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谏之说完这些,却也懒得再与他说似的,做了个揖便转身走了。

已死的人就是死了嘛。

叶代均听他这样讲一时愣住,还没回得过神,那边白敏中却已经奉掌柜之命给他送小菜来了。

“客官慢用。”白敏中将菜碟摆好,抓着漆盘低头告退了。

白敏中跑回后院,见张谏之在收拾新屋子,便过去帮忙打扫。她憋了半天,问道:“将那位钦差大人这般晾在外面当真好么……”

张谏之挪正柜子的位置,又左右瞧了瞧,随口回道:“好酒好菜都上了,有饭吃便不算晾着,你不是最有体会的么?”

白敏中一想,说的也是,但好像还是有哪里不对。

张谏之头也没有回,淡淡开口:“不早了,你去吃晚饭罢。”

白敏中揉揉肚子,唔,好像是饿了,一想到又可以吃第三顿,便也不想叶钦差那茬,高高兴兴奔去了伙房。她挖了点米饭拌酱菜吃,大荣嫌弃她吃得太凶恶,便将她赶去院子里吃。她搬了个小凳子坐在井边,埋头吃得正开心,后背却忽然被人敲了一下。

她头也没抬,继续扒拉米饭:“什么事啊?”

“白……姑……娘……”

白敏中猛地一扭头,只见蔡琼朝她笑。白敏中复掉过头去接着吃饭,小声嘀咕道:“这个时候来做什么?”

蔡琼飘到她面前,戳戳她肩头:“白姑娘,有个人托我跟你说句话。”

“难道是我爹?”她依旧埋着头,不假思索地说着。说起来爹爹好久没有在她梦里出现过了,难道他现在连托梦这种本事都荒掉了吗?

蔡琼黑了黑脸,忙摆手道:“不是不是,是一个叫宋秀才的家伙,你认识他罢?”

白敏中一口白米饭还在嘴里塞着,急急忙忙咽下去,道:“他找你什么事?”

“那老家伙现在已经烂得不能见人了,浑身脏兮兮的也不知道怎么收拾,故而也不敢出来吓人。他这个事情说简单也很简单。一呢,他说自己不想被扔在义庄那地方,想尽早入土为安,对了,预留的墓是他家祖坟东边第七个坑;二呢,是他家东边那间书房里头,有机关,打开来里头是他祖宗留给他的家底,他说自己有个私生子,让你帮忙找到了之后,交给他这个私生子,当然……白姑娘自己也可以留点辛苦钱。”

白敏中听得这话,咬在嘴里的筷子都快要掉下来了。

“还有他先前来定酒,本来是想让你知道他已经死了,赶紧帮他收个尸别让他臭掉的,结果你……”

白敏中忙摆手:“那天我不在的,只有掌柜在这里……我未瞧见他。”

“哦,那他可能老糊涂了。要不你再帮他个忙?”蔡琼言毕,自己却岔开了话题:“等等,你们掌柜果然是看得见的对不对?”他想明白这茬,顿时拍额作懊恼状。

这还没懊恼完,他便见张谏之从屋中出来了,遂战战兢兢与白敏中小声道:“白姑娘,我去外边等你,你到后门口来一趟。”

白敏中刚“哎——”出声,那家伙便瞬时没了影。

张谏之早瞧见蔡琼方才在那儿了,但他也只同白敏中说了一句:“被缠上并不好,看见了不要有交流,装作没有看到才最安全。”

白敏中捧着饭碗忙点点头,埋首又往嘴里塞了一口米饭。

“慢慢吃,没人同你抢。”又见她只弄了些酱菜拌饭吃,补充道:“别总吃酱菜,会长不高。”

他语声淡然,说完便回屋了。

白敏中低头迅速扒拉完米饭,很是饱足地叹了口气,打水将碗洗干净了送回伙房,犹豫了一下,想了想掌柜的话,便未去后门口,径直往前堂干活去了。

蔡琼在后院久久等不到白敏中,便又飘到了前边,在楼下大堂里瞎晃悠。白敏中埋头拖地没瞧见他,他却晃到了一个人喝闷酒的叶代均面前,先是愣了愣,随即又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唔,叶军师跑这儿来了,那张先生……

