爱,在下不胜荣幸,不胜感激。”

苑主的目光远望,似含深意,微微叹息道,“只望在江湖夜雨青春已尽之后,公子还能记起,老身曾请你,喝过一杯茶。”

她的神色话语中颇含感慨,似暗含玄机,一时李安然还不能领会。

她复又道,“在享受青春爱情欢乐的时候,老身不曾预料,我会一生寂寥。人生有很多事,很多时候,都很奇妙,奇妙到,即便人如何强悍,在命运面前都那么渺小。李公子,喜欢看蚂蚁吗?”

她带着几分欢颜,饶有兴趣地发问。李安然对她的话若有所思,回过神来轻笑道,“在下,不曾留意过。”

她指着茶杯旁的木几桌面,笑道,“你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