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父亲那一代人,也就是二十年前的豪杰都相继零落,而三四十年前的豪杰都突然退隐,这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李安然不知道,也不想去想。

他需要想的是,三天后,怎么办?

怎么办?望着林叶间闪烁的星星,李安然问自己,怎么办?

怎么办才好?看着露下来的月光,李安然拷问自己,当初为什么生,现在为什么死?

他死,若萱呢。

从三岁起,孟伯伯就让他知道,他必须是最优秀的人,否则就得死。

他于是要成为最优秀的人。别人可以玩,他却只能学习。

他不懂,可是他不敢怨尤。其实那时候他很怕孟伯伯的,孟伯伯要自己做的事,自己不敢不做。

他只能在学习中寻找快乐。他接受了孟伯伯莫名其妙的严苛安排,孜孜不倦的学习。

他不仅学习技巧,还要收敛性情。孟伯伯说,你不能有弱点。对任何事情,都不可以爱之过深。不要信赖感情,当舍弃的,一定要舍弃!

他什么都听孟伯伯的,可是唯独这一点,他做不到。

他愿意爱,愿意付出热忱。他愿意欢享生命,用一种并不放纵的方式。

他其实羡慕斩凤仪楚狂他们,因为他们顺着自己性子,为所欲为。可是他李安然,做不到。

别人都很随性,可是他李安然认真。他不吝惜付出,他愿意善待每一个人,他愿意用这种方式,被人爱。

因为楚狂他们随性,所以他们不计较别人怎么样,他们只关注自身,他们自身喜欢的都可以肆无忌惮地拥有和欢享,他们自身讨厌的,都肆无忌惮地鄙夷和抛弃。所以他们其实,不寂寞。

寂寞的是他李安然。

他从小被要求,要完美强大无缺憾。完美的代价就是,什么都是别人的,他自己什么都没有。

宠爱是给别人的,他从来不曾宠爱过他自己。他对待自己的,只有严苛。严苛到,不发脾气,不出错。对任何事,不能刻骨铭心去爱,不能咬牙切齿去恨。

如果一个人时时刻刻都那么冷静,隐忍。整整二十年,一如既往完美无缺地隐忍下来,麻木了,习惯了,可是不寂寞吗?

他需要有人,可以让自己裸出心相待,不设防,亲近没有距离。

楚狂,燕儿,若萱,都是这样的人。虽然燕儿一出现就是敌手,可是望着她清亮幽深的眼睛,李安然知道,她就是自己这辈子,去倾心相爱的那个女人。

怎么能不爱她。站在一个男人的角度,她是一个绝对惹人心动的女人,抛开她的美,她还有一种和他相似的寂寞的本真。

他们都是寂寞的人,他们的命运毫无差别。都是因为未来的任务而被迫放弃了眼前的所有快乐。

有时候他不明白,如果自己放情任性地活上二十多年,然后被人一朝杀掉,委屈吗?

是不是好过,为了二十年后不被杀掉,为了这个预期的但却不知能否最终实现的目标,失去了有生以来,日日夜夜点点滴滴的快乐和享受。

活着,真的那么重要,重要到,为了不死,放弃生存的乐趣?

所以他一看到燕儿,就感谢上苍,让一个这么颤动他心灵的女人,走进了他的生活。

他们在一起,贴心贴肝。生相厮守,死同毁灭。他看她的第一眼就有这样的冲动。他没有说出这种冲动,但他做了。

上天不应该一时心软,让他拥有这种幸福。人一旦幸福,就会贪心,要守住自己的幸福。

燕儿守在他身边,他们恩恩爱爱地生活。他们有了孩子,多好!

既然把幸福给我了,为什么又要拿回去,还用那种硬生生的方式!李安然突然,涕泪滂沱。

他涕泪滂沱节制着不敢出声,怕吵醒若萱。他让她去树洞睡,那里面干一点。见她犹疑着不肯,知道她是心疼自己,于是骗她说,树洞太小,挤着谁都睡不舒服,她先睡,后半夜就叫醒她,他再去睡。

他仰头闭目,压抑着,让自己不能哭出声。

那么多年,自己苦苦忍受了那么多年,值吗?现在还不是一样被人杀死。还不是一样没有办法。

早知道要死,为什么还挣扎这么久,付出这么高昂的代价。

李若萱醒来,然后惊恐地发现,她的哥哥正在哭。

无声地哭,泪流了满脸。

她不敢动。她不知道自己是应该装作不知道,还是应该上前去安慰。

看着哥哥哭,李若萱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秋天夜里雨后的山林很冷。她就是被冻醒的。可是哥哥坐在那片冷风中,哭,很无助。

