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我就要一碗小馄饨就好啦。”陆深将下巴磕在座位上,小声地说:“管家叔叔做的小馄饨最好吃了。”

范无双摸摸他的头,孩子从出院开始从来没有问为什么爸爸没有来接他,也没有问为什么他们又要回美国了。他这个小朋友,只是想要一碗小馄饨罢了。

范无双给管家去了一个电话,她打的是别墅里的座机,在嘟嘟嘟的三声之后,电话被接了起来。

“喂。”

范无双沉默了,然后她就听到电话那头顿了几秒钟之后试探着问:“无双?”

“陆北。”范无双吸了一口气:“管家在吗?”

在听到并不是找自己之后,陆北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声音带着点嘶哑,慢慢道:“我让他听电话。”

“喂,夫人?”管家还在布桑,依然照料着陆北的生活,家里出了大事,公司也出了事情,管家跟了陆北很多年,当然不会在这种艰难的时刻弃他而去。不过在听说范无双带着离开的决定之后,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颇有微词。这会儿接到范无双的电话称呼还在,但是口气竟是不大好了。

“您有什么事情么?我待会儿还要请医生来家里。”

范无双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看了一眼对面眨着眼睛看自己的陆深,语气便带着点讨好的意味:“是这样子的,深深特别想吃您的小馄饨,我们晚上的飞机,现在在市中心的里拉饭店。”

管家看着一眼身边的陆北,陆北朝他点了点头,管家心里有些别扭,但是没办法,还是对着免提的座机答应下来:“哎,我待会儿做好送过去。”

管家打了电话让人送皮子过来,然后就吩咐人着手和馅儿,佣人们在厨房里转来转去,陆北也过来了,管家惊讶得不得了,这位公子,从小到大十分讨厌进厨房,这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管家站在厨房门口,劝了劝:“阿北,这里有我们就行了。”

陆北是个不听劝的,他站在阿姨边上看了几分钟,就知道了该怎么包馄饨。管家亲自弄的馅儿都是陆深喜欢的口味,掐一小点儿放在皮子里,手上轻轻一用劲儿,立刻就成型了一个小馄饨。

他那双签合同的手,修长白皙的手,一下一个,一下一个,很快就整整齐齐包了十多个。

管家自己知道再也劝不住了,索性就不劝了。任由他吧,好歹也是给自己孩子吃的。

等所有弄完的时候,离范无双打电话过来已经有两个小时了,包括陆北他们一共包了五六十个小馄饨,管家将它们一个个装在保鲜盒子里,足足装了三个大盒子。

管家走的时候,陆北站在别墅的阳台上,远眺过去是一大片的人工湖,他听到远处汽车开动的声音,管家的背影早就走远了,他想这会儿他应该带着东西出发了吧。

日头还是那么烈,别墅里的蝉鸣似乎永不停歇,陆北手指轻轻点了点屏幕上的范无双三个字,在几秒钟过后,他终于选择了删除。

“刷”轻轻的一声,信息就像是被擦除了一样,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好似从未存在过一样。

范无双和陆深在饭店等了两个多小时之后,管家终于到了,孩子在看到往常对自己非常好的管家叔叔之后,小脸上终于带了点笑颜,他坐在位置上,乖巧地叫人:“管家叔叔。”

管家朝他们点头,指了指手里的保鲜盒,对陆深说:“深深,我去帮你弄馄饨吃啊。”

“谢谢叔叔。”

管家早就跟饭店的厨房打好招呼了,人到了之后就下锅煮馄饨了。一个个小巧圆润的馄饨入锅之后,管家就接到了陆北的电话。

他只是问:“到了吗?”

“刚刚到,现在在煮馄饨。”

“好。”

陆北没有多问,很快就挂断了电话。

管家心里难受,嘴上却不说,煮了二十个馄饨,孩子给了八个,范无双给了十二个,两个碗端在餐盘上,他一路从厨房到大厅。

陆深趴在桌子上,可怜兮兮地看着他。桌上有一大堆菜,但是都没怎么动。

管家心里真跟掉了一块肉似的,孩子一直吃家里的饭菜,外面的那些哪里吃得惯?

