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上有一只蚂蚁,在快速地爬行,苑主伸出右手食指挡在前面,蚂蚁遇阻,怔了一下遂向左欲绕开,苑主再拦截,蚂蚁再绕,她再拦,如此三番五次,蚂蚁前前后后急得团团转,找不到前行的出路。

苑主收起手指,左手端起杯,脸上依旧是淡若无痕的笑,那只蚂蚁飞快地爬了几步,她又伸出手指拦住。她对李安然道,“我伸出手指拦它,它绕开去;如若我用这水淋它,抑或是,…”她轻轻摁蚂蚁于指下,说道,“我这样摁下去,只需轻轻一用力,…”

李安然笑。

苑主松开蚂蚁,静静地饮茶,蚂蚁如逢大赦,慌不择路逃下桌去。

这时楚雨燕领着六个白衣少女翩跹而来。苑主道,“一杯薄茶,几样点心,如此招待远客,还望李公子见谅!”

李安然道,“苑主雅洁慷慨,不吝赐教,在下不胜感激。”

楚雨燕文文静静的,从姐妹们手中接过点心,一样样恭恭敬敬放在桌上。苑主轻笑道,“燕儿留下,其他人退下吧!”

那六个女孩行礼鱼贯而退。苑主吩咐道,“坐下给李公子续茶。”

楚雨燕应了声“是”,坐下来,嘴上噙着笑,半低着头,为李安然续茶。

李安然谢了,看见她春葱似的双手,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苑主道,“这几样小点心,是我今晨亲手为李公子做的,虽然不成敬意,但也只有我们花溪苑最高贵的客人,才能品尝得到。”

李安然行礼道,“苑主错爱,李安然甚惶恐。”

苑主笑意拂面,声音却有点幽怨,说道,“这些茶点,配你手中的茶,吃起来别是一番滋味。”

李安然不推辞,举箸而尝。尝遍,苑主道,“公子以为如何?”

李安然道,“糕点各有千秋,不但酥咸软甜各异,而且还有种莲花特有的清香品味,配茶而饮,入口即化,留于唇齿的则是莲芯的微苦,继之则满口生凉,清芳遍及全身,物我两忘。”

苑主盈然而笑,说道,“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燕儿,你可知错吗?”

楚雨燕蓦地抬头,茫然道,“我?…”

苑主道,“昨夜去白宅,你若害怕,便可禀明于我,如何偷偷地,带上了这只黑狸?”

楚雨燕窘道,“师父,我,我,…”

苑主望着楚雨燕溺爱而笑,“是不是,李公子不说,我就真的不知道?”

楚雨燕的脸红了。

苑主叹息道,“你们知道,这黑狸有何神异吗?”

楚雨燕茫然道,“不是,辟邪的吗?”

那只黑狸懒洋洋地卧在苑主身侧,安安静静地闭着眼,苑主抚摸着它道,“这只黑狸,曾被毒王冯恨海施了一种毒咒,叫做碧海青天夜夜心。没有人知道这毒咒的秘密,谁也不知道冯恨海在这黑狸的脑子里放了什么东西。总之,这黑狸每逢十五之夜,就变得异常暴戾,必欲见男人血而后快。尤其对陌生人,攻击甚是凌厉,虽高手而不能防。”

楚雨燕煞白着脸,惊声道,“那,那昨天就是十五…”

苑主目光转向李安然,轻笑道,“昨夜黑狸见了李公子,就变成了一只真正的猫了。”

楚雨燕偷偷地看李安然,李安然在笑。

苑主道,“当年冯恨海曾经说,若是遇到连黑狸也畏惧的男人,将开始一场劫数。”苑主望了望楚雨燕,对李安然叹息道,“像李公子这般让黑狸也畏惧的人物,不知会让多少女孩子心仪不已。我们花溪苑门第虽卑微,但每一个女子都冰清玉洁,堪称绝色,李公子若不嫌弃,就请收了燕儿吧。”

楚雨燕身子一震,望着师父惊道,“师父,我…”

李安然也惊诧地望着苑主。

苑主欢颜一笑,目光渐远,李安然突然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

苑主悲悯地望着淙淙的流水上面飘满了落英,她的脸浮上一种难以捉摸的表情,淡而醇,质实而又空灵。

那难以描摹的美,难以复制的风华。仿似带着莲芯的微苦,却氤氲着莲花的清芳。

李安然一下子冲了过去。

苑主已渐渐倒下,倒在李安然的怀里。

苑主淡而深长地瞟了他一眼,然后静静地,倚靠在他的肩怀,安静地合上眼,双唇在淡淡地笑。

李安然很诡异地觉得,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唇在笑,他却听到了她内心的叹息。

那是一个秘密。

仿似,李安然的肩怀,是她期盼已久的归宿。而她的目光有着许多幽微的倾诉。

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定要死。

她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谜一样死在自己怀里,她到底在告诉自己什么?

