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安然于是袖手看着她。

应该让雨下得再大些,再猛烈些。这雨下得过于拖沓不痛快,这是雷雨的季节,不是应该电闪雷鸣,狂风扫面吗?

李安然过来拉她,温柔地唤她。她恨恨地推开,然后一扬手,一个耳光打过去,“啪”的一声响,打得很结实。

她怔住,不可思议地望着李安然。李安然还保持着侧脸的姿态,他用手轻轻揉了几下,对她温柔地笑道,“还要打吗?”

楚雨燕内心的防线突然崩塌,这个男人!这个男人!这是个害人精的男人!

她为什么要原谅他!他彻头彻尾在看着自己蹩脚地表演,他看着自己徒劳无功的挣扎,她被关在一个小院子里,他都不屑来杀她!

他以为他是谁!他是看客,我为戏子。

可是下棋的人怎么知道棋子的无奈,看戏的人怎么知道唱戏的悲哀!

他说她欲嫁,他就会娶。楚雨燕一丝冷笑,而今我欲杀,怎么样!

他站在雨里望着她,她倔强地敌视着。

李安然深叹了口气,几乎是哀求道,“燕儿,回屋吧,有什么话回屋说,好不好?”

她凌厉地望了他一眼,不说话。

深邃的夜,起风了,狂风卷着树木在奋力地撕扯,雨越发密了,打在脸上啪啪地麻麻地疼。

很冷,幽深彻骨的冷,没有温度,也不堪回顾。

自己曾经像一个不通世事的小女孩,在他的怀抱里小心翼翼地承受怜宠,为他的一个眼神一个笑,脸红心跳。

自己曾经看着他面不改色地应对他命里的劫,在预知他快要死了的时候,痛到自己的心几乎碎裂。

自己曾经是一个冰清玉洁的处子,在他的面前脱光衣服,娇羞紧张忐忑不安地等待他带走自己的初夜。

这个男人,用一种她猜也猜不透的方式,居高临下忽冷忽热地把她的心焐暖,然后冻冷。

暖的时候,春暖花开;冷的时候,万川冰雪。

她恨。一个本来与自己不共戴天的男人,为什么可以这么轻易地左右自己的喜怒哀乐!为什么自己会思念,会幽怨。她本来不应该在意他不是吗?他的爱宠自己应该嘲弄地接受,他的冷落,自己应该安心冷笑,不是吗?

血海深仇,是她再迷失也不可跨越的障碍,何况,他也没有给自己多少迷失的机会!

他故意把自己带入她梦寐以求的菲虹山庄,她如愿以偿来了,可是来了,又怎么样!

她做完了自己要做的事。他冷置了自己曾经迷乱的心。

李安然,这世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死,要么,我们一起死!

李安然看见她的眼里升起一种哀艳的荒芜,好似夕阳斜照下的断壁残垣。美艳,空远,一种从骨子里散发的荒凉。

心似一堆冷寂的灰,带着燃烧过的痕迹,经不起今夜的雨打风吹。

李安然轻轻叹了口气。楚雨燕在风雨中立着,散乱的发贴在脸上,滴着冰凉的雨水。

闪电划破夜空,一声惊雷,大雨瓢泼而下。

李安然突然冲过去抱住她!楚雨燕没有抗拒,似乎也没有感知。

李安然用力地抱着楚雨燕,痛心道,“燕儿!你这么恨我,不能原谅我吗?”

楚雨燕傻笑,“原谅?原谅你什么?恨你什么?我本来就是别人安置在你身边复仇的,你怎么对我都不为过,你要我原谅你什么?”

“不要这样说,我不是有意要伤你的心的,燕儿!我何尝不想我们朝夕相处,柔情蜜意,可是就是因为我知道你背负着什么,所以我不能。总要给你一次实践的机会,总要让你承认失败,我们才可能重新来过不是吗!燕儿!你知道吗,我爱上你,可我不能把握你的心,那是件很恐惧的事情。一味去爱你,哪怕是我一厢情愿,我都可以去做,也不会介意。可是你却是痛苦的,你不甘心爱我,你要杀我!燕儿你知道我心里的感受吗?你知道吗!”

李安然捧着她的脸,大声说着,炽热的爱火在他眼里明亮地燃烧,悲哀地跳跃,他对她说,“我本来想,我把你宠到骨子里,让你在任何时候都没有对我下手的勇气。可是在我三弟成婚的那天晚上,你突然要把自己给我的那天晚上,你跑了出去,差点就走掉!我就突然明白,你若就此放弃了仇恨,就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与其这样,我宁愿你杀我,你恨我,也不要你,离开我!”

