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鱼抱着她偷偷落下泪来。谢小倩回屋去,静静地躺着,一直到夕阳西下,满屋子都是斜射进来的凄艳的日光。

她要小鱼拿纸笔,好久没握笔,生疏得厉害,断断续续地写。

“雕廊画阁幽人居,门前荒苔成青碧。鹊桥七夕一相遇,广寒桂花落满地。欢聚兮无语,空守兮静寂。日暮花谢去,黄鹤杳无意。黄昏无声息,乡音隔千里,孤魂零落如飞絮,生死两不知。”

她内心一时情聚,百感交集,扔了纸笔,仰头闭目重重地喘息。

已是三更天了。一切都已入睡。邱枫染感受着家里的一片死寂,比他孤身一人的时候,还要死寂。

他用一个月,收服西十二家,休养两个月,收服东三家,就在刚刚,他收服了南五家。

他铁血。用一种不可质疑,不可逆转的气势,收拢了这天下接近二分之一的财富。

而面具人交给他的,不过天下十分之一的银钱。

他头痛,当年几乎穷死的要饭的小男孩,突然坐拥天下一半的财富。他不欣喜,他只是头痛。一想起李安然,他就头痛。

他是自己多么欣赏的男人。甚至为了李安然,他走出竹林去杭州。

天下者,一人之天下。他李安然不想雄踞天下,可是他妨碍别人雄踞天下。

从此之后,他的敌手,应该是李安然。

邱枫染自己非常清楚,天下人都欣然仰慕李安然,对自己,却只是怕。

他形容冷峻,心更冷峻。他的果敢与强硬,一言既出雷厉风行,他远远地坐着,冷冷地做着,所到之处,望风而倒。

他不惜杀。他不惜罚。他甚至不惜毁灭自己。冒险本来就有两种结局,要么成功要么失败。

他总是成功。不是因为他运气好,只是因为他手段高。

现在终于要面对李安然。邱枫染突然觉得自己原来只是小打小闹,他真正难做的事,还没有开始。

他从来没想过杀李安然,李安然已经名满天下,杀他,实在太过不容易。

杀李安然,是面具人要做的事。他邱枫染只想打败他,不是用武力,是用财富。

李安然最适合于喝喝茶赏赏花,他骨子里和楚狂一样,不爱慕世间荣华。他邱枫染爱慕的也不是世间荣华,他渴望的是雄霸,雄霸天下。

那个四岁病死了爹,十岁饿死了娘,十一岁被人打死了哥哥,十二岁饿死了姐姐的小叫花子,突然在一个瞬间,雄霸天下。

他就是要夜夜烟花。他就是要雄踞天下。

当年他所承受的无助,他一并给回去;当年给予他的耻辱,他一并讨回来。他要天下人仰其鼻息,望而生畏。

一个孤苦的小男孩,面对亲人接二连三的死亡,不怕吗?面对别人残暴无情的欺压和虐打,不怕吗?

而今,他要让所有的人害怕。

邱枫染站在清冷的庭院里。他不曾有一个温暖的家。为什么他邱枫染不曾有一个温暖的家。

空寂如死。这华丽的竹林里的房子,冷寂如同荒野的坟墓。

没有人生活热闹过的气息。他突然想起,他很久没有过问他的妻。

当时正是刚刚着手无序的时候,他的妻,没心没肺地缠着他,无所顾及地惹他生气。

他需要绝绝对对的冷静,他要想事情,她却只知道要自己陪。他冷落她一点,她就任性地跑到外面去惹是生非。

那个死丫头,还和他吵。绝食淋雨,以死相逼要离开他。

她到底怎么样了,不会是他不回家,她又寻死了?

邱枫染静悄悄地来到谢小倩的房里,借着月光看她病榻上的脸。不堪入目,她怎么竟然病成这个样子!

他突然不容忍,她这样憔悴地死去!

旁边还有字,她写的字?

