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身体还好吗?”白敏中稍稍打量了一下,似是未察觉出他有什么大病痛。

“还好。”

真是庆幸。

若说人生聚散乃常事,不留字条的话,指不定白敏中找不到他,过阵子也便忘了这茬。偏偏他当日又留下那张含含糊糊的字条,说来年再见,硬生生塞给人一线希望,白敏中便这么等着。

眼下他还在人世,且看起来活得还好,那便是最值得庆幸的事了。

张谏之忽问:“到饭点了,饼吃不饱罢?”

她尴尬笑了笑,伸手抓抓脑袋,像个二愣子。

张谏之便说:“余下的饼趁热吃了罢,先垫垫肚子。”

白敏中更是不好意思,将书塞回去,低着头边咬着饼,走了出去。

此时街道上人已寥寥,冬日天黑得早,大多摊子都已收了,也没有吆喝声,很是冷清。这一条路特别长,白敏中不时回头寻找青竹的身影,可他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原先就未存在过。

青竹是怕遇上张谏之么?因为担心会遇上,或是已经看见了,这才悄悄躲了起来吗?

白敏中有些忧心。

张谏之却全然不知这其中情委般,神情一如往常。他看到街边还有个卖白薯的摊子未收,便径自走了过去。白敏中站在原地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见张谏之向那摊主买了一只烤白薯,又折了回来。

张谏之将白薯递给她,白敏中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略略一愣,过了半晌才接过来。

白薯用纸包着,余温暖手,那温度顺着掌心皮肤一路传到心里,暖乎乎的。

她低头剥皮时,这才陡然想起去年在永江附近的一间客栈里,张谏之问病中的她想吃什么,她好像说了烤白薯?

时隔这么久居然还记得?抑或只是巧合?

白敏中没敢问,低头老老实实吃烤白薯,弄得一手脏。

她只顾着吃,也没问他将去哪里,一路就这么跟着他。约莫走了半个时辰,张谏之在一处房子前停了下来。

这是在东海府随处可见的房子,黑瓦白墙马头翘角,青砖覆地石雕漏窗,在这幽深逼仄的巷子里看着很不起眼。

天井里放着已经歇冬的花草,唯有一株腊梅含苞待放,已有幽幽香气。

屋中走出来一位老伯,他见到张谏之,躬身行了个礼,道:“饭菜皆已准备好了,公子可要现在就入席?”

张谏之遂偏头对白敏中道:“去洗个手罢。”

白敏中吃白薯吃得一手灰,有些不好意思地去井边洗了手,这才跟着进了中堂。

这宅子似乎请有道行的人瞧过,宅子虽不起眼但位置极好,宅中方位等等也都很有讲究,最重要的是,这宅子里非常干净,连一只小鬼也没有。难道——是明安挑的?说起来到这会儿也没见到那讨厌的和尚呢,他离开东海了吗?

白敏中思量着,已跟着张谏之入了席,张谏之并未坐主位,而是坐在她对面的位置上。

饭菜陆陆续续端上来,很是丰盛。

张谏之道:“饿了就吃罢,不必客气。”说这便取过汤勺,给她盛了一碗热乎乎的鸡汤。

白敏中埋头喝汤。

她其实也是老样子,面对食物永远热情满满。看她吃得这么高兴,张谏之的眼角眉梢竟也不自觉地染上了浅浅笑意:“慢慢吃,不用着急。”

白敏中应声吃得慢了些,可面前装米饭的碗却仍是很快就空了。

张谏之失笑,与旁边站着的老伯道:“福伯,再添一碗饭罢。”

福伯应声去给白敏中添饭,端过去后眼睁睁看着白敏中又非常迅速地解决掉了第二碗,他看得目瞪口呆,哪有姑娘家食量这么大的?何况还是个瘦巴巴的小姑娘。

张谏之却淡笑,很是了解白敏中一般:“福伯,再添一碗罢。”

白敏中慌忙摆手:“不了不了……”

她虽然还能继续吃,可……毕竟太不好意思了。

“怎么了?”

白敏中小声回说:“做人应该有些节制才行……”

张谏之看出了她的客气,但又不能多说什么,只好由得她。他低头开始吃饭,对面的白敏中却小心问道:“您,这一年在做什么呢?”在东海置宅,有心情料理花草,想来应是过得很悠闲。

张谏之并未抬头,不急不忙吃饭的同时,却对她抛过来的这问题避而不答,岔开话题道:“不必称呼得太客套了,‘您’这样的称呼,听着总有些别扭。”

白敏中应了一声。

张谏之遂反问:“你这一年在做什么?”

诶?看样子好像不知道关于她的“传闻”呐。

“我……在做账房,东海蔡府。”

“与海国做生意的那个蔡老爷?”