楚雨燕突然一把推开李安然,痛彻心扉地喊道,“你不要说了!”

李安然狠狠地一把抱住她,强硬道,“你还不承认!我承认我们在那个晚上在白宅相见是一场劫数!我李安然怎么会在那么短的一瞬间,突然就爱上一个想要杀我的女人!”风卷着雨水席卷而来,一道闪电,楚雨燕望着李安然,清晰地看见李安然落下泪来。

她不知不觉就软了。看着这个男人流泪,听他说从未有过的爱慕的话,她一下子心就软了。

他说,他李安然真的就爱上了一个明知要杀他的女人?

第五十七章 凶爱(下)

李安然拥着她,对她说,“我不知道,那天晚上为什么我老想去白宅,去了一次,又去第二次,然后遇上你。天底下的人都说你们白家的人是菲虹山庄杀的,但不是我李安然杀的!你知不知道,有些人命中注定就要比别人活得沉重。我从三岁开始,就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玩这件事。每天寅时起床,午夜才歇,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回到家,马上就四面楚歌,死了爹爹,不懂事的妹妹,欲置我于死地的叔叔,内外交困,伤得半死不活,没有帮手,高手一个接一个跑来杀!难道我的心里,就不苦吗?”

楚雨燕僵硬地任他抱着,就默默地流下泪来。

李安然道,“在我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好像是遇到了可以懂我的知音,虽然你是来杀我的。那天晚上你很美,看似不经意,却美到惊心动魄。你让我似曾相识,我曾经见过你的姐姐,还清晰记得,她有一双和你很相似的眼睛。所以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就是那江南白家的二小姐,你深夜来到自己的家,冒着雨,来邀请一个过客,一个仇敌,来设置一个陷阱。可是不知为什么,我就怜惜。贴心贴肝地怜惜。你装作不会武功,装作才智平常,但我知道你从小一定走了和我一样的路,吃了和我一样的苦。看着你不能杀我又不能原谅自己的样子,那种无助,我就不知道我是在怜惜你,还是怜惜我自己。难道,你从来没觉得,所谓仇恨,莫名杀戮,我们置身其间,好像命运戏弄,人力却很渺小,在这个层面上,我们从来都是一样的,同病相怜。我们为什么还要相互残杀,你就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吗!”

楚雨燕突然推开他,柔弱地放声大哭。

李安然情不自禁落泪,央求道,“燕儿,我冷落你这么久,让你尝遍恨我,杀我而不得的滋味,你以为我就好受吗?饶了我吧,好不好?我给了你机会,你色诱成功了,进了菲虹山庄,用一颗恨我而不是爱我的心,你尽了最大的努力报仇了,别人为你设计的人生你已经经历过了,就当今夜你被我杀了,你暴露了,打不过我,被我杀了好不好?我们重新来过,好不好?”

楚雨燕大哭着,推了李安然一把,喊道,“不好!一点都不好!”

李安然几乎束手无策,“那你到底要怎么样!”

楚雨燕突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她只是机械地道,“你凭什么戏弄我!你侮辱我,你凭什么!”

李安然没说话,楚雨燕喊道,“你既然要我恨你,来杀你,为什么还要去勾引我,对我好!我杀不了你,那你就杀了我,谁要你放过我,可怜我!”

李安然沉默,楚雨燕哭道,“你爱我就爱得彻底,让我心甘情愿束手就擒,你不爱我就杀了我,你凭什么既不爱我,又不杀了我,你凭什么,凭什么!”

李安然道,“我知道你计较这个!那天晚上,天知道我多希望你和我发脾气跑出去!可你偏偏隐忍,你因为恨隐忍,你知道我,当时有多怕,有多恨我自己吗?因为仇恨,你不肯爱我,不会留在我身边,不会向我求助!你回到面具人身边去就是自寻死路,我不让你恨,你让我怎么办!”

楚雨燕叫道,“我就是恨你,恨不得杀了你!”

她这样说着,一道闪电划过,惊雷劈空而下!

惊悚,楚雨燕惊悚地望着李安然。李安然道,“你要杀我,那你就过来杀。”

楚雨燕怔怔地望着他,不敢动。李安然一把抓过她的腕子,凄然笑道,“是不是我死了,你才满意,大家才满意!你一定非要我死吗?一定要我死才能证明我爱你是吗?难道你不死,不是一样的吗?你杀我,我不杀你,只要你愿意,我李安然热热闹闹娶你,这样还不够吗?我是在戏弄你吗?我哪里就侮辱你了?”

