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是被吵醒的。他起身看见付清流和楚狂刚从外面回来,便问是怎么回事。付清流道,“听说城外从四面八方涌来了上万难民,和守城的打起来了。杭州城是肯定不让他们进的,他们进来烧杀抢掠不说,带进来瘟疫可就坏了!”

李安然默然。楚狂道,“难民也是人,家里遭了难,就让他们一动不动等死吗?哪里也不肯收容,到处见了他们不是打就是杀,天有不测风云,遭遇洪荒也不是他们的错,这到处要将他们赶尽杀绝,是什么道理!”

付清流讪讪地不说话,楚狂骂道,“这要真是打起来,怕是要血流成河了!瘟疫是避免不了的,人都到了城下,不让人进来,又不施医药,人死在外面,瘟疫却是能长着翅膀飞进来!这一番血战之后,不信杭州城不死人!真是天也作孽,人也作孽!”

李安然望着楚狂半晌,笑道,“那依四弟之见呢?”

楚狂道,“我有什么办法!我一没钱,二没药!就算我把刀架在杭州太守的脖子上,他也没粮食和医药救人,倒是可能酿成动乱,城里城外弄得不可收拾!”

李安然柔声道,“大哥,你也是逃荒中死了爹娘的孩子,侥幸存活,才被孟伯伯救下的,如今,我们帮帮那些难民,可好?”

付清流突然凄怆地点了点头。

楚狂有点兴奋,摩拳擦掌道,“二哥!你要做什么!快说,我们怎么办!”

李安然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杭州自古富庶,大的粮商和药材商比比皆是。我现在关了菲虹山庄在杭州所有的铺子,将钱拿出来先用来购买粮食和药材,一方面我们将难民安置在城外空地,避免厮杀伤亡。再辅之以医药,避免瘟疫的发生和传播。另一方面,让官府放弃敌意不再剿杀,再由官府出面,劝那些富商资助。后面的事情,是朝廷减轻赋税,抚恤流民重归故土,应该不是我们能管的。我们也就只能略尽绵力,救一人是一人,缓一日是一日了。”

楚狂大叫道,“好极好极!你在杭州的店铺少说也值二十万两银子,你若舍得,我自然愿意卖命!”

李安然道,“那好!我们分头行动!难民情绪激动,我去安抚,大哥你拿着我的令牌去关闭商号,拿到银票后去福星楼等那些囤积居奇的粮商和药材商,务必让他们以寻常价卖货。楚狂,你去找官府让他们放弃剿杀。”李安然说着,拿出腰间的令牌交给付清流,说道,“我们这就分头去吧!”

楚狂道,“二哥!你怎么知道大哥能让那些粮商和药材商去福星楼?大哥这个人好说话,不够狠,他一个人去,那些商人都不是善茬,千万别被那些黑心贼给黑住,脱不了身!还是把我三哥找来吧!”

李安然笑道,“这三更半夜的,三弟最讨厌和商人官府打交道,流民就更别提了,楚狂你不怕被你三哥骂,有本事你就去请!”

楚狂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他再敢摆出那副天下人谁都别理我的架势,我就跟他急!”

李安然道,“不知道谁跟谁急呢!还是我去吧,要他跟我急。”

楚狂道,“哼!就知道你面子大,那你去请他好了!”楚狂边说着,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冲了出去。李安然摇头苦笑,对付清流道,“大哥,你拿了我的令牌关了商号,直接到大和钱庄兑换银子,二十万两,让他们一文不能少。”付清流望了一眼手中的令牌,面色凝重而去。

李安然刚刚到邱枫染的门前,门被打开,邱枫染长身而立,望着颇有几分虚弱的李安然道,“二哥,你这是?”

李安然微微笑道,“三弟,我深夜到此,自然是要你帮忙来了啊。”

邱枫染让李安然进屋,李安然道,“不了,简单跟你说,就是我想救城外上万的难民,关了在杭州的商号,让大哥兑换好银两买粮食和药材,可我怕他镇不住那些囤积居奇的商人,所以,想请你勉为其难,帮二哥这个忙。”

邱枫染笑得冷清清的,说道,“二哥说哪里话,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李安然笑道,“那就拜托你了!我让大哥在福星楼等,你想办法让大一点的粮商和药材商去福星楼议事,让他们以寻常价出货。”

邱枫染道,“二哥放心,不出半个时辰,杭州城所有的粮商和药材商定会齐聚福星楼。”

李安然望着邱枫染浅淡的表情,突然有一种很奇妙的难以言说的虚幻的感觉,这个俊美冷峭的男子,一身白衣,好似在渐渐变得模糊,似欲要乘风而去。他以为自己眩晕了,遂打起精神对邱枫染一笑,说道,“那有劳三弟了,城外的难民情绪激动正在攻城,我去瞧瞧去!”