那只黑狸突然凄厉地叫了一声,在李安然身边鬼影一样窜下去,转眼消失在花溪涧石中。

楚雨燕慌乱地望着苑主,煞白了脸,颤声道,“我,我师父她,她,她怎么了?”

李安然悲怆道,“她死了。”

作者有话要说:其实我所有的故事,包括原来的言情小说,都只是一个主题,就是命运的玩笑。人为了一个卑微的理由,付出高昂的代价。揭晓时,岁月蹉跎,青春永不再回来。

现实中,我这种感觉特别强烈。命运很宠爱我,经常和我开玩笑。可是玩笑啊,既然玩,不管输赢,都得笑。

第十七章 花溪苑的火

楚雨燕惊怖地瞪大眼,瘫坐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不可能!师父一直都是好好的!她一直都好好的!”

李安然没有说话。

楚雨燕上前摇着他问道,“我师父她为什么死!她为什么死!为什么会死!”

李安然盯着她,问道,“令师的名讳是什么?”

楚雨燕茫然,摇头道,“我和姐妹们叫她师父,别人,都叫她苑主。”

连自己徒弟,苑主也不曾告知她自己的名字?

这时一位白衣女子走了过来,二十六七岁的年纪,身颀长,貌冷艳。她用很平淡的语气对楚雨燕道,“燕儿,师父说了,你既然那么喜欢李公子,在她死后,你就跟李公子去吧。”

楚雨燕哭道,“大师姐!师父她,为什么…”

李安然对大师姐道,“令师的名讳,不知姑娘可否示下?”

那女子凄凉道,“我师父对我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该淹没的尽将淹没,又何必让世人,记得她是谁。”

李安然闻听,心下悲怆,低头注目怀中的苑主,她安详地合目,唇边还含着笑,一种空山新雨后的表情。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似乎对她来说,死,是一件很随意很随心的事情。

那边来了六个白衣小童,用花床将苑主抬下,大师姐在前面引路而去。

李安然回头对哭泣的楚雨燕道,“燕儿,你过来。”

楚雨燕抬着泪眼茫然地望着他,李安然对她说,“先别哭了,我们也下去吧,去看一下你师父的居所。”

苑主的居所是一幢竹枝掩映中的小木屋,沿小径穿过竹林,阳光从竹叶的缝隙间斑斑点点地透下来,微风拂面,光点遂左右轻轻地摇摆,明灭可见。

李安然缓下步,竹影清幽,修竹竞秀。

小屋东南百步远,流过一条小溪,小溪附近是一片青草,上面疏疏落落种了十来株桃树。如今,正是桃花含苞待放的时节。

小木屋外观古朴精美,里面陈设却格外简单。一张梨木老床,青缎被,素丝纱帐,南面窗户旁有一张宽大的檀木旧桌,上面有一面铜镜,镜旁是一把长柄宽齿桃木梳。镜前是一张蜀桐古琴,古琴旁有一个小瓷瓶。

那是一个白底蓝花的青瓷瓶。李安然拿过来,打开,闻了闻。

日光从窗户斜照进来,洒在半张琴和那个小瓷瓶上。李安然一抬头,看见两只黄莺正在竹梢间跳跃啼叫。

他将小瓷瓶放,用手指碰触了下琴弦,音色清空浏亮。

李安然问大师姐,“关于葬礼,苑主事先,可有安排?”

大师姐道,“师父说,她要火葬,再将她的骨灰,埋在这房间东南面第五株桃花下,不起坟,不立碑。”

李安然沉默良久。

这时一位白衣女童进来禀告,“大师姐,师父葬礼仪式已准备好,午时一到,即刻焚化,请大师姐和燕儿师姐快去吧!”