邱枫染拿起来看。鹊桥七夕一相遇,广寒桂花落满地。欢聚兮无语,空守兮静寂。

邱枫染苦笑。这丫头好文笔。同样是神仙。牛郎织女七夕相聚,广寒宫里的嫦娥空守静寂,桂花应该是八月才开吧,难道会是花没开,就已经零落满地!

邱枫染的心突然轻轻地动。

是啊,花没开,就零落满地。

孤魂零落如飞絮,生死两不知。她存了必死的心。

她还是一个花季少女,就病成如此。他们婚后不久,还没尽享夫妻情意,就让她心力交瘁。伤心,心死。

就因为羡慕,别人举案齐眉,恩恩爱爱吗?我的傻丫头。

傻丫头。邱枫染突然想起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他立在西湖边上,听见有丫鬟唤她,他鬼使神差地回头看。

看见谢小倩青春俊美的脸,她纯真的眸子里是温柔阳光的笑。她歪着头好奇俏皮地打量着自己,快走了几步,又忍不住回眸笑,回身走到他身边,欣然对他道,“我叫谢小倩,你呢?”

我叫谢小倩,你呢?

从一开始就是她缠着自己。他没有激烈火热的情感,但他也尽量顺着她的意。

一不顺着她的意,就心成死灰,闹着要死?

你在人海中看上对人清冷的我,小倩,你或许不知道,那是一种知遇。

所有的人对我望而远之,小倩,唯有你,唯有你。

我怎么可以,让你这样病死。

第二天一早,邱枫染请回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鹤发童颜,表情如云影,如花笑。

姑爷请来医生给小姐看病。小鱼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慌慌张张为谢小倩洗脸梳头。谢小倩懒懒道,“不要忙了,又没人看。”

不想是邱枫染陪同医生进来的。他依旧是一身白衣,清冷的表情。

恍如隔世。竟然在这个早晨见到这个冷酷绝情的男人,他竟然轻柔地望着她,扶起她给医生看脉。

他的体温渗入到她的身体,她突然又闻到了他身上优雅的男性气息。

谢小倩的泪泉涌而出。曾几何时,她以为自己不会因为他流泪了。却不知他怎么就良心发现,突然对自己,这么好?

医生看了脉,叹了口气,起身和邱枫染出去。邱枫染问他如何,他话也没说,开了个方子,说吃几日试试。

邱枫染说好。

不想那方子真是神奇,谢小倩的身子,一日好过一日。

第七十一章 杏花开满蹊(下)

小鱼忍不住欢欣的表情,姑爷肯用心为小姐治病,而且她笃定,姑爷请的一定是绝好的神医。

小姐的病从小没少吃药,底子就弱,现在被调理的,竟然是一天比一天好,身体强健起来,有了血色和笑颜。

她们固然不知道,邱枫染请来的,是号称不死神医的严百药。不死神医,江湖中最赫赫有名不可一世的称号。

没有他医不好的人,没有他治不了的病。就算人马上就要死了,可是当着严百药的面,就死不了了。

他出手极为吝啬,常常是别人疯狂地求,他疯狂地跑。

他总说生老病死人皆有之,顶着那么大的名号,超过了行医目的的本身,他只有逃。阎王让死,谁能胜之?救病可以,可是偏偏世人老是让他救命。命,就那么好救吗?

可是他抵挡不了那个穿着白衣的强势男人。他不来救命,那个白衣男人就会要了他的命。

他只好来。还好,他让自己救的人,没什么大病。就是先天不足,后天积郁。

谢小倩真的感觉自己一天比一天好了,甚至从来,她的身体不曾这样好过。

小鱼总是偷偷跑来说,姑爷这些天都没有出门,在家里看书。对她说,姑爷今早亲自看她熬药了,问她小姐怎么样。

谢小倩的心,虽然有着厚重的隔阂,但还是被说得如小鹿乱撞。

他,真的回心转意,找人治好自己的顽疾,要对自己好吗?

他为什么不来看望自己?自己是不是很丑很憔悴?