邱枫染点点头,目送李安然飘然而去,却难以排遣内心的遗憾和失落。

他内心里一遍遍问自己,就这样,和那个曾经是自己二哥的男子,从此形同陌路,成为敌手?

他内心有一种难以抑制的钝痛。

他交代自己做的最后一件事,竟然是为了救难民。上万难民,非亲非故,李安然犯得上散去家财,拖着重伤的身体,奔波劳碌,救人水火?

上万难民,他们抵得上一个李安然吗?二哥这是为什么?

光风霁月潇洒风雅的李安然,竟然悲天悯人。你去悲天悯人,那么多人都在杀你,天下人都等着看热闹,谁去悲悯你?

邱枫染冷峭地站在夜色中,听着城外凄惨的叫声,由衷厌恶!

那些势利的小人!那群愚昧的生命!当年他和母亲受尽冷眼,眼睁睁看着母亲病死街头,他好不容易找到口吃的,却被人粗暴地抢去!他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谁曾经帮助过他、对他好过?

他可怜兮兮地望着卖炊饼的摊贩,腹内饥饿如烈火焚烧。可那个肥肥的男人,挥着油晃晃的手赶他,“滚一边去,小叫花子!”说完,一把将他推在地上,还不解气地踹了他一脚!

这天底下的人,谁对他好过?!

现在那些所谓的难民,没有吃的,没人收留,受人厌弃,被人剿杀,呼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可要是他们没有遭难,他们还不是照样吝啬、刻薄、麻木不仁!这就是报应!

别人的生死关他邱枫染什么事?

可他为什么要答应李安然,甚至没有一丝迟疑?

邱枫染的眼角突然湿润了。他仰天叹了口气,随手带上门,去了杭州城最大的米商家。

杭州城最大的米商沈一鸣,家里灯火辉煌,他正在厅堂宴客,歌舞升平。邱枫染冷冷地进去,顿时一阵寂静,歌舞也停了。

沈一鸣正欲问,邱枫染直直盯着他,他竟然没有说出话来。

这个白衣峻峭的男子,暗含杀气,明显的来者不善。

邱枫染几乎是在淡淡的笑,半是客气地道,“请沈老板邀请杭州所有的米商,到福星楼议事。”

沈一鸣略略回过神,小心地问,“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邱枫染道,“很简单,买米。”

沈一鸣道,“公子要买米,沈某有的是,因何要叫杭州所有米商到福星楼?”

邱枫染冷冷道,“我不想多说话!谁不去,就让谁家为他收尸吧!”

邱枫染这样说着,突然转身就走了,猛一回头,一道剑光,沈一鸣只觉得头顶一凉,惊觉自己的头发正一缕缕地掉下来!

他想喊可是喊不出声来,邱枫染已经消失无影!

邱枫染出现在杭州最大的药材商武商家里的时候,武商正在睡觉。邱枫染直接把他从被窝里拽出来,惊得武商身边的女人一声尖叫。

武商只感觉脖子一凉,顺手一摸,全是血!

他顿时吓得六神无主,几乎瘫在地上,嘴上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啊!”

邱枫染在一旁笑道,“你惯卖假药,我这次看看你治伤的药灵不灵。”

武商叫道,“英雄饶命!饶命啊!”

邱枫染道,“我不是来要你命的,只是要你一点药材。起来,马上叫杭州所有的药材商去福星楼!”

武商犹自惊呼道,“英雄饶命!英雄饶命!”

邱枫染冷冷地道,“想要活命,快照我的话去做!”

邱枫染走了,武商望着自己的满手血,一骨碌爬起,七手八脚地穿衣。

付清流简直要崩溃了,那个大和钱庄的包世天过了半个时辰才露面,而且坚决说菲虹山庄的那几个铺子根本不值二十万两银子,最多十万两。

付清流拔出刀,包世天悠闲道,“这位爷,你拔刀杀了我,就一两银子也拿不出去!”

身后传来冷冷的声音道,“是吗?大哥,你就杀了他,看看我们能拿走多少银子。”

付清流听此言,刀也松了,转头狂喜道,“三弟!你来了!”

