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安瞧见她来,微抿了唇递过去一张单子:“钱袋在那个书箱里,你出门买些药回来罢。”

白敏中一瞧,均是些常见药材,应当不难买到。她随即取了钱袋子,走到床边时又回头看了一眼依旧沉沉睡着的张谏之,忧心忡忡地出门去了。

这时节清早实在太冷,冻得人骨头都冷,白敏中走了一整条街,连间药铺的影子都没瞧见。问了路边行人,才知这附近皆是没有药铺,得往更远的街道走才行。

白敏中走了约莫近一个时辰,都快不知自己走到哪里了,心中莫名地有些不安起来。她倏地停住了步子,在这当口,蔡琼忽地冒了出来:“白姑娘不好了,明安那和尚将张先生带走了!”

白敏中陡蹙眉,立时扭头就往回跑,蔡琼则跟在后头飘着。

“刚刚带走的吗?往哪个方向去了?你追上去告诉我……”

“我要是能追上还来找白姑娘吗?那和尚修为太厉害,没多一会儿,我就嗅不到气味了,更不知他们往哪个方向去了。”

追丢了?!

白敏中一脸着急,拼了命往回跑,中途拦下一辆进城的驴车让车夫捎她一段,这才尽早赶回了客栈。

蔡琼此时已不见了踪影,白敏中只见自己的书箱还在房中好好放着,床榻之上已是没有了人影,上前一摸被子,已是冷的。环顾四周,连半张纸片也未看到,走得这么干净吗?

她背起书箱匆匆忙忙下了楼梯,问那伙计张谏之是何时走的,那伙计正在理账,翻开流水账瞅了瞅道:“噢,与那位和尚一起的?一个时辰前便退房走啦,姑娘不知道吗?”

“他是怎么出去的?”

“被那和尚背出去的……瞧那模样,似乎病得很厉害的样子,怎么走得动路。哦对,那和尚看起来瘦瘦的,没料力气还挺大呢……”

白敏中未再听他嘀咕,拔腿便往外跑。那伙计见她背了书箱就走,忙喊道:“喂,姑娘你余下的房费还未结呢!快回来!”

白敏中跑得飞快,那伙计出门去追,竟也没能追上她。

既然那和尚说要与张谏之一道去东海府,那必然就是往东海府的方向去了。这里去往齐地东海府的必经之地是哪里?白敏中迅速回忆着地图上所画的路线,接下来的去处是永安城呐!

此时她饿得要命必须要吃点才有力气再上路,可她又十分怀疑那个来路不明的和尚,怕张谏之出事,便索性将蔡琼重新喊出来,让他先去永安城守着,若得知任何张谏之的消息便来告诉她。

蔡琼见她着急成这样,适当安慰了几句,末了道:“白姑娘,我若是去了永安城,咱们相隔太远,届时你喊我我可能听不到的……你要当心啊。”

白敏中点点头,在街边胡乱买了些干粮坐在路边啃,待肚子里稍微有了点货,这便起身要往城门口赶,可她才刚走到巷口,先前永江上碰到的那个丁府小少爷的魂魄忽然窜了出来。

那孩子着急万分地与她打着手语,可她压根不懂这些。她很是着急,那孩子却比她更着急,张口便咬住了她衣服,拖着不让她走。

怨灵的力气都大得要命,白敏中索性撕破了衣角的布,打算甩了它。可她哪里跑得过没有肉身束缚的东西,眨眼间便被重新追上。她迅速从书箱里取出册子来,与那孩子道:“我跟你去就是了……”

那孩子的家人如今四下找他的尸身,可由是时间太久,且当时又是被胡乱埋的,竟不好找。孩子自己知道尸身在哪里,可如今他又没有虚假肉身可与家人交流,便想让白敏中去告诉他家里人那尸身在哪里。

白敏中背着书箱跟他走得飞快,到了那地方时,她找了块石片在那附近画了一个圈,抬头看了一眼天,见天气晴好便又压了张纸条在石头下面。她心焦非常,迅速跑回丁府,觉得自己不便露面,便往大门门缝里塞了字条,回头瞧了一眼那孩子,这才着急地离开。

然她才走两步,那孩子却已跑到了她前面,忽然跪了下来,朝她磕了几个头,瞧那口型大约是感谢之类。

白敏中低着头匆匆走过去,也只留了一句“尽早投胎罢”。

被这孩子耽搁了时辰,她搭了一辆驴车出了城,在车上忽想起什么来,重新取了册子出来,将这孩子的事情写了上去。

眼见天越来越黑,车夫问她:“姑娘一人外出么?眼下虽不打仗了,可依旧不太平啊,姑娘不怕么?”

