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雨燕说,她十三岁以前,在苏州。后来跟随师父到杭州卖了三年的胭脂,去年师父才开了花溪苑。

李安然问她十三岁以前在苏州跟着师父做什么。她说那时候在跟师父学艺,采花,做胭脂,养蚕,抽丝做昂贵的衣裳,还要认字、学琴,绘画。她说,那时候她们很苦,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师父带她们去吃爆鳝面。一碗宽汤重青面,只消几眨眼的功夫就吞下肚去,香得把舌头都快吃下去。

两人相视而笑,谈起苏州的碧螺春、弹词和太湖三白,然后说起石湖看串月。楚雨燕嫣然道,“去石湖看串月,一定要在农历八月十七,午夜时分,月亮偏西的时候,就会看到九个连环形成九个月亮,听说美极了,可惜那天大人们熙熙攘攘,我们是小孩子,师父不让去。”

李安然嘴角噙着笑,看着她,两个人离得很近,仿似可以听到彼此心跳的声音。

李安然停住脚步,温柔地笑,伸手轻轻地把她拥在怀里,楚雨燕乖得像一只享受温存的猫。

月色融融,李安然拥着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楚雨燕抬眸看向李安然,月光洒在她的脸上。

她不知道李安然为什么叹息,但却爱上了他叹息的样子。

李安然望着她黑而亮的眸子,一点点,轻轻地,凑过头去。

他是要,吻自己吗?楚雨燕的心跳突然快了,很紧张,又有点期待。

她轻轻地闭上眼。

世界突然一片彤红,李安然怔住,一抬眼,看见冲天的火光。楚雨燕察觉,惊抬头,怔怔地望着那火光,喃喃道,“好像,好像是…”

李安然一把抓住她的手,朝火光冲过去。

是花溪苑!花溪苑着火了!

李安然赶去的时候,还没有人,大火正在猎猎燃烧。楚雨燕疯一般要往里闯,被李安然抓住。

楚雨燕凄厉地大喊,“大师姐!二师姐!小洁!小云!小娴!小荷!毛翠、黄莺!你们在哪儿?在哪儿?”

李安然道,“你站在这儿等着,别乱动!”

他冲进了火海里。

到处是熊熊的烈焰,呛人的燃烧的味道,所有人都死了。十五口人,被人刺穿心脏,扔在屋子外,而屋子在燃烧。

李安然查看了伤口,无毒,一剑毙命。伤口仅一寸,前后一致,整齐划一。

救火的人陆续赶来,李安然拉起楚雨燕离开现场,消失在暗夜里。

作者有话要说:我把最开始的文案给改了,因为说什么“冷武侠”,真不吉利。不过,改了以后还是冷,这叫一语成谶了。我泪奔。

第十八章 天上星辰,地下烟花

花溪苑失火,几乎烧红了半个杭州。就在那个夜里,就在花溪苑的火光冲照之下,邱枫染一袭白衣,冷冷地望着对面的人。

那人一身兰香,戴着一张年轻微笑的美男子的青铜面具,负手望着火光明灭的天空,像是在欣赏一场美丽的烟花。

邱枫染盯着那半天火光,没说话。

面具人叹息道,“只可惜了,那风华绝代的美人。”

他身形修长,戴英俊的面具,穿宽大的缁衣,声音极其苍老。

邱枫染道,“阁下的话,在下,听不懂。”

面具人笑了一声,对他道,“花溪苑这场火,像不像一副惊天动地的烟花。只可惜这么美的烟花,没人欣赏,却有无数人在那里泼水。”

邱枫染的唇微微上扬,面具人道,“幸亏这世上有观火的你,不尽是救火的李安然。”

邱枫染的心突然动了一下,面具人道,“从你十六岁开始,就再也不能容忍别人碰触你,其实你厌恶的不是污垢尘埃,而是俗世中那些浑浊恶臭的人吧!能让你青眼有加的,十年来也不过就是一个李安然。”

邱枫染没有说话。

面具人道,“你认识李安然,其实并不是想为自己找兄弟,你真正的心思,不过是想给自己找一个对手罢了。你们根本不是一类人,你只是寂寞。”

邱枫染攥起了拳,青筋于手背上暴起,他平静道,“不是一类人,也可以互相欣赏。”

面具人仰天一笑,“欣赏?不错,你们可以互相欣赏,但永远不能惺惺相惜,你们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到最后也还是不同。”

邱枫染没有理他,问道,“这和你今夜找我,有什么关系吗?”

面具人侧目望了他一眼,说道,“这当然是有关系的。你要走你自己的路,就会遇到我。”

邱枫染话锋冷冷的,“遇到你又如何?”

面具人望着邱枫染,从怀袖中拿出一枝香花,花瓣半开,色如白玉,大如蔷薇,香气却如野兰,氤氲正盛。他将花送至鼻端轻嗅,优雅得如同一尊佛。

邱枫染盯着他看。

面具人对邱枫染道,“你知道这花叫什么吗?紫茎云兰,世人只闻其名,不识其物。”

邱枫染沉吟道,“紫茎云兰?”