邱枫染微微颔首,走近前颇为玩味地望了包世天半晌,清冷冷地笑道,“包老板,是你的命重要还是钱重要,我想你是个明白人。何况,菲虹山庄的铺子也是价值不菲的资本。”

包世天陪笑道,“这位爷,铺子是不错,可是也,的确不值二十万两啊!”

邱枫染淡淡笑道,“不值是吗?”说完负手走到柜台,娴熟地用合法手续开具银票,递给付清流道,“这是三十万两,就这么定了,大哥你去福星楼吧!”

包世天就没有反应过来,眼睁睁看着邱枫染干净利索办完了事情,才如梦初醒,叫道,“这是抢劫!强盗!”

包世天说着扑过来,邱枫染哪能让他挨着自己的边,轻轻一甩便把包世天甩出十步开外,冷冷地道,“二十万两是菲虹山庄杭州商铺的价钱,剩下十万两是你们平时吞了菲虹山庄的,现在一并要回来!”

包世天大声哭道,“这有没有天理了,来人啊!这是强盗!”

邱枫染回头突然英俊地笑了,“是吗?我二哥他人客气,不喜欢杀人,我也就懒得杀你,但是我若是愿意,你这大和钱庄,马上就保不住!想想你那四十万两的脏钱,看看你有几个脑袋!”

包世天突然张大嘴巴怔住了,眼睛里是吓人的恐惧!

邱枫染已经静悄悄地走远了,白衣如雪,很轻很静,似乎不带一丝尘埃。

付清流拿着银票,还像是做梦一样。

福星楼里面乱哄哄的,粮商和药材商都已经来了,绝大多数人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沈一鸣和武商那么狼狈,皆大声询问,一时之间嘈杂混乱得快掀了楼顶。

邱枫染缓缓走了上来,人群很快悄寂无声。

邱枫染淡淡地站在那里,脸上不愠不怒,却散发出一种冷冽不可碰触的霸气,他轻轻地扫视了眼众人,每个人都好像矮了半截一般,觉得只有仰其鼻息,才能偷偷地呼吸。

每个人心中都是怨气冲天的,但在邱枫染跟前,谁也没说一句话,似乎都在等着听邱枫染说话。邱枫染也不客气,他的声音不高,看似随意却不可抗拒,他说,“在下邱枫染,深夜将大家聚集于此,乃是有一事商议。外面上万难民欲闯杭州城,官兵奉命守城剿杀。我二哥李安然不忍看着上万性命死于血污,故而关了自己的商铺,筹措了三十万两银子,想向各位买些粮食和药材,用以抚恤难民,救人于水火。二哥命我,来与大家商量一下粮食和药材的价钱,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众人听他说得风轻云淡冷冷清清,互相狐疑地望着,最后将目光停留在沈一鸣和武商的身上,邱枫染淡淡一笑,说道,“看来众位唯沈老板和武老板马首是瞻,那两位老板意下如何?”

武商面色苍白,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上的伤痕,望了望沈一鸣,沈一鸣略微沉稳,对邱枫染道,“李公子解救难民,救人于水火,如此有功德的好事,我们岂能不大力支持!不知邱公子意下如何?”

邱枫染道,“既然大家也说这是有功德好事,那在利润方面就只能让大家让一让了。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说到此,邱枫染突然自我解嘲地冷冷笑了一下,继续道,“据我所知,你们从农户手中购白米是200文一石,加上中间运营的费用,再给你们一成的利息,300文一石,如何?”

底下人群开始窃窃私语,毕竟当时的米市是500文一石,趁着难民的机会,他们是准备翻两三番的,这样的价格被邱枫染买走,想不心疼都不行!

邱枫染嘴角噙着淡淡的讥诮的笑,等着众人的反应。终于有一个胆大的,叫嚣道,“你们做善事救饥民,可是也不能这样打劫我们!300文一石,这价钱实在是不行,和明抢有什么区别!”

邱枫染笑道,“是吗?”

说着,他仰天叹了口气,拔剑。

叫嚣的人只觉得脖子一凉,来不及叫一声,倒在地上。众人纷纷后退,惊怖地望着地上的同伴。

邱枫染的声音冷冷的,说道,“钱丢了总比命丢了好些!”

众人惊怖地望着邱枫染,不说话。邱枫染道,“平日你们怎么发财我不管,现在这个时候,还赚黑心钱吗?”

沈一鸣道,“邱公子息怒,我等但凭邱公子吩咐!”

邱枫染缓缓看着武商,半笑不笑问道,“武老板呢?”

武商忙不迭道,“听凭公子吩咐!”