他思量了下,心道叶代均虽然忠君,倒也很重兄弟情谊,理应不会卖掉张谏之罢?不然也不会一个人苦闷地在这儿喝闷酒,张先生果然好本事,瞧这情形应当是说服叶大军师啦。

他正想得起劲时,那边白敏中一抬头,瞧见他,却赶紧又低下头自欺欺人地奋力拖地。

蔡琼陡然飘过去,哈哈笑道:“白姑娘,你这般自欺欺人装看不到的本事好烂。”

白敏中谨记掌柜教诲,低头不说话。

蔡琼戳了她后背一下,白敏中忍着。

蔡琼又道:“白姑娘,你就帮帮忙罢,左右宋秀才还答应让你留一点辛苦钱了呢。据说那机关打开来,你会吓一跳的。”

白敏中慌忙摇头。

她不要那钱,也……不是很想帮忙。

上次去宋宅,回来便病了一场,她可不想再去了。何况……掌柜这边好不容易撇清了嫌疑,又怎能再给掌柜添麻烦呢。

“白姑娘,我求你了……真的很多很多家底的,你相信我。”

他利诱不成,便又从后头戳了白敏中一下,白敏中又不能喊出来,她苦了张脸正要转身,却见一把盐往她脚边这里撒了过来。

张谏之将那盐罐搁在柜台上,似是对着白敏中说,也像是对被困在那儿的蔡琼说:“到后门口来一趟。”

蔡琼被他那目光给吓到了,陡然间感觉以前那个不苟言笑要求严苛的张先生又回来了,便下意识地想要服从命令。

可他此时动弹不得。按说撒盐根本奈何不了他,可张谏之这罐子盐似乎又与寻常的不大一样……

白敏中闻言,心想掌柜这是想和阿飘谈一谈啊,便又拖了下地,弄出一条通路来,让蔡琼走。

由是语声都很低,故而也未惊动到吃饭的客人。倒是叶代均,很是疑惑地朝他们这里望了一眼。

到了后门口,张谏之将门关上,望了蔡琼道:“活人与亡人的世界是两个世界,但你来得如此频繁,没有思量过后果么?”

言毕他瞧了一眼白敏中:“他若说什么,你告诉我。”

噢……掌柜听不到阿飘说话的。

白敏中陡然间挺直了腰背,对蔡琼道:“你若有什么想讲的……讲罢。”

蔡琼犹豫了许久,面上很是为难。他虽未在张谏之麾下待过很长时间,但他到底是有些怕张谏之的,不敢像对白敏中那样随便。

张谏之言简意赅地再次催促了一遍:“讲。”

蔡琼吓得往后退了一退。

他手也不知往哪处指,哆嗦着说:“我原本不来麻烦白姑娘的,就是因为宋秀才那个臭老头说若我帮他的忙,他便心甘情愿跟着我混……”

的确,孤魂野鬼孑然一身有些太寂寞了罢。

白敏中将他的话转述给张谏之,张谏之面上依然冷冷:“帮他什么忙?”

蔡琼便又将宋秀才求他的事说了一遍,白敏中原封不动地告诉张谏之。

她原本以为张谏之会断然拒绝,没料张谏之却道:“若能寻到他那私生子,两条均能解决。你可知他那位私生子在哪里?”

蔡琼道:“妓院里……”

白敏中闻言扭过头去跟张谏之说:“妓院……”

张谏之脸上神色依旧,接着问道:“哪间妓院?”

“就镇西那条花街上,有个小妓院,鸨母家儿子便是宋秀才的私生子……”

白敏中转述给张谏之。

此时天色已然全黑,张谏之道:“在这里等我一会儿。”言罢便转身进去了。

他将阿堂从伙房喊出来:“我有事出门一趟,你去前边照看一下。至于那位叶钦差,劝他早些回去。”

叶代均的性子他太了解不过,喝了酒便跟傻子似的,不劝根本不知回去。

他没工夫和叶代均耗,叶代均虽然聪明,看着果敢其实骨子里优柔,他实在没有闲心搭理他的优柔。何况,他已是死过一次的人,过往便也随着一起死了。挖坟没意思,叶代均想来也明白这道理。