她很想冲过去抱住哥哥,和他一起哭,然后,告诉他,死就死,我们不怕。

她想和哥哥说好多话。她想告诉他,他是世上最好最好的哥哥。

可是她不敢动。

李安然察觉她醒了,朝她看。若萱在看到哥哥脸的刹那,再也忍受不住,冲过去,跪在地上,死死抱住了李安然。

呜呜呜,哥哥。呜呜呜,你怎么了。

李安然的泪抑制不住,抱着妹妹只是热泪横流。怎么了,还能怎么了。你从不曾受过哥哥的苦,自然也不明白你哥哥的痛。

李安然抱着哭泣的妹妹,看着她那么小,看着她被经血弄脏了一大片的衣裤,忍不住心被撕裂般痛。

他已经失去了燕儿,失去了他们的孩子。现在连一个少不经事的妹妹,也不能护住。

他突然就惊醒。自己这是在做什么。绝望什么。即便无药可救,没有办法可想,哭,能顶什么用。

他教导若萱,骂人不管用,要想办法。自己这是哭什么,与其哭,不如想办法。 想不出来是一回事,去不去想,又是另一回事。

所以李安然擦干泪,柔声要若萱起来,说哥哥没事,快起来,别哭,地上凉。

李若萱不听,放肆地大声哭。世事无常,从前的繁华鼎盛,如今的无路仓皇,李若萱也有李若萱的凄凉。

哭得李安然又无奈,又心疼。

李安然再也不能睡。他在想,在思考。

李若萱央他去树洞里休息,他不去,好言好语和她解释他要想事情,在外面清醒,可若萱死活不依,最后他火了。

李若萱挨了呵斥,怔怔地看着哥哥,李安然有些不忍,脸上严厉依旧,“去,睡你的去!”

李若萱赌气地说偏不,竟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和哥哥耗到底!

李安然几乎想上前打她,这死丫头,夜里这么凉,地上还有积水,她带着月事,敢往地上坐!

李若萱看着哥哥想要揍她的神情,不惧,就是赌气在地上坐着,不起来,和哥哥僵持。

李安然压住火。厉声道,“你给我起来!”

李若萱不动,李安然气得咳嗽着吼她,“不听话了是不是!想气死我是不是!”

若萱怕了,迟疑着站起来。李安然喘息了半晌消消气,没理她。

若萱等了半天,见哥哥还是不理她,忍不住往哥哥身边一点一点蹭。李安然见了,哼了一声道,“到我身边来干什么,找我打你是不是。”

李若萱索性快步走到哥哥身边,蹲在地上拉住李安然的手道,“哥哥我错了,你别生气了。”

李安然望着她,小笑了一下,说道,“知道错了还不听话,去,回树洞去,我想一些事情,别烦我。”

李若萱沉默着不肯动,李安然道,“让你干什么听到了没有,睡你的觉去,别在这儿打扰我。”

李若萱无奈,把一床小薄被给哥哥披上,怏怏地回到树洞里。她一动不动盯着哥哥,凌晨起了风,哥哥他,不冷吗?

她缩在一起,薄被抵不住凌晨的寒冷,偏偏竟然还有蚊子!

她想依偎到哥哥怀里去,那样就不这样冷了。她突然很向往,前几天晚上哥哥抱着她,他们互相轰蚊子,暖和和的,很幸福。

哥哥又那么霸道,还骂自己。他一晚上在外面冻着不睡,怎么行呢,还想事情,想事情也要睡觉的呀!

李若萱又是心疼又是委屈。但毕竟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

李安然变得很怪异。他几乎一动不动地想。李若萱看他的神色,不敢去打扰他。

她学乖了,静悄悄地出去找吃的东西。天放晴了,可到处还是湿漉漉的,若萱钻进山林不久,竟然打到一只山鸡,她乐颠了,飞快地跑回来。李安然视若无睹,不仅是对山鸡视若无睹,对她也视若无睹。

若萱开始琢磨怎么才能生火把山鸡煮熟。她四处转了一圈,没找到可以生火的材料,于是砍了些非常细的树枝,拔了些长势茂盛的草,放在地上晒。

太阳比较毒,李若萱一个劲祈祷,快点快点,把树枝晒干吧!