“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有点孤独。

天地之大,其实连她的容身所也没有。不知这世上自己到底还有否亲人,也不知将来会如何。天下初定的萧瑟感此时显露得愈发明显,这并非和乐盛世,一切都还匮乏,诸人都对物质有着巨大的渴望,天昏地暗,浮游灵四处走动,实在太糟了。

夜风瑟瑟,她裹着厚厚棉衣坐在硬邦邦的车板上,掂量了一下手中钱袋,才惊觉这点钱银做路费都够呛。

白敏中打了个喷嚏。

诶?有人在念叨自己吗?

——*——*——*——*——

半夜里忽下了一场雨,永安城外双峰山脚下的一间寺庙里,明安推开了寮房的窗子。他脚力很好,带着张谏之竟能在一日之内赶这么长的路。

在这佛家道场之中,也不会轻易被那些为人卖命的浮游灵找到,譬如蔡琼。

他们由是入夜了才到,寺中诸僧皆已歇下,即便如此,明安是尊客,到了大寮,都是方丈出来亲迎。明安放下张谏之,让小和尚扶他前去后寮休息,自己则与方丈在大寮坐了会儿。

僧人过午不食,然张谏之并非僧人,且身体虚弱,明安与方丈打过招呼后,大寮的主厨师傅还特意起来给张谏之准备了斋饭。

小和尚将斋饭送过去时,明安恰好起身推窗,屋外的雨淅淅沥沥,不大,声音入耳却冷得不得了。

寮房内的蔺草席上铺了薄垫子,张谏之靠墙坐着,身上只披了一条薄毯。他无力地朝窗外望了一眼,这一次病发甚至耗尽了他所有力气,也不知自己是如何撑过来的。

他的阳寿并没有到,故而就算从枉死城逃出来,也不算是违逆天命,但是……终究太不公平了不是吗?

带着潮湿雨气的寒冬夜风从窗户而入,张谏之低头一阵猛咳,嘴里都有腥气。

明安接过小和尚递过来的漆盘,将斋饭放在了蔺草席上,又倒了一杯热水放在一旁,盘腿坐下来道:“不吃东西是活不下去的。”

漆盘上不过只有一碗粥,一只白薯,和一小碟的腌菜。

张谏之将那只白薯拿起来,下意识地偏头,似是要将白薯递给谁,可发现身边却空空荡荡,半个人影也没有。

他的手就这样停在半空之中,眼睫微微垂了下来。

坐在对面的明安忽地开口道:“舍不得那个丫头么?带着她未必是对她好。白子彦的孙女,无论如何都能活得好好的,不管在哪里。”

【二二】

面对明安这一番话,张谏之却并未言声。他素来寡言,当下更不会例外。他喝了粥,却将白薯留在了漆盘上,也未说再多的话,径自卷着薄毯躺了下来。

屋外雨声不停,他闭眼开始做梦。梦很长,场景转换诸事错综,他迟迟没能从这纷繁梦境中脱身,一直在出汗。

明安则起身燃了一支香,翻开一册经书闭眼默诵。

白敏中此时已抵达永安城,身上无多余的钱银住店,只好寻了一处天棚,躲在底下避雨。这时节的雨冷到骨子里,棉衣潮潮的,让人很是怀念去年冬天时客栈中的暖炉子。唔,还有热乎乎的暖汤,以及香喷喷的烤白薯。

白敏中吸了吸鼻子,将书箱放在一旁,靠着身后的门板睡了。离奇的是,她竟梦到了张谏之,梦到初回见面时,张谏之一身灰旧袍子面容干净地站在柜台后,将算盘递过去,只说了三句话——“会吗?”“你试试看。”“那便留下来罢。”

这样三句话,引得白敏中以为他是在招账房。可后来也未让她算太多的账,让她做的体力活倒是更多些。白敏中遂姑且以为,张谏之当时不过是为了看看她脑子好不好使。会打算盘且手脚很快不易出错的家伙,应当不会笨到哪里去。

这些事情,重新丢回梦境里,像是昨天发生的一般。睡梦里的白敏中忽地扬唇角笑了笑,似乎刚吃了一碗甜羹。然她这梦还未做完,身子忽地后仰,后脑勺顿时磕到了什么。

好像是身后的门突然被开了过来。

“我就说外头有人你还不信!”女人的声音。

“这种天气只听得到雨声,哪还听得到旁的动静啊。”男人打了个哈欠,似乎还是很困。

“这人冻成这样了,当真没事么?”