范无双是没有想到管家会给自己也端来一碗,她心里其实清楚的,管家是怪自己的,大概所有的人都会怪自己,在这样子的时刻离开布桑。

在经历一切又付出一切之后,她依旧选择离开。

其实有多少人知道,她年纪太大,已然知道不可能的事情,心血耗尽,终究受伤,还不如认清现实,向命运妥协。

孩子在面对美食的时候,几乎没什么抵抗力。深深捧着一碗小馄饨,吃得十分满足,他小口小口地咬着,就跟小松鼠一样。

范无双却吃得味同嚼蜡,当然他们都不知道这些馄饨里面包含着陆北的一份心意。管家也没有点破,或许很久之后甚至这一辈子他们母子俩都不会知道,在离开中国之前,这最后一餐是出自于陆北之手。

小孩子在吃到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馄饨之后,心情也好了不少。管家走之前,将剩下的四十个样子的馄饨打包好装在了袋子里递给了范无双。

他也没交代什么,只是带了些恳求:“以后多带小少爷回来吧。”

范无双笑笑,却并没有答应。

她是这样子狠心的人,一点儿念头也不给,断绝后路,决绝无比。

程伽玛在医院请了假,专程送范无双和陆深去了机场。一路上,陆深坐在后座,看着程伽玛给他买的一本书,十分安静。

范无双心里明白,孩子其实已经接受事实,他明白父母分开,也明白他将回到美国。

这短短的几个月,就像是一场梦一样。

程伽玛给了她几个在美国的朋友的联系方式,给她介绍了一些工作。言语之间,是师兄妹之间的照拂。

从市中心到机场也不过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很快的,随着车子驶入机场高架路,马上就到了真正说再见的时刻了。

程伽玛只将他们送到安检通道前,他抱了抱范无双和陆深,祝他们一路顺风,然后风度翩翩地再见了。

范无双带着孩子道别,过安检,总感觉有一道视线跟着自己,但是最终,也被她抛在了脑后。

她带着孩子等在候机楼里,一直等到了登机,他们买的是经济舱,旁边坐了形形□□的人,有一家三口,有差旅人士,也有年轻的小情侣。他们窃窃私语,他们甜蜜互笑。他们都沉静在自己的小世界里。

而范无双,她坐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几乎看到了人生的尽头。

第52章 chapter53

西雅图夜景璀璨,整个城市灯火通明,路边的小酒吧里是垃圾音乐和油渍摇滚的诞生地,整个美国华盛顿州最大的城市在二十世纪以一部电影闻名全球。

《le》西雅图夜未眠。当时的汤姆汉克斯帅得人神共愤。

电影里面有一句经典台词:peoloveagain.

这一生真爱只有一次啊。

西雅图,对于范无双来说,何尝不是一个伤心之城呢?当然,她也知道对于陆时,大概也是吧。她知道陆时当初与那位先生分手,也是在这里。

很多年后,陆时选择回到这里,大概也是看开。在西雅图机场接到人后,范无双发现陆时整个人比之前明丽了不少,漂亮得很,一双眼睛秋水盈盈,眼神流转之间都是生动。她也有极佳的耐心,看到陆深之后,弯下了腰,语笑嫣嫣朝着陆深说:“今天住在阿姨家里,好不好?”

来美国之前,陆时已经知道了陆深的一些情况,自然对这个孩子抱着十二分的耐心。

下飞机的人潮涌动、熙熙攘攘,陆深在人群里紧紧握住范无双的手,他低着头,小声地回答:“谢谢陆时阿姨。”

他是一只受伤的小兽,退到洞穴的最里面,小心翼翼地舔着自己的伤口,有人来关心的时候,悄悄地伸出了一个头,发出小声的呜咽。

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范无双紧紧握着陆深的小手,触感温软,陆时走在前头领路,西雅图的夜风带着些潮湿,轻轻吹起耳边的碎发,就像是一个温柔的情人。

陆时开了一辆沃尔沃,范无双有些惊奇,以她的薪资水平应该不足以负担这样一辆车的,她还在医院工作,但是还在还当年上学时的贷款,以前的时候一年下来也不过是将将够的水平。

陆时身上的变化很多,这一次范无双回来,明显地感觉到了。以前的陆时,坚忍之中带着狠绝,沉默之中带着固执,整个人沉静却孤僻。但是现在,她变得生动多了。整个人甚至有些神采飞扬。

对于好友这样的变化,范无双心里面是为她高兴的。这就像是两个一起长途跋涉的人,共同走过一段艰难的旅程,但是她先找回了家,总归是为她高兴的。

陆时走在前头帮他们一起放行李,上了车之后又给陆深拿了一碗温热的蔬菜粥,给范无双则递了皮蛋瘦肉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月牙儿,露出洁白的牙齿,让人看了真是觉得美好。连陆深都说:“陆时阿姨,你的眼睛只剩下一条缝啦。”

陆时就在前头微微笑道:“快吃你的饭啦。这可是我亲手做的,你这个小朋友不要太有福气。”

范无双一直到了陆时的家才知道她为什么转变这么大了。

顺着西雅图的主干道一路往前,街边的夜景晶莹剔透,这一路趁着夜风在喧嚣的城市往前行,他们路过西雅图标志性的建筑太空针塔。陆深坐在车厢里,笑起来,一张太阳花一样的脸对着自己妈妈。