她一抬头,乐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头顶的柏树是折断的,有的是枯树枝啊!李若萱用剑砍啊砍,发现外面潮湿,可是枯枝的中心还有一大部分是干的,这下她乐坏了,弄了好大一捆柴,开始生火。

可是这位大小姐弄来弄去,生不着火!她几乎急得就哭了。

总算是引起了李安然的注意。李安然道,“若萱,你放下,我来。”

李若萱把柴和火石递给哥哥,见哥哥用小刀把干柴削成薄薄的卷片,弄了一大堆,然后让若萱用剑把干柴劈细,劈小。

李安然轻而易举用火石把薄薄的木花点着,一点点往里放细小的干柴,等火熊熊燃起,架上粗大的柴。

李若萱欣喜,李安然架起锅烧上水,发现那山鸡还带着毛。

不由苦笑。李安然很迅速地把鸡拔毛掏去内脏,让李若萱去积水洼把鸡洗净,回来正好水开了,剁成块下锅。

李若萱从鸡下锅那一刻就舔着嘴唇想吃。她真的是很饿了。

估计李安然也是饿了,饿着肚子没办法在煮鸡面前思考问题了,于是想着怎么吃更美味。他让若萱去采一些蘑菇。

在吃食的诱惑下,李若萱乐颠颠去了,不久一锅鲜美的山鸡蘑菇汤煮好了,似乎整个山林都是那飘溢出来的鲜美的味道。

李若萱贪婪地吃鸡喝汤,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事情了!她欢呼着抱着哥哥,扬言再去打山鸡去,再去打两只,给哥哥补身子。

理想与现实总是有很大的差距,夕阳西下的时候,李若萱怀里只兜着半怀蘑菇。整整一下午没看见任何可以吃的小动物的影子。

她沮丧地看着怀里的蘑菇,李安然似乎也没看见她,想得正入神。

李安然味同嚼蜡一般喝着蘑菇鸡汤,沉默得让李若萱担心。她乖乖地不出声,她可不想没事去找骂,哥哥现在好像很火大。

夜里李安然打了个盹,很自动地惊醒来。秋寒袭人,若萱可怜兮兮地缩在树干旁边,薄被在身上被裹得紧紧的,在梦里还打着颤儿。

清冷的秋夜,参天的树,淡淡的月光。远处似乎有夜枭在笑。

李安然重重吸了口气,缓缓吐出来。看着睡着的妹妹,她一张清秀削瘦的脸,上面是脏兮兮的泥灰。

能不疼爱吗?李安然想不明白为什么昨夜那么火大,冲她发了一顿脾气。

李安然温柔地去抱她。这丫头很犟,今夜他要是不在树洞里休息,她非跟他吵起来不可。

可是若萱,傻丫头,你知道哥哥根本就睡不着吗?

李安然俯身抱起妹妹,李若萱睡得迷迷糊糊,睁眼看了他一眼,唤声哥哥,就像小猫一样温顺地横窝在他怀里。

她很满足地窝在哥哥的身上,伸手抱住了他的腰,为自己找了个舒服一点的姿势。

这丫头喜欢被人疼。她信赖他,似乎觉得和哥哥在一起,怎么样都不怕。

李安然抱着她,就觉得很充实,很温暖。

为了若萱,一定要活下去。

她还小,还没有嫁人,什么都不懂。一个女人最光荣最幸福最快乐的时刻,她一样也没有经历过。她像是花骨朵,还没有开放,不能就让她黯然凋零。

是这个世界上他李安然仅存的亲人。同样的父母,流着同样的血。

李安然猛然想起来,落拓江湖,竟忘了爹爹的忌日。

爹爹死的时候还未中秋,三年后的今天,他的一双儿女,继续面临死劫。

他可以吗?可以护住妹妹吗?在两天后,面对玉树欧阳。

李安然抱着若萱,突然心有所感,灵思涌动。一道道剑光在他的脑海里闪动,破碎。再闪动,再破碎。黏合,重整。就这样。

风寒,露重。他浑然不为所动,他没有知觉。

向自己的内心最深处探寻。挖出自己的心来,仔细找,仔细看,仔细想。

一线灵光,一幕幕在李安然的脑海里成型。

他微微一笑,然后嗓子一甜,支撑不住,“扑”地喷出一口血来。

李若萱一下子惊醒,晃着眼的晨曦让她一时茫然。昨夜好睡,在哥哥的怀里很安心沉静。

她站起来揉着眼睛,不很舒服地晃动身体,然后她发现自己身上的血。谁的血,好像自己就是被血喷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