一个女人俯身仔细打量她,白敏中迷迷糊糊睁开了眼。这是一间茶铺,夫妇俩很早便打烊休息了,妻子半夜起来,鬼使神差地去开了窗,隐约看到天棚外似乎有个书箱,便喊醒丈夫去看。门一开,白敏中便径直后倒,脑袋直接磕到了门板。

白敏中伸手揉了揉后脑勺,倏地坐了起来。

那女子瞧白敏中还像个孩子,又看旁边一个偌大书箱,隐隐动了恻隐之心,便与男人商量让她进屋避避雨。

白敏中不大想麻烦人家,说睡在门口已是不好意思,提了书箱就要走。可那女子见她推拒,且身上连把伞也没有,便越发觉得她可怜,径自上楼抱了旧被褥下来,说:“没有多余的房了,你就在楼底下打地铺睡一晚,不论怎么说也比在外头染了雨气强,这天怪冷的。”

白敏中心道遇上了好人,遂点点头躬身道了谢。那女子留了一盏灯给她,关好门便与男人一道上了楼。

白敏中听到楼上房间扣锁的声音,她在原地站了会儿,末了找了一处空地,裹着旧被褥躺了下来。她后脑门隐隐作痛,屋外雨声渐小,一盏昏黄的灯懒懒亮着,静下心来听,可以听到屋中悉悉索索的声音。

她刚闭上眼,忽听得那悉悉索索的声音更大了些。难道……是老鼠?

白敏中翻了个身,闭眼接着睡,她不怕老鼠。

然那声音渐渐近了,便越发明显起来。白敏中略是好奇地睁开了眼,只见那盏灯附近飘着一缕散魄,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听得不是很真切。

灯芯燃了会儿,由是未挑,光线便越发暗了下去。那缕散魄般的东西依旧在火光附近飘飘晃晃,发出了类似于“好冷啊……”的声音。

白敏中陡然间坐了起来。

“好冷啊……”

声音渐渐清晰了。

散魄也有独立的意志吗?会感知到冷暖吗?好像不能罢,按说是不能的。

可这散魄竟能自己说话,且还会觉得天气太冷。

白敏中见它冷得在飘摇,起身拿过小剪子,挑了挑灯芯,火苗晃了晃,屋内陡然间更亮堂了些。

散魄靠得火苗更近,好像晃得不似之前那般厉害了,也没有了声音。

白敏中吸了吸鼻子,躺下来接着睡。也不知怎么的,自从顺手帮过蔡琼的忙,她后来觉着这样的举手之劳也算不得什么,好像也并不会对自己的人生造成多么不可挽回的损失。

人的想法,果然是会变的呢。

她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际,那缕散魄却飘至了她身旁,贴她很近,声音低低矮矮:“很熟悉的气味呢……”

白敏中顿觉一阵冷意。

那散魄靠她更近,好似取暖一般。白敏中不怎么睡得着,便坐了起来,叹声道:“你是谁?认识我吗?”

“不认识……”它的声音依旧很低很弱,“可觉得,很熟悉……”

“那你是谁……散魄一般都不会单独出现,你这样子,很是奇怪。”

“青竹……我好像叫青竹。”

白敏中在记忆中反复搜寻,确定自己并不认识一个叫青竹的人。唔,那就是不认识了,也许是认错了气味罢,一个散魄罢了,有意识已经了不得,能辨识气味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她没有当回事,只问:“你很冷么?”

它轻轻飘了飘:“是。”

白敏中侧过身翻出书箱里的牛皮酒袋来,拧开喝了一小口,又倒了一些在地上,小声道 :“我听说有些魂魄可以喝酒的,你要是冷,不妨……”

“我不喝。”

“哦。”白敏中将酒袋放回了书箱里,“你知道自己从哪里来的吗?”

“枉死城。”

“怎么会只剩下这么一点点了呢?其他的魂魄去了哪里?”

“不知道。”

唔,看起来它好像还没有足够强大的独立意识,但是怎么这会儿看起来,似乎比刚才要……大一些了?也渐渐有了形状呢。

白敏中发呆之余,它却问道:“你也,很冷吗?”

“恩。”

白敏中应了声,心中想想又觉得滑稽,与一介散魄在这样凄风苦雨的寒冬夜晚聊冷不冷,似乎有些没事找事做的意思。

她及时打住了:“我睡了,明日一早还要赶路。”

那散魄却未应声。

白敏中喝了酒心中舒坦些,卷着被子重新躺了下来。这一觉倒是睡得很沉,再也没听见奇奇怪怪的声音,在梦乡徜徉得很是自得。而那缕散魄却并没有离开,似是捕捉到了熟悉的气味与温度,于是靠她很近,很是舍不得离去。

——*——*——*——*——

第二日一早,白敏中是被下楼声吵醒的。女主人已梳妆打扮好,瞧见刚醒的白敏中道:“睡得好吗?”

白敏中赶紧爬起来,将被子叠好,躬身道了谢。

女主人淡笑笑:“你晚上说梦话吗?我昨晚似乎隐隐听到楼下有说话声呢,是你说的梦话么?”