——*——*——*——*——

张谏之趁夜色还不错,带着白敏中去了镇西花街。

哦,还有苦着脸跟在后头的蔡琼。

白敏中一身小厮打扮,跟在张谏之身后跟个小仆童似的。张谏之好似总怕她丢了,便喊她走前面。

白敏中头回来这样的地方,周围灯红酒绿很是热闹,但她也并不觉着新奇,她只闻到……酒菜香味。

为什么……又饿了。

她有些无精打采地往前走着,这条道快到头时,蔡琼突然喊住她:“停!左拐,看到没有,那个只挂俩灯笼的宅子。”

这、是妓院?瞧起来怪冷清的。

蔡琼道:“妓院也算不上,里头没住几个人,也不知平日有无生意。”

张谏之自袖袋里摸出一个小瓶来,取了一粒小丸递给白敏中:“你给他。”

白敏中知他身子弱,不大好碰蔡琼的。便接过来,又伸手将药丸递给了蔡琼:“掌柜让你吃了这个……”

蔡琼有些害怕。

张谏之淡瞥了一眼:“不是毒药,吃罢。”

所幸街道尽头光线黯淡,人烟稀少,也无人注意到他们在玩什么鬼把戏。

蔡琼鼓起勇气将那药丸吃了,竟渐渐现出形来。

张谏之虽一脸淡然,但他也是头回用这药,自那夫子给过他后,他一直未寻着机会使用。虽然有违天道,但……眼下还是不管了罢。

白敏中看着却已经惊了。这样的药,她也只是在家中的传书上见过……今日得见,当真大开眼界。

蔡琼更是吓疯了。这现形虽只是捏造出来的幻像,但糊弄寻常人,却足矣。

他走了两步,这一年习惯了用飘的,这样走居然还有些不适应。

张谏之这下总算能与他说话了,脸色依旧淡然从容。落在蔡琼眼里,简直就是当年发号施令的那个张先生回来了。

“药力仅半个时辰有效,我与敏中不方便出面,你不要进屋,将人喊出来谈。”他偏头瞧了一眼宅子旁一间茶社,“我们在那里等你。”

蔡琼万没料到这一点,还以为张谏之只是让他带个路呢!

张谏之的语气不容拒绝,他便只好苦着脸,问问白敏中道:“白姑娘,我这模样还成么……”

“恩,不吓人……”白敏中老实回道。

这叫什么话?!什么叫不吓人!他生前很俊俏的好么!

他走两步,又转身回来:“我以什么由头去找他……”

张谏之看他一眼:“胡编乱造不会么?便说是来认亲,寻弟弟,分家产,能想通么?”

蔡琼很是迅速地理了下思路,又摸摸自己的脸,略有些忐忑地朝那门走了过去。

他抬手敲了敲门,很是焦急地等了一会儿,方有个女子过来给他开了门。

那女子看年纪应当不是鸨母,她一瞧见蔡琼,整个人都愣了下,心道哪里来的俊爷们儿,竟看得上她们这地方?

蔡琼则安慰自己,老子连战场都上过,这会儿假冒亲戚说几句话怎么着了?不要怕。

他道:“我……我来认亲。”

那女子略诧异:“诶?”

“我父亲是镇东宋秀才,前几个月托人给我送了一份家书,说他还有另一个孩子,便在你们这里……还说这么些年了,其实一直在默默关注这边,但又不敢轻易叨扰,有些后悔。”他说着说着竟还作要哭状:“没料到我赶回双桥镇,才得知我父亲一个多月前便亡故了,现下我在双桥镇孤立无亲,便想寻一寻这弟弟……”

那女子听得一愣一愣的:“要不你进来说?”

蔡琼回道:“我还在服丧,来花街已是不孝了……实在不方便再进去。”

“那,你等一等。”那女子说罢立时回去找人了。诶,怎会有这般事?

鸨母得知此事也是愣了一愣,说起来这儿子是她十多年前捡回来的,至于这小家伙有何样身世,她倒不晓得。

她风风火火到了门口,一瞧蔡琼这样子,想了想道:“可有信物啊?”