谢小倩生病以来第一次照镜子。还好,面容恢复了生气,再调养一段时间,或许,就可以美丽如初,说不定,更光彩照人也可以。

她可以在清早,去竹林里看杏花,在白日,走在石头砌成的小径,照顾他的紫茎云兰。

紫茎云兰开放的时候,她正得着沉重的病。闻着它的香,越发昏眩。

错过了它盛开的季节。而今,连杏花也飘飘洒洒地落了。

她希望能偶尔与邱枫染遇见。可是又怕真的遇见了,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

没有遇见,她又失落。虽然鲜血淋漓的伤痕医好了也会留下疤,但再怎么说,毕竟日子总要过,既然没有闹到最后不可收拾,他有意和解,又何必两个人这样各自矜持。

她于是为他洗手做吃的,让小鱼端过去,小鱼说,他吃了,一口不拉地吃光。

一口不拉地吃光。谢小倩在那个香花凋落的下午,想着怎么样自然而然就能和邱枫染和好。她总不能像从前一样笑着往他怀里扑,她还没摸透他到底存什么心思。

人家为你请个大夫,就表示愿意和好如初了吗?

谢小倩画了一幅画,一位负手独立舟上的贵公子,一个船头摇浆的天真少女,爱慕地偷偷看。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写上这两句诗。忐忑不安地让小鱼给正在读书的邱枫染送去。

他是陌生的王子,她是无知的越女。她宁愿这样比喻。心悦君兮君不知。

她问小鱼他的反应。小雨说,姑爷看了,怔了半晌,放下书下楼来,在对面楼阁里叹气,一个人看星星。

谢小倩嫣然。披了件碎花的青衣,起身去对面楼阁。

邱枫染果然在那里看星星。

他静静地坐着,衣袖间全是月光。

谢小倩走过去,随意地盘着发,脸上是温存的笑意。她跪坐在他身旁,轻轻地接近他,拉住了他的手。

邱枫染望着她,看着她青春的脸上,美丽的目光。

谢小倩依在了他的怀里,他一把拥住,手指掠过她柔顺的发丝。

谢小倩道,“相公,原来都是我不好,不懂相公你的心意,老是惹你生气。你不要再怪我了,好不好?”

邱枫染叹气道,“是我的错。不该那样对你。”

谢小倩蓦地流下泪来。她清亮的眸子,迎着月光。邱枫染紧紧地抱住她,在她耳边说对不起。

谢小倩伏在他的肩上,闭目,如果两个人真的还有对彼此的情意,又何必一定要分清,谁先对不起谁。

邱枫染低头吻她。捧着小倩的脸,深情地热吻。

这世界,除了他的妻,谁还守着寂寞,拖着病体,等着自己?还有谁能忍受自己的坏脾气?

小倩,你知不知道,我很怕,我怕你从此恨我。再也不理我,执意要离开我。

我是一块冰,你是一团火。虽然有时候我们势同冰火,但我也怕冷,甚至愿意,把你抱在怀里,任我的心融化成水。

或许,你不应该爱我,而我,绝对是应该爱上你。

一夜温柔缱绻的夫妻。谢小倩几乎就忘记了,他们曾经闹的不快。

他脸上是宠爱的笑,突然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赖床不起,也不让她起。

就那样抱着她。生怕下一刻,她就会跑掉。

谢小倩说要给他去做饭,他说你不做有人会做。

阳光已经暖洋洋地照进屋来。邱枫染犹自搂着她,低吻她的颈。在她耳边喃喃低语,“小倩你不是愿意我陪着你吗,这段日子,我整天在家陪着你,再也不冷落你。”

谢小倩听得像做梦,却忍不住融化在他的怀里。他温白如玉的肉体,有老旧的伤痕。

谢小倩甚至怀疑,他原本也可能是一个温柔感性的男子。只不过,不肯摘下他冷冽的面具。

手指不小心就触摸到他的伤痕。邱枫染道,“小时候饿得极了,偷了人一个馒头吃,被人用皮鞭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