面具人笑出声来,“二十年前,毒王冯恨海的夫人,培植出紫茎云兰,在空云谷,漫山遍野开满了花,独这紫茎云兰,只一株,却可以在万花凋零之后,让空云谷四溢芳香。”

邱枫染望着他拿花的手,瘦削,白,骨节粗大。那是一把拿兵器的手,但拿着那紫茎云兰,刚与柔,力量与芳香,异常鲜明而和谐地组合在一起,加上那张青铜面具,神秘诡异得令人眩目。

面具人继续道,“紫茎云兰的妙处,在于其初生平平,茎叶与山林的野兰无二,在其盛开之日,芳香满山谷,即便凋落之后,枯萎枝头,犹自芳香日久。植物尚有灵,邱公子你,难道就甘心一辈子荒烟野草,淹没在人海吗?”

邱枫染望着他手里的花。优雅的紫茎云兰,月光中冰洁的颜色,梦一样的香。

面具人突然出剑。剑气如霜,霜风凄紧。

邱枫染盯着那紫茎云兰正出神,却在面具人突现剑光的刹那,拔剑。

面具人的剑细而长,带着啸声,如长风白练。邱枫染的剑,绮艳。

没有第二个人能把玉龙飞雪剑,用得如此绮艳。玉龙飞雪剑只有在足够快的时候,才会泛出淡淡的红,邱枫染快得剑一出鞘,就仿似残照当楼,一片血红。

可面具人的剑,突然很轻,如流风般轻飘飘荡了开去。邱枫染的剑,扑了个空。

面具人剑气如霜来势凌厉,可邱枫染真正遭遇的,却好像是虚空。

绮艳的剑光,渐淡,成了温柔的绯红,玫瑰般梦幻的颜色。空灵,如细细的雨。

面具人英俊的面具在笑。邱枫染收剑,那朵紫茎云兰在他的剑尖微微地轻颤。

邱枫染的俊脸,犹带着极盛的杀气。

面具人的袖剑已收好,轻轻地为邱枫染鼓掌。

邱枫染唇角掠过一丝冷冷地浅笑,那朵紫茎云兰以一个很优美的弧度跌落在面具人脚下。

面具人怜惜地捡起,静静地撕碎。他对着月亮,两袖月光,天空的火光已散尽。

他对邱枫染叹息道,“我有些不能想像,能将玉龙飞雪练得这般绮艳自如的人,曾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邱枫染道,“那是我自己的事。”

面具人望着他,对他说,“你可以凌驾于所有人之上,收放自如,何必让自己淹没人海,寂寞到老死。”

邱枫染淡淡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面具人道,“做主人,不但是自己的,也是别人的主人。”

邱枫染突然就笑了,很嘲弄。他说,“我现在就很好。”

面具人道,“像谢小倩那样的凡俗女子,也是你一生皈依的怀抱吗?你找到了一个对手,可是,你如何和他比,李安然天时地利,一夜之间名扬天下。而你,只能在竹林的观星阁里,清风明月。我只是可惜,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知己,而你却不是。”

邱枫染冷冷道,“我从来不是谁的知音,在这世上也不需要所谓知己。”

面具人仰天击掌而笑,回首颇为玩味地望了邱枫染半晌,说道,“果然,就是像我一样骄傲。”说完,衣袂轻扬,踏月飘然而去。

世界静得悄无声息。火光已熄灭,空气似乎有淡淡的焦呛的味道。邱枫染静静地望着星空,也许青铜面具人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无需放火,只要是有星星的夜晚,天空就永远会有灿烂的烟花。

邱枫染是寂寞的。从小家里穷,他不能像别的孩子一样,过年时可以放烟花玩。而那个自卑的少年,也从来不曾去和别人凑过一次热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一个人在角落里,一抬眼,发现了满天的星星,灿如美丽的烟花。

人间的烟花短暂,而天上的烟花却永恒。

他从此爱上看星星。在每一个夜里,用一颗清冷的心,看天上的烟花绽放。

他并不相信天相。他与李安然相逢的时候,李安然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天上真的有人间的祸福吗?”

他转目,看见的是微微含笑,玉树临风的人。令人心仪。

他对李安然道,“天上只是天上,从来不曾有人间的祸福。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李安然站在那里,迎风望着他笑。

他认识了李安然,欣赏李安然。

他们在一起,喝点淡酒,望着星空,谈天说地。渐渐地他发现,他和李安然有着天地的差别。他如天,漠然无视,我行我素;李安然如地,温柔敦厚,包容万物。

看似谈兴正浓,但实际上是李安然在配合他的节奏。他们言语交锋,他冷然不屑,李安然一笑视之。

所以邱枫染还是寂寞的。李安然属于人群,无论走到哪儿,都受到男人和女人的追慕,三教九流,都乐于与他交往。而他只属于星空,在黑漆清冷的夜,闪烁着微弱的光明。

他甚至嫉妒李安然。他原本就失去了许多欢乐,为什么还要让他处处不如李安然,无论是武功,还是机遇。

难道他活该就这样,一辈子幽居在竹林里,看星星?