“妈妈,这里真漂亮啊。

西雅图的气候温和,空气十分湿润,清新,洁净,透明。冬天不太冷,夏天不太热。是呢,这里真是一座美丽的城市。它不像纽约那样人潮涌动,也不像伦敦那样天色多变。它是宽容的,有爱的城市,容纳了一个又一个伤心之人。

陆时一路开,她将范无双和陆深带到了西雅图北部的一座别墅。楼高三层,即便是晚上,透着通明的庭院灯光,也能看见房子大片的落地窗户。

他们将车开到地下车库,听到房子里正在放着大卫格瑞特的小提琴曲《he'》。

这是陆时最喜欢的一首曲子,激昂沉静,又意味深远。

陆时看出范无双的好奇,笑着说道:“我待会儿给你们介绍一个人。”

范无双听到这话,瞬间就明白了,这个要被介绍的人想必不同凡响。他大概是陆时这辈子的最爱了。

恋爱中的人总有一股她自己都不知道的气场,就像是陆时,表面上来看她甚至是一个无趣的人,但是现在呢,她眉眼婉转之间,绯红的脸颊,就像是春天里绽开的花朵,甜蜜美好。

陆时年轻时也有过心中流血、伤筋动骨的爱情,到现在终于又重获幸福。

她在前面一路拎着范无双和陆深,时不时回头看他们一眼,很快的,就到了客厅。范无双刚进门,就闻到了一阵浓郁的食物香气,已经很晚了,一路过来都要晚上十点了,这会儿还在做夜宵,真不是凡人。

陆时笑眯眯:“这是我特意吩咐的,他手艺特别好。我怕你们没吃饱,吃点夜宵再睡,胃也舒服。”

陆时开始替母子俩安排房间,范无双领着陆深搁行李,收拾东西,出来的时候终于是见到了那位先生的庐山真面目。

但是,范无双没有想到的是,站在她眼前的是,薄慎。

对,就是薄慎。陆北的合作伙伴,薄慎。

他穿着一身棉麻家居服,修长的手指微微托着一大碗汤。范无双几乎瞪直了眼睛,她自知失态之后终于落定位置。

“无双,跟你介绍一下。这是薄慎,他也是布桑人,是我丈夫。”

“你?”范无双半天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结婚了?”

这时候,薄慎微微揽住了陆时的肩:“我们结婚很多年了。”

这里面大概有很多故事,范无双心中略微思索,想明白了。原来,陆时一直深爱的人,就是薄慎。

他们两个人现在,大概是找回了重温旧梦的路。

范无双仔细看了一眼他们两个人,这两人站在一起,一个张狂、一个沉静,竟是一脸的夫妻相。

范无双笑了,端起了身前的一碗汤:“没有酒也没有茶,那就用这碗汤敬你们啦。”

旁边的陆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也端起了自己的碗:“陆时阿姨还有薄叔叔,我也敬你们啦。”

陆时依偎在薄慎的身侧,她笑起来的时候,好像时间并没有经过那么多年,她像一个小姑娘,终于得偿所愿。

第53章 chapter54

薄慎之于范无双的印象,仅仅只有不多时前,香江别墅里站满了人的书房。那时候深深不见,她伤心无助,对旁人也只留下了一个照面的印象。

陆北很少会谈起薄慎,只是有些时候会顺带着说,这是一位很有才华的导演。

薄慎这个人从面相上来说,根本不是长情之人。他有一双微微上翘的桃花眼,挺翘的鼻梁之下却是双刀锋一样的薄唇。他长着一张千帆过尽的脸,却最终依旧爱着陆时。

是的,在灯火通明之下。范无双清楚了看见了陆时和薄慎之间的爱意,那一种相爱的人互相眼神之间的宠溺简直要把人溺毙。

深深站在范无双的旁边,心里面忽然间有些难过。这个世界上,好像所有人都得偿所愿了,只有他妈妈还是形单影只。

夜越来越深了,范无双带着深深吃完热气腾腾的夜宵就入住了陆时精心安排好的客房。她跟深深住的是一间,自从深深出事之后,她就再也没有让孩子一个人待过一间房间。

范无双知道自己是害怕,她真的是害怕地不得了。她不敢失去陆深,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

月光轻轻透过落地窗户照在房间内的地上,已经是十五了,明月一轮挂在当空。深深轻轻钻进范无双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妈妈。

“深深,我们应该不能打扰陆时阿姨很久的,你应该明白吧?”