邱枫染仰天长长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众人望着这个白衣公子表情若即若离,喜怒无常,皆不敢言语,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压抑凝重。

连付清流,也觉得邱枫染怪怪的。

耳边有人围过来的声音。邱枫染嫌恶地皱了皱眉。那些巨商大贾身边能缺人手吗,他们皆是豢养很多高手护院的角色,今天让他们只能保本低价出卖,哪能不红了眼睛?就是表面应承,也是有所图谋的。

邱枫染静静地等着杀手围过来。他回头几乎有些绮艳地对众人笑了一下,说道,“这可是你们逼我的!”

他出剑。剑光像他的笑容般绮艳。

不过一盏茶功夫,邱枫染持剑站在大厅中央,轻轻地吹落剑上的血。脚下横了十来具尸体。

他静静地问众人,“这生意可是能定了吗?众位还有何疑义?”

众人面无血色,瘫倒在地上,胆小的已然昏了过去!

付清流惊讶地半天合不拢嘴,问道,“三弟,你,你竟然杀了他们!”

邱枫染道,“我不杀了他们,难道等着他们杀了我吗?”

付清流半晌说不出话来。邱枫染静静地望着他,说道,“大哥,买卖做成了,去下订单吧。”

第二十八章 九死

楚狂闯进杭州太守的官邸的时候,杭州太守周梦龙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城外一片混战,对手不是反贼是一群手无寸铁的流民,他不急不行啊!

楚狂大大咧咧地斜倚在周梦龙身边的椅子上,拿起桌上的茶顾自喝了一口,周梦龙吓了一跳,盯着楚狂叫道,“你,你怎么进来的!来人!快来人!”

门口顿时多了几个侍卫,楚狂挥挥手,大大咧咧坐在椅子上笑道,“没事没事,我是周太守的朋友,周兄,相别几载,你这做了几年官,连小弟都不认识了?”说完,继续大大咧咧地喝茶。

周梦龙见楚狂仪表堂堂,洒脱不羁的样子似乎不存恶意,他打量着楚狂道,“你是何人,深夜来此,有何贵干!”

楚狂道,“我听说周兄为流民的事情苦恼,放行也不是,剿杀也不是,遂来帮周兄解了这个难题!”

周梦龙狐疑道,“这事情况危急,上边也是说流民造反不可姑息,你,你能有什么办法解决难题!”

楚狂道,“你让城里的富商出点银子,安抚一下流民,将他们暂时安置在郊外不进城也不捣乱不就行了!”

周梦龙急得笑了,“不进城不捣乱?你开什么玩笑!城里的富商?城里的富商很多,谁都想着怎么挣钱,谁出钱给流民?你真的是疯了!”

楚狂幽深狭长的眼睛瞟向周梦龙,明艳笑道,“你看我像疯了吗?”

周梦龙突然怔了一下,这个男人那视若无人的一瞟,艳丽的笑,让他突然有几分惶惑,这陌生的男子好像也不是池中之物啊!

楚狂随意地抚上周梦龙的肩,凑近前,眼睛笑得弯弯的,对周梦龙道,“我这有一绝妙的好主意,你听是不听?”

周梦龙突然一片大脑空白,平日里姬妾成群,什么样的美女都曾投怀送抱,怎么这个男人一凑近来,让他有心潮澎湃的威压感,就觉得世间美色,都不及他的幽深一瞟。

周梦龙不自觉地点点头,说道,“好!好!你说。”

楚狂一下子离开他,复又坐靠在椅子上,说道,“我二哥愿意帮忙,钱、粮食和药都暂时不用你管,你只要先让你的人停手,在城郊给难民一块地方安身就行。至于以后的事情,朝廷总会赈灾的,到时候难民回乡,你既保存了一方百姓的安宁,又安抚了上万流民,百姓歌功颂德,朝廷加官进爵,这样的好事,太守大人不想做吗?”

周梦龙望着楚狂,楚狂敞着腿坐着,眼睛亮晶晶的玩味地注视着周梦龙,他破旧的黑衫微微露出锁骨,衣襟上还滴着数点血迹,袖子已然破了几个洞。但这男人充满了阳刚的冷硬和果决,又带着种洒脱的慵懒和幽艳,伟岸俊美却随性懒散,气宇轩昂又偏偏玩世不恭。风神气度令人心向往之,却也只能高山仰止。

像楚狂这身没钱的行头,要是穿在别人身上,定被当成叫花子赶了出去,可是穿在楚狂身上,周梦龙却不敢小觑,他当然希望百姓歌功颂德朝廷加官进爵,只是,真有这样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