邱枫染久久地望着地上被撕碎的紫茎云兰的花瓣。他看着那些碎片,想起自己。

街上乱作一团,大家都在救火。李安然带着楚雨燕回到客栈,楚狂和付清流刚从外面回来,见了他急切道,“这到底怎么回事!花溪苑怎么突然就着起火了,人也被杀了!我怎么都觉得有些邪性!”

李安然看了眼脸色煞白的楚雨燕,说道,“我已经查过死者的伤口了。明目张胆的杀人放火,故意将尸身扔在外面。”

付清流道,“那你可查出有什么蛛丝马迹?”

李安然道,“没有,看到火起才赶过去,就算有,也被烧了。”

三人一时无话。李安然蹙眉道,“可是那么细的剑,…”

楚狂道,“不错,伤口仅一寸宽,谁用这么细的剑啊?”

付清流迟疑道,“好像没听说过谁用那么细的剑啊!”

李安然道,“从死者的神情看,都很平静,应该是,在不知觉的情况下被杀的。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死者和杀人者很熟悉,要么,是从背后下手。剑很快,刹那毙命,死者好像并没有任何痛苦。”李安然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道,“情形宛若,当年的江南白家!”

楚雨燕苍白着脸突然踉跄了一步,李安然伸手扶住,楚狂望了眼楚雨燕,说道,“这和江南白家可能会有关系吗?”

李安然道,“两者杀人的手法并不相似,但是杀人的理念完全相同,那就是,被杀者到死都没意识到自己被杀了。”

楚狂道,“从背后用快剑杀一个人而令人毫无知觉,这在高手来说并不难;可像江南白家那样,三十二口人毫无知觉同时毙命,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李安然道,“谁能够证明,白家那三十二口人是同时毙命?世界上根本没有人会用那么快的剑。”

楚狂打住道,“先不管花溪苑和白家是不是一回事,”他看向楚雨燕,问道,“楚姑娘,你们花溪苑可曾有什么仇家吗?”

楚雨燕的脸越发白,眸子愈发黑而水亮。她摇头道,“我不知道,师父我们生活得好好的,只是曾经有几个小流氓,看上我们的姐妹的美色。可是他们,并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楚狂道,“我是说有没有什么致命的仇家,比如说是你们根本惹不起的。”

楚雨燕迷茫道,“没,没听师父说过。我们就卖卖胭脂,给贵妇人们打扮保养,没有得罪谁,谁会下这样的毒手啊!”

李安然叹了口气,说道,“你难道不觉得,今天要发生的事,你师父已经事先知道了?”

楚雨燕骇然后退一步,肩背顶在柱子上,面白如纸。

李安然说,“事情难道不跷蹊吗。你师父昨夜让你去找我,今天上午闭门谢客接待我,将你托付给我,然后突然服毒自尽。她平静得安排好自己的一切后事,似乎早预知了今天晚上,会有人杀她。”

楚雨燕惊怖道,“不!这不可能!”

李安然道,“她以为她死就一了百了,却没有想到,来人见她已死,就杀了花溪苑所有的人,并放火泄恨。”

楚雨燕的泪,汹涌而下。

李安然道,“你师父,一定有一个非同寻常的身份。今夜,三月十六,你师父和一个神秘的人有一个重要的约会。”

楚雨燕白着脸,惊怖地看着李安然,身体惊颤地抖着。楚狂道,“楚姑娘你怎么了,是不是想起了什么?”

楚雨燕缩着头抱着自己双臂,哀怜地看着李安然,哀求道,“你是怀疑我了,我,我真的不知道,没瞒你,我…,我没有…”她缩着身体摇着头,泪流了满脸。

李安然走过去,楚雨燕惊慌地向后躲。李安然温声道,“没事的,你别怕,我们随意说一说,不是怪你,来,我送你进屋休息,没事的。”

楚雨燕刹那间放松下来,迟疑着,任李安然近身,将她搂在怀里,横抱起。

李安然将她放在床上,脱鞋,盖上被子,楚雨燕一双泪眼,望着他的眼神,像是头无辜的小兽。

李安然抚着她的头,笑,柔声道,“我知道你很难过,刚才是我们不好,现在没事了,你好好休息,什么都不要想。你放心,你失去了师父和姐妹,可是你,还有我。”

楚雨燕一下子落下泪来,李安然擦掉她的泪,手指抚上她的眼角,温柔道,“别怕,从此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楚雨燕别过头去,泪如泉涌。李安然一眼看见她左侧颈下有一颗小米粒大珊瑚般的红痣,遂伸手去摸,楚雨燕的身体一下子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