陆深在她的怀里,很快就点了点头,小孩子瓮声瓮气地答:“陆时阿姨现在好幸福啊。”

是啊,未来的陆时将会重新拥有一番新的生活。她将会生一个或者两个可爱的宝宝,和薄慎拥有一段日久天长的未来。

这时候的陆时应该不被她拖累,即便她心里知道,陆时从不会介意自己,但是范无双想,人生到了这个份上,不应该再去麻烦别人。

在陆深待在自己怀里睡着之后,范无双就在盘算自己手上的存款,她手上大概有三十万的人民币,也能在西雅图生活一阵子了。

她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小孩子,想了想,还是要找份工作。罗伯特教授在回国前给过她一个诊所的地址,他的诊疗费用并不低,她既然选择离开布桑,就该承担为之产生的连锁效应。

此时此刻的布桑快到了吃中饭的时间,香江别墅的管家忍痛辞掉了一众佣人,而他自己也会在今天下午回到申城。

他给陆北做了最后一顿饭,鲜香浓郁的布桑小馄钝,盛在汤碗里面,一小个一小个,晶莹剔透,让人食指大动。

但是,可惜的是,陆北依旧兴致缺缺,他指间捏着一把汤匙,轻轻搅动着碗里汤水,坐在空空荡荡的饭厅里,半个多小时过去,也只不过吃了小半碗。

其实,那时候,范无双和陆深在的时候,吃饭时,陆北也是没什么话的。他不过就静静地坐在那里,有时候甚至不怎么吃东西,大约就是陪着母子俩。

管家心里难过,他看着陆北长大,当然清楚,陆北身体不好,工作又忙,看似冷酷坚硬,却总是惴惴不安。他并不是一个自信的人,尤其是在范无双面前。

别墅区里寂静无声,这么大的一个屋子,只有杯盏轻磕的声音,陆北坐在这空落落的饭厅,吃了一个半小时,吃到最后,小馄钝都冷掉了,他才终于吃完。

“李叔,你走吧。”他搁下了勺子,脸上看不出什么神情,双眸之间却竟是一片枯败。

“阿北,一起吧。”管家于心不忍,自然不想让他一个人待在这伤心之地。

可是陆北却摇了摇头,他坚持:“我晚上到申城找叔伯吃饭。下午,先让小陈送你回去。”

管家只得先走,这栋房子里,大概也只有他知道,当初陆北买下这寸土寸金的地方,也不过是想拥有一个不受打扰的家。

陆北站起身,将用剩的碗筷勺子全部扔在了垃圾桶里。佣人们走之前已经把屋子收拾了一遍,家具都罩上了白布,这一眼望过去,整栋房子里几乎什么都没有。

心里面像是缺了什么,但是又什么都感觉不出来。他在厨房里洗干净了手,上了二楼书房,站在窗前,望着这香江别墅独一无二的美景,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的事情。

其实到后来,他已经不怎么想起年少时候和范无双在一起的日子了。那是一段有过甜蜜也有过痛苦的时光,岁月与日子一长,他年纪越大,越好像遗忘了这一段岁月。

可是为什么,他在狭窄逼仄的化妆间里一眼就认出了范无双呢?看见她的眉眼与脸颊之后,这尘封已久的记忆便扑面而来。

他确定,那真的是爱呀。难以忘却的爱呀。

范无双在这书房里崩溃大哭过,她那么伤心地说他们两个人是不可能的。

这么地确信,到最后,他终于放她走。

他们两个人,十年来,相聚相守,相爱相恨。

陆北在书房,一坐就是坐了一下午。那个时候,夕阳渐渐上来了,天边被一道道晚霞染红,今天布桑的天格外的好,一点儿雾霾都没有,也衬得晚霞格外地美丽。

同一个小区里的盛从肃就带着妻子出来散步。陆北从家里出来的时候正好在别墅那一条林荫小道上碰到他们。

因为范无双不止一次帮过他们的忙,盛从肃对陆北态度便十分友善。他妻子宋如我领着孩子往前面走了,盛从肃停下来特地与陆北打招呼。

“你们这是要搬家吗?”

陆北笑笑:“是啊。”

“陆太太医术很高,内子还多亏了她帮忙。你们有什么我帮得上忙的,我自当涌泉相报。”

陆北却摇头:“无双去美国了。”

“啊。”盛从肃这样子的人精,看到陆北面色苦楚的样子,心里面便懂了几分。

“空中飞人。”

“什么?”

陆北抬头看了看天空,还是那一片火红色的晚霞,什么都没有变。但是什么又都变了。

“所谓的空中飞人,其实就是从跳伞机上跳出,在不打开降落伞的情况下飞行很长一段时间。”陆北声音不大,语调平缓:“很多时候,我们都是空中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