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道,“是颗痣,红色的,很漂亮。”

楚雨燕温顺地放松了身体。

第十九章 花溪苑里的杀手

将近子夜,月色皎洁,李安然又来到花溪苑。

燃烧的青烟皆已散尽,黑压压的断壁颓垣在月光下呈现出奇形怪状的姿式。死者已被官府抬回,路上皆是湿漉漉的。

李安然不相信,就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可经历了这样一场大火,又有那么多的人救火,就算有蛛丝马迹,又能到哪里去找?

到处凌乱,到处残缺。到处是烧焦的痕迹。

李安然抬目,看见了那如断翼的巨石上的那座小亭子。

沿着石阶走上去,李安然坐在上午他坐过的地方。想起不久前,那还是风华绝代的苑主,音容浅笑,栩栩如生。

李安然望着她坐过的位置。她一直到死不曾离开过那地方。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细苇蒲团,和自己座下的一模一样。

李安然拿起蒲团,对着月亮细看。什么都没有。

蒲团下是大理石,光可照人。

李安然觉得不对。苑主至始至终,都是一个谜,而临终前,所说的话,所做的事,都是一种暗示。

她说,“只望在江湖夜雨,青春已尽之后,公子还能记起,老身曾请你,喝过一杯茶。”为什么,她要李安然在江湖夜雨、青春已尽之后,还能记得她?是不是,她早已预知了什么?

“在享受青春爱情欢乐的时候,老身不曾预料,我会一生寂寥。”这是在暗示她自己的身份吗?

她用蚂蚁示意,即便人如何强悍,在命运面前都那么渺小。是说她自己,还是在启发李安然?

她招待他,以最高贵的客人的礼节。那别出心裁的糕点是她亲手做的,遇茶即化。留于唇齿间的是莲芯的微苦,莲花的清芳。她对他说,“这些茶点,配你手中的茶,吃起来别是一番滋味。”

别是一番滋味。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番滋味在心头。可曾是,今昔之间,恍若隔世。这茶点曾是她永远不再有的记忆?

她说,“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相忘于江湖,谁与谁相忘于江湖?

连她给楚雨燕的“相思翼”也透着种邪气。那不应该是师父给徒弟的嫁妆,因为,相思翼虽然绝世珍贵,但那是男子要女子戴在身上,用以查验她是否真爱自己的东西。相思翼只有在女子动情时,才会发出馨香。

怎么处处都透着怪异,苑主想要告诉自己什么?

她的笑,宛若空谷的云。

她的猫,被冯恨海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

李安然的心,一下子绷得紧紧的!她是空云谷的女主人,毒王冯恨海的妻子,林夏风!

十四年前,人们说她死了。满空云谷的花全部枯萎,惟有她培植出的紫茎云兰,在那片荒芜中绽放。

林夏风的笑,宛若空谷的云。而世界上还没有一种东西,能够形容她的风华。

难道,这么多年,她一直隐姓埋名,在卖胭脂?

当年空云谷的那场灾难,到底是为了什么?她为什么要与自己见面?为什么把燕儿交给自己,还不等他答应就死在自己的怀里?她预知的事情,为什么不告诉自己?

她在害怕,她在受胁迫。所以她只能暗示。

关键是,谁在胁迫她?今夜,是谁在杀人,谁在放火!

李安然看见月光下的溪水。溪水还在淙淙地流,上面飘着落英。

顺流而上,是一个落英缤纷的华美世界。

满世界都是落花,远望像疏落的云,近看似绵细的雨。

李安然的脚下是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是娇柔松软的质感,空气中淡淡的香,花落有声。

小溪淙淙地从花间流过。这是名副其实的花溪苑。

李安然看见了那只猫。它伏在一株樱花树的树干上,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黑狸的毛在月光下很亮,上面飘落了几片花瓣。它很乖,眼睛里没有了戾气,却仿似带着幽怨和悲愁。

李安然走过去,伸手摸它的头背。

它温顺地闭上眼,仰起头,仿佛享受着李安然的抚爱。李安然却赫然看见,有两滴泪从它的眼角滑落下来。

猫也会哭吗?李安然停手,黑狸慵懒地睁开眼,眼里闪着一层泪光。

李安然的心,酸酸的。

黑狸“喵”的一声跳到了他的怀里,伏在了他的左臂湾。李安然轻抚它的背。

小溪的尽头,是一眼清澈的泉,用大理石方方正正地砌起来,泉眼旁是一树雪白的樱花。

倚树可以照人。水面流着月光。

李安然看见泉旁一尺远,有一矗怪石,怪石旁几竿修竹,修竹下种着兰草。怪石上刻着字,隽秀的小楷,写的是:落樱依稀,当年颜色。独来醉酒,人生几何?

怪石旁有一个小亭子,一张桌子,三把椅子。

落樱依稀,当年颜色。独来醉酒,人生几何。苑主应该是经常一个人,在这里饮酒吧。

李安然坐在椅子上,仰靠在椅背上,黑狸突然窜了出去,落在对面的椅子上,“喵”的一声叫。

李安然跳起来,看见对面椅子上的边隙里,遗落着一颗珍珠项坠。他拿起来,珍珠不大,但形如水滴,色泽润度,俱是绝佳。

或许也只有这样的珍珠,从林夏风的颈项间半露出来,才能增显美人风华。

那珍珠竟然有香!