李安然随燕儿和大师姐一同来到准备好的葬台旁,苑主安然躺在花床上,四周架起了香木干柴,然后,则是一圈一圈的花,数不尽的百合。

李安然随众女子一起跪在地上行礼,火骤然燃起,火光冲天,香气弥漫,苑主在微白的烟气中渐渐不能清晰。

哭泣声连成一片。

火燃了快一个时辰才最终熄灭。大师姐恭恭敬敬叩了三个头,将骨灰装在一只玉盒内,率领众姐妹浩浩荡荡,将骨灰埋在苑主指定的桃树下。

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楚雨燕跪在地上,复又磕了三个头,李安然见一块玉从她的脖子上露出来,心下狐疑,遂伸手拿过来,在日光下静观了片刻,问道,“这玉,你哪儿来的?”

楚雨燕道,“我师父昨天晚上给我的,怎,怎么了?”

李安然道,“她跟你说这是什么了吗?”

楚雨燕懵懂地摇了摇头。

李安然道,“这叫相思翼,你看这玉里的细纹,纤如毫发,艳若珊瑚。最为奇妙的是,它与肌肤接触久了,会生出馨香,情越浓,香愈烈,这纤如毫发的细纹,也会慢慢生长,渐渐纠缠在一起,形如蝉翼。”

楚雨燕道,“这是很珍贵的东西吗?”

李安然道,“对,很珍贵。”

楚雨燕的泪,又一下子溢满了眼眶。

李安然沉默半晌,柔声道,“燕儿,你师父,把你给了我,你愿意吗?”

楚雨燕的脸一下子红了。

李安然道,“你,多大了?”

楚雨燕红着脸轻声道,“十七。”

“哪里人?”

楚雨燕摇头道,“我,我不记得了。从小就跟着师父,没见过爹娘。”

李安然笑着柔声道,“那你喜欢我吗?愿意跟着我吗?”

楚雨燕的脸烧了起来,低着头不说话。

李安然道,“时候不早了,你给师父磕了头,我们,走吧。”

楚雨燕怔了一下,抬头望了望桃树下的新土,又望了望李安然,垂下头去。

光线变成了柔红,空气中到处是春天清新的气息,楚雨燕看着起身的李安然,他夕阳柔光中的背影,如玉山挺拔,似松柏清俊。

她缓缓起身,抬着头,走到李安然身边。

李安然带着楚雨燕回到客栈,楚狂正用他一贯的斜躺式霸在两张椅子上,正和付清流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见李安然进来,一下子跳起来正欲去拍李安然的肩,却突然瞅见李安然身后还跟了个小姑娘,手举到空中一下子就停住,有些讪讪地放下来。

李安然笑,让楚雨燕见了礼,楚狂本想借着“楚”字嘻嘻哈哈开个玩笑,攀个亲戚,却见楚雨燕一身缟素,面有泪痕,他觉得不对劲,话到嘴边又咽下去。

李安然让楚雨燕坐下,为她倒了杯茶,对付清流和楚狂道,“我一出去一天,让大哥和四弟久等了。这位楚姑娘是花溪苑苑主的徒弟,从今以后,跟了我了。”

“跟了你了?”楚狂叫起来,复又打量了几眼楚雨燕,问道,“什么叫跟了你了?”

李安然倒也好脾气,解释道,“跟了我了就是说,她从此是我的人了。”

楚狂大眼瞪小眼看着李安然,又伸长脖子凑近前望了望楚雨燕,楚雨燕羞得满脸通红,垂下头去。那楚狂望了半晌,半笑道,“这,这可是我未来的二嫂?”

付清流从后面打了楚狂一下,责备道,“知道了是未来的二嫂,还这么大惊小怪地盯着人家看!安然,真该恭喜你,大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

楚狂不依不饶,问道,“花溪苑苑主的徒弟?花溪苑,那不是只有女人才去的地方吗?二哥你什么时候和花溪苑有了这么深的渊源?”

李安然道,“今日承苑主相约,与苑主有一面之缘。”

楚狂道,“你什么时候这么有魅力,一面之缘就领回了人家的徒弟!”

李安然道,“苑主仙逝,便将楚姑娘托付给了我。”

楚狂想说就一面之缘人家凭什么把徒弟托付给你,欲言又觉不妥,遂坐下来喝茶,开起了无关紧要的玩笑。

晚上很好的月亮,李安然陪楚雨燕在客栈旁的街上走。街上少有行人,月光银子一般倾泻下来,垂柳在夜风中摇曳,在地上留下稀疏动晃的剪影。

楚雨燕李安然的身边走,有种难以言说的敬畏和羞怯。不管怎么说,李安然于她,毕竟是陌生的。他毕竟还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两人很少话。李安然于是问她喜欢吃什么,楚雨燕于是说爆鳝面。李安然“哦”了一声,饶有兴致道,“爆鳝面?那你是在苏州长大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