楚雨燕突然有一点恐惧,这个男人发怒的样子让她有点恐惧。李安然突然一把将她拉进自己怀里,深情地抱住,说道,“不要生我气了,原来都是我不好,你别生气了。我早和你说过,你等我,给我时间,等事情真相大白,对你们白家还有我们李家都有一个交代。这仇已经十四年了,非得一时一刻来报吗,何况你也报不了,好好跟我练几年功,或许你还有机会。”

李安然说到这里,几乎笑了一下,抚着楚雨燕的头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想过,或许我们都是无辜的,我们背负着别人的罪,在折磨我们自己。我再求你一遍,等我好吗?等着我,为你从西湖采一捧半开的荷,你从此可以心无芥蒂地爱我。”

楚雨燕突然泪如泉涌,在李安然怀里痛哭失声。

楚雨燕脖子上的相思翼因为刚才的打斗斜在耳后,李安然轻轻地拿起来,握在手心里,幽幽地说道,“是不是你从来就没有弄懂你师父的心意。她为什么给你这块相思翼,她为什么要死。”

楚雨燕的身体轻轻一颤,惊讶茫然地望着李安然,这个男人要说什么,他到底知道师父什么?

李安然对她道,“这所谓相思翼,是男人用来检验女人对自己是否真心的,当然这只是传说,因为人一旦动了情,难免体温升高、呼吸急促,相思翼里面含有香料,被蒸腾出来,就会散发香气,其实没什么好神奇的。我一开始也不知道,为什么你师父要把这东西给你,为什么。”

楚雨燕怔怔听着,仿佛李安然正在揭开长久以来自己想也不敢想的事实真相。

李安然苦笑道,“在离开江南之前我突然明白你师父暗含的苦心。她是用这个东西在告诉我,你在爱着我,我不可以伤害你。”

楚雨燕抓住相思翼推开李安然道,“你胡说!”

李安然道,“怎么是胡说?她就是用这块玉在提醒我,你爱上我了,因为我不止一次闻到它的香气。她在提醒我,我面前这个女孩是无辜的,她在爱我,我不可以因为知道真相,就杀了你。”

楚雨燕不可思议望着他,雨水从她脸上静静地流下。

李安然道,“她也没把握,我会真的爱上你,这一点她和你想象的一样,都是不相信的,所以她煞费苦心地提醒我。要知道,这是男人测试女人的,不可能是师父送给徒弟的嫁妆。她正是用这样矛盾的事实,来让我疑惑,去猜测,去明了她的一番苦心。你可能从来不知道,她有多疼你,疼到在自己临死前,用这种东西来哀求我,放过你。

楚雨燕像被重击一样,颓然后退,面色煞白,身体在剧烈地抖。

李安然温柔地望着她,说道,“还记得你师父在这世上最后一句话吗,她说,‘我们花溪苑门第虽卑微,但每一个女子都冰清玉洁,堪称绝色,李公子若不嫌弃,就请收了燕儿吧。’你还记得吧,或许你师父没有奢求我会照做,但这是她死前为你找的最后的归宿,她在把你,交给我。按照你们的计划,只要你混到我身边能来到菲虹山庄就行了,是吧?可是你师父说,让我收了你,她其实在对我说,让我爱你,如果不能爱你,她用相思翼提醒我,请我放过你。”

楚雨燕突然情不自禁,蹲身埋头泪下滂沱!

李安然上前扶起她,对她道,“你师父是毒王冯恨海的夫人,叫做林夏风。像她那样最具智慧和风华的女人,这世上除了冯夫人,没有第二个人能够做得到。”

楚雨燕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孩子,身子软下来,抱住李安然放肆地哭。

李安然道,“你仔细想想,你师父明知我们是白家和李家的孩子,她为什么还要把你交给我,还煞费苦心做这许多暗示,她不是疯了,燕儿你想想就会明白,你师父这是在成全我们,我们不要再闹了,好不好?”