蔡琼自然知道宋秀才那信物,但他不急着拿出来,只说:“有半块玉佩,当年放在襁褓中了。”

鸨母眼前一亮,但还是很镇定,斜睨他道:“是么,你要认这弟弟作甚?”

蔡琼一脸悲切:“老父留了些家财……”

鸨母顿时两眼放光,却咳了一声:“你等等,我去喊开春过来。”

蔡琼便又只好在外头等。

出来的那少年,十分清瘦,整个人都干巴巴的,看起来并不精神。蔡琼都有些不忍心骗他,末了下了狠心道:“你……便是我弟弟么?你叫什么……”

那少年怯生生地回他:“顾、顾开春。”

蔡琼这才留意到,他有一只袖子是空的。他顿生悲戚之感:“是生来便没有么……”

那少年点点头。

“我是你兄长,爹爹在家书中说你那有半块玉佩对不对?爹爹说这些年随身都带着余下那半块玉佩。”蔡琼紧接着又道:“我今日才到这里,得知父亲的尸身被放在义庄了,我们明日去将它领回来埋进祖坟罢。”

顾开春有些害怕,旁边的鸨母在后面戳戳他,他这才点了点头。

“那明日一早你便去义庄罢,我也会尽早赶去的。你若是先到了,便说认领尸身。若他们问起你是何人,你便说是宋秀才家儿子,爹爹尸身上有余下的半块玉佩的,届时比对一番便好。记住了吗?”

顾开春声音小小的,目光却也不敢看蔡琼:“若这样……阿兄也要去,为何关照这么许多……”

“阿兄……”蔡琼声音微微哽了一下,“阿兄少年时曾做过对不起爹爹的事,故而……连他的尸身也不敢见。我在义庄外准备运灵柩的车等你罢,我当真不敢再见他的脸。”

顾开春似是还有些犹豫。

蔡琼下了狠心一般道:“那可当真是你爹爹啊,虽未养你,眼下却要留家财给你的爹爹啊。我明日将爹爹家书取予你看,他当真说要分家财给你的!”

话说到这份儿上,鸨母心想左右明日去义庄也是和官家打交道,若此人是个骗子,也会被捉个现行,实在无甚好担心的,何况还有家财可分!

她遂替顾开春答应下来:“这位公子,我们开春知道了,您可还有什么嘱咐?”

蔡琼算算时间,怕出意外,便也不敢久留,立时道:“没了没了,我就不叨扰了,明日……在义庄见罢。”

他这话刚说完,身后已晃过去两个人影。

其中一个人道:“掌柜现下打算怎么办?”

张谏之万年不变的语调:“伪造家书。”

见那母子二人关了门,张谏之立时拍了拍蔡琼的肩。蔡琼陡然间回过神,问道:“我……演得可还好?”

“还没完。”张谏之一句鼓励的话竟也吝啬说,“你趁人形还在,去一趟宋宅,取一份宋秀才的笔迹来,字越多越好。”

【零九】

蔡琼约莫这么一算,余下的时间实在紧迫,连句废话也未讲,拍了拍额,便赶紧往镇东赶去了。虽当下显的是人形,但他的行速到底要比活人快得多,很快便没了踪迹。

这时节暑气早就尽了,晚上尤甚。凉凉的月光铺了一地,白敏中竟觉着有些冷,大约是……饿得冷。

她不由打个寒颤,却听张谏之道:“回去罢。”

她忙跟上去,默默走了好半天,等出了花街,这才问道:“掌柜帮这个忙不怕有麻烦么……”

没料张谏之却答得颇没有人情味儿:“有利可图为何不帮?”

诶?难道是为了蔡琼说的那点辛苦费?

她似是自言自语道:“人有了许多钱财后会过得好很多么?”

“不见得。”张谏之这回却给了否定的答案,“三餐饱足,无甚是非,乐得自在,钱不多也能过得很好。反之家财万贯,烦扰不断,纵使每日山珍海味,恐也不得舒心。只是——能做成的事,也许会多一些,但也并非绝对。”

白敏中想了想:“达则兼济天下?”

天下?人世间的事如何帮衬得过来,又如何照应得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