白敏中心道这女主人的耳朵当真很尖呐,忙打哈哈道:“可能是……行路太累了故而说梦话。”

女主人嘀咕道:“还是个孩子,怎会独自出来呢,家里人可当真是放心得下啊。吃了早饭再走罢。”

白敏中十分识趣道:“不了不了,还着急赶路,昨晚多谢招待,来日定当答谢,不知您贵姓……”

“哦,我夫家姓陈。”女主人对她微微一笑,“你路上要当心。”

白敏中作别她出了门,冬日天亮得迟,屋外天还黑着,雨停了,路上有积水,有些店家已开了门,昏黄灯光间隔亮着,周遭很是安静,像是行走于梦境。

她似是察觉到什么,陡然间转过了身,却见昨晚那缕散魄已有了人形的轮廓,虽只是轮廓,可与昨晚那样子比……也长得太快了!想来不用过多久,便能瞧清楚它的脸了罢?

它的声音也是更清晰起来:“你要去哪里?”

“我、我去找人。”白敏中回了一句,转回身低头走得飞快。她可不想被散魄什么的跟上,有一个蔡琼足够了,再来一只她觉得有些吃不消。

然那散魄却一直跟着她,就算跟丢了一条街,不出多一会儿,它又会循着气味跟上来。

白敏中实在无法,见它没有恶意,却也只好任由其跟着,等遇上蔡琼,让他帮忙查一查罢。

而蔡琼此时却守在那双峰山脚下的寺庙外等着,昨晚他将整座永安城都巡了个遍,却不见张谏之,故而他认为那和尚一定将张先生带到寺庙这种地方来了。

他守到清晨大亮,听闻寺中钟声响起,未几,便见明安带着张谏之从寺中出来了。张先生看上去十分虚弱,脸色惨白眸光黯淡,似是大病刚愈的人。

蔡琼一阵担心,又怕被那和尚瞧见,便偷偷跟着。

张谏之却已是看到了他,随手丢下了一张字条,头也没回地继续往前走了。蔡琼本要继续跟上去,张谏之却背对着他抬手做了个“止”的动作,示意他不必再跟。

待他们走远,蔡琼瞧了瞧张谏之留下的那字条,咦?这分明是留给白敏中的啊。上头只留寥寥数字——“一切安好,来年见。谏之。”

连留个字条都这么冷冰冰,张先生这性子啊!

蔡琼自诩是个听话的下属,既然张先生都说无碍勿担心,那自然不必再跟着了。他正琢磨着如何将这字条带回去给白敏中,忽地便听到白敏中喊了他三声。

白姑娘出事了吗?

他一着急,闷头一翻滚便顺着气味赶了过去。可也因太急,他到时整个人都是倒着的,还没瞧见白敏中的脸,陡然间便瞅见一张形似张谏之的脸。

蔡琼自做鬼以来,头一回被吓得连魂都将散了!

张、张先生吗?

见、见鬼了吗?

【二三】

白敏中轻拍了拍他,蔡琼这才从倒立着的姿势转回来,装模作样地顺了顺心口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白敏中望着那只散魄与蔡琼道:“你也觉得他像掌柜是么……”

蔡琼猛点头,迅速往后退了退,贴着白敏中耳朵小声道:“它叫什么呀……白姑娘你怎么会遇上这种东西,好瘆人!”

白敏中又看看它,偏过头与蔡琼道:“它说……自己叫青竹。”

“青、青竹?”蔡琼陡然抓头发干嚎:“怎么可能?!”

白敏中看着青竹,也未理睬蔡琼的这般反应,小声道:“难道青竹是掌柜的本名么?”

既然谏之是他后来改的名,那么先前自然是有本名的。张谏之魂魄不全,那这散魄难道是他落在枉死城的那一魄?可这也太离奇了,一介散魄怎会有自己意志呢,且还越来越清晰了!

蔡琼好似想明白了什么,小心翼翼地与青竹道:“张先生……您还记得我么?”

青竹摇了摇头。

蔡琼顿时如释重负,啊还好,果然不记得,看来也就是长成这样吓唬人嘛,没什么可怕的。

可转瞬青竹却道:“你姓蔡么?”

蔡琼吓得倏地躲到白敏中身后,抓住了她背在身后的书箱,声音微微抖着:“白、白姑娘啊……这太可怕了啊。散魄怎能有自己的想法呢?实在是有违天道的事情啊……将来会不会、遭报应……”

白敏中沉默了会儿,却道:“若要讲有违天道,掌柜死而复生便已是违逆天道而行了。如今他的散魄也逃出来,罪行加了一桩,最后的果其实并无多大差别。怕的只是……”她看起来忧心忡忡的:“逃出来成为独立的部分,在这阳间,就回不到主体身上去了,还不如……被封在枉死城。”

被封在那里,总有一日还可以取出来回归原主,可当下这样,倒当真不知怎么是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