楚雨燕只是哭,李安然抱着她快步回到书房,关好门,外面的风雨一下子好像变成很遥远的事。

第五十八章 一寸心,一寸柔情

楚雨燕静静地倚靠在床头发呆,雨过天晴之后,草木已凌乱,清晨的气流略有些凉,她有一种心力交瘁的感觉。

周围还残留着昨夜缠绵的味道,那个男人,昨夜说着细细的情话,怜宠地抚爱她,表白自己的心。

他一早就知道,所以她认为他不可能爱上自己。自己的一切纠缠幽怨,皆源于这个念头。他不爱自己,他在演戏,他在玩弄她,看她的笑话。

可是他说,他在一见面就爱上自己,即使明知道,她是白家的二小姐。就是因为她是白家的二小姐,他才爱她,要怜惜保护她,她特有的身份,触动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弦。

他自己也说,他们的相遇是一场劫数。他们彼此以为对方在演戏,所以相互恐惧,相互尴尬。

她可以原谅他。原谅他的试探,原谅他的冷置。如果他是因为爱她,想要激怒她。

他真的爱她。一动这个念头,她就觉得自己浑身没有力气。说不出的疲倦,说不出的累。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自己从前的种种举动,在他看来不过是闹脾气,撒娇。他在包容自己,纵容自己。改了机关,他没有责备,装作骄傲,他没有强迫,连昨夜凌厉地袭击他,他也没有在意。

她还好好地活着,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他默默地给了自己最大的宽容和爱护,他低三下四地认错,让她原谅他。

自己从出现到现在,之所以活着,就是因为这个男人爱自己,纵容自己。她还老以为他有所企图。她还自以为是地复仇。

她根本没有向他复仇的能力。就像他说的,为什么一定要让他死,自己没死不是证明,他爱她吗?

是啊,自己没死,是因为他不肯杀。他不肯杀,是因为他爱。

楚雨燕无力地闭目。她怎么想都觉得原来的一切都是场闹剧。

一场让她流泪的闹剧。她依仗着那个男人的爱,任性地胡闹的闹剧。

像跳梁小丑一样,她被一个男人操控,被另一个男人纵容。

相思翼。

楚雨燕静静地摸着它鲜艳的红色。相思翼,难道它全部的意义就在于,师父在暗示李安然,他不可以伤害自己?

师父自己的命都没有了,她为什么还去求那个男人放过自己?

楚雨燕蓦地落下泪来。那是一种既痛楚又温暖的感觉。这个世上,竟然有人那么疼爱自己,她突然想起师父在她临死的前一夜,她从白宅回来,师父轻轻地叹气,对她说,“燕儿,这世上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可以捉弄人的,生命很短,有时候连生命都是种虚空,何况所谓仇恨。”

她当时不懂。她当时只是缭乱,为什么李安然是那样让人心仪的模样。她当时用一种傻乎乎的表情问师父是什么意思。师父抚着她的头,对她道,“你这次去接近李安然,实在是太危险了,师父不忍心看你这么年轻,用自己生命去冒险。我想,你父母若是活着,也一定是舍不得的。”

她扑在师父身上哭。师父抚着她的背,叹息道,“我的话你不懂没关系,李安然若是能懂,也可以。”

李安然果然比自己聪明,他懂。师父直接和自己说,自己不懂,可是师父那么曲折的暗示,李安然竟然懂了。

师父,他就是你,为我在这世上找到的最后的归宿吗?师父,你要成全我们,即便我们是白家和李家的孩子。

楚雨燕突然悸动,好像一道闪电照亮她黑暗的夜空,让她看到了最惨烈的事实真相!

师父说,生命都是种虚空,何况所谓仇恨!

何况所谓仇恨!这纠缠她十多年的仇恨,师父说本就是虚空!

难道,我们白家的人,不是李长虹杀的!我们本就没有仇,我们本就清白无辜!师父说世上任何一件东西,都是可以捉弄人的,难道自己这十多年来日日夜夜所被培养的仇恨,不过是人力捉弄!

是他,面具人,自己从没有看清过他的长相,但总是受着他的胁迫,自己从小对他言听计从,接受他安排的苛刻的训练,和不同的人学艺,呵斥,惩罚,寻常人想也不敢想的严酷生活,女孩子惧怕的一切她都不能惧怕,男人惧怕的一切,她也不能怕。

支持她坚持下来的唯一理由,就是,她是白家的二小姐,自己的家人被菲虹山庄杀了,她要报仇!

她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师父是知道真相的,她好想把师父从坟墓里拉出来,让师父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为什么!

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人世间最丧失尊严的事情,莫过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活着,莫过于自己像别人蓄养的牲畜一样,只被人驱使着活着!

楚雨燕突然产生出凌厉的恨意,整个人顿时像小豹子一样机警敏慧起来!她要去弄清楚,她必须去弄清楚!

不远处的月季旁边生出棵野生的雏菊,在清早的阳光中舒展自己细密洁白的花瓣。

李安然穿着件半旧的白袍,端着碗羹汤在晨曦中走来。

这就是师父给自己找的男人,她在临死前为自己找到的最后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