有香!一种奇怪的香。

李安然的手有一点颤抖。是他吗?会是他吗!

李安然闭上眼,让自己镇定。

那颗水滴状的珍珠真的在散发淡淡的香,消失绝迹已久的香,滴水木莲草。

而那香的主人,已于二十年前死去。

难道会是他!苏笑。

怎么好像在今夜,那些死去的人又一下子都复活了!

李安然失神。一只手轻而迅急的,鬼影般抢走了珍珠。李安然同时夺了去,两个人在空中接连走了十三招。

最后,珍珠还是落在了李安然的手里,两个人对面立于落花之上。

那人黑衣,披发。二十五岁上下,身挺拔,高眉,挺鼻,薄唇,刚毅冷峻。李安然问道,“阁下,是要抢这珍珠吗?”

黑衣人盯着李安然,冷冽地拔剑。

剑细而长。

李安然冷声道,“这么好的剑,就用来杀那些不会武功的女孩子吗?”

黑衣人没有说话,出剑。

他的剑如潜伏已久开始攻击的蛇,迅急、狠毒,孤注一掷。

李安然躲闪。

剑气席卷花木,花瓣形成了一个个漩涡,将李安然卷在了中间。

黑衣人的剑突然闪电般一个收缩,竟然像长了眼睛似的,直接刺向了自己的心脏,即将在刺破衣服的瞬间,“当”一声,从根断裂,摔在地上。

李安然一把掐住了他的脖子,几片樱花还在黑衣人的发上。

李安然沉声道,“你知道不知道,剑是用来杀人的,不是用来自杀的。”

黑衣人道,“剑可以杀人,也可以自杀。”

李安然一端他的下巴,他口里的药丸就掉落出来,黑衣人瞪大眼睛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闻了闻药丸的气味,浅笑道,“果然是够毒。”

黑衣人望着李安然突然就笑了。他像是那种根本不会笑的人,可是笑起来,虽然浅淡,却很俊朗。他说道,“李安然果然就是李安然,名不虚传。”

李安然望着他,“哦”了一声。

黑衣人道,“留活口留得这么无懈可击。”

李安然道,“过奖了。”

黑衣人道,“输了也是必然的,连他都失手,何况我?”

李安然道,“他是谁?”

黑衣人道,“十年前,说出那句预言的人。”

李安然盯着他的脸,笑道,“那么阁下你是谁?”

黑衣人道,“自然是他养的杀手。”

李安然突然笑,松开他,经过刚才的打斗,李安然的襟袖间全是落花,他轻拂去,负手道,“今夜的落花很盛,月亮也很好。”

黑衣人望着李安然,没说话。

李安然道,“这个地方,是花溪苑苑主最珍爱的地方。我和她之间,缘分并不深,但一面之缘也是缘。我是不是应该感谢你,手下留情,没有把这里烧成灰。”

黑衣人只是盯着他看。李安然回头,对他笑了一下,说道,“还是,你故意留下这里,只是为了等我,看看我能查出什么线索?”

李安然举起珍珠,对着月光看了半晌,“为了这颗珍珠?这应该是苑主留下来的东西,我刚刚在无意中捡到了,你要是实在想要,我愿意送你个人情。”

说着,李安然将那颗珍珠递给黑衣人。

黑衣人接过那颗珍珠,突然问李安然道,“是她吗?”

他的声音虽冷,但却在微微的颤抖。李安然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问什么,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黑衣人望着他,对他道,“是不是空云谷,林…?”

李安然内心突然惊悚,拧眉道,“你说什么?”

黑衣人从他手里拿过珍珠,侧目望向李安然,对他道,“你见过她的,是不是?”

李安然道,“四十上下,风华绝代。”

黑衣人握住珍珠,眼眶湿润了。

李安然静静地望着他,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一片落花轻盈地飘下,落在他的肩头。

他转手将珍珠又交给李安然,说道,“她若知道今夜我会来,一定会等着见我一面。”说完他转身欲走。李安然叫住他,黑衣人回头。

李安然笑道,“不如我们一起去喝杯酒吧。”

黑衣人保持着回头的姿势,费解地望着李安然。

李安然道,“不可以吗?”

黑衣人望着他,迟疑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

李安然道,“你今夜不小心碰到我,什么样的结局才是必然的呢?”

黑衣人刹那间心有灵犀。他的唇角挑了一下,用一种半笑不笑的表情对李安然道,“好,那你动手吧!”

李安然的暗器出手。黑衣人倒地。

李安然回首望怪石旁那张桌子。黑狸卧在椅子上,好像睡着了。

李安然轻轻地走过去,黑狸没有动。伸手一摸,已经死了。

当年冯恨海为它施了“碧海青天夜夜心”,这样算来,黑狸应该也是十四五岁了。一定是苑主常带它来这里,这里的一切它太过熟悉,舍不得离开。

李安然复又瞟见那行隽秀的小字:落英依稀,当年颜色。独来醉酒,人生几何。

人生几何。苑主说得对,任是再强悍的人,在命运面前也如此渺小,卑微如蚁。

李安然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