“恩。”白敏中顿了顿,反问:“你也认识吗?”

张谏之似是迟疑了一下,回说:“不算认得。”

不算认得这个说法十分暧昧,到底是认得还是不认得呢?也许只是点头之交?白敏中很是好奇。

他们说话间,福伯已是拿了一些点心过来,放在白敏中位置旁边,道:“姑娘将这个带回去吃罢。”

白敏中抬头看张谏之,张谏之道:“收下罢。”

白敏中低头将那点心取过来,心下这就该告别了,便很识趣地起了身。

“你眼下住在蔡府么?”

“恩。”

张谏之搁下饭碗:“送你出门罢。”

白敏中心中泛起一丝怅然,默默提着点心盒子,往外面走去。

本以为张谏之只会送到她门口,没料张谏之却以饭后消食为由,说直接送她回蔡府。白敏中便格外珍惜起这相处的时光来,可惜的是,一路行至蔡府,她也没寻到合适的开口机会。诶……即便她开口问了,张谏之恐怕也未必会对她如实相告。他身上,秘密太多了。

至蔡府门口,张谏之淡淡瞥了一眼大门门匾,又看向白敏中,道:“进去罢。”

适时巷子口传来马车声,白敏中探头一瞧,那可不就是蔡老爷的马车么?

张谏之背对那路口站着,他还未来得及走,蔡行青的马车已是行至了大门口。车夫跳下车,将脚凳摆好,扶自家老爷下车。

蔡行青似是刚谈妥一桩生意回来,脸色好得很,且非常高兴。他先是瞧见门口台阶下杵着的白敏中,随即目光又移向了白敏中对面站着的男人。眼素来很尖的蔡行青忽然一愣,这个侧影……他瞧着很熟悉啊。

齐王身边的那位?

蔡行青正欲上前确认,却见张谏之已转了身,只留了个瘦削的背影给他,头也未回地走了。

二六

白敏中自然是看到蔡老爷回来了,她视线刚朝蔡老爷那边投过去,张谏之却已然转身走了,连句告别的话也未说。

她眼看着张谏之的身影越行越远,很快便消失在了巷口。张谏之这样的不告而别实在有些奇怪,令人不免起疑。这当口,蔡行青却是走了过来,抚了抚须,问白敏中道:“方才那位是?”

白敏中觉得无甚好瞒,只说:“原先双桥镇客栈的掌柜,是小人的旧东家,今日恰好在街上碰见了。”

“那位啊……”蔡行青微微蹙了下眉,抿了唇似是在思索什么。

“正是那位,您那会儿结账时,还曾说他……非池中物。”

小丫头记性好得很,蔡行青稍稍回忆一番,自己当时的确是讲过这话。当时他见张谏之的谈吐姿态都不像个普通生意人,故而才这样说了一句。没料这才一年多,张谏之便已不做掌柜,到这东海府来了。

他到东海府做什么来了呢?这侧影,与齐王身旁那位实在太像。难道是……同一人?算算时间,也该是差不多的样子。可是……从一介掌柜到齐王左右重臣,也太不可思议了。

只一会儿,蔡行青脑海中已思索万千,白敏中却压根没有多想。蔡行青松了松眉头,道:“你先回去罢。”

白敏中这才提着点心盒子从偏门进去了。

她往里走了一段,一路凄冷萧索,她被夜风吹得发抖。若搁在往日,这段路还有青竹相陪,故而不会觉得冷也不会觉着孤单。她忧心依旧,青竹……到底去了哪里?

她咬唇转过了身,耳畔却忽地传来一声:“终于找到你了!”

是尖锐的非常奇怪的声音,白敏中以为是什么小妖灵,扭头便看过去,直到低下头去,才看到一只鸡站在脚边,昂首挺胸气呼呼地看着她。

白敏中不是很能理解它的愤怒。

“你不记得我了吗?!”尖锐的声音依旧是气呼呼的。

白敏中摇摇头,她怎会认得一只鸡……

“笨蛋!我是你刚才吃掉的那只鸡!你是不是吃得很开心啊?觉得很好吃是不是?!”越来越生气了……

白敏中从未预料过自己方才吃的一只鸡,会成了魂魄来找她……

她想了一下:“你要找我索命?”

“我不做没有意义的事情!”

“呃……”

“我不是普通的鸡!都是那个和尚!那个秃驴用法力困住了我,将我丢在那个宅子里,后来被那个该死的不长眼的管事给瞧见了,他就将我给宰了炖汤给你吃!气死老子了!怎么办?老子现在连肉身也被人吃掉了!老子很不开心!”那只鸡气呼呼地仿佛要吃人,一直喋喋不休地抱怨着,怨念真的好深重……

和尚的话,指的是明安?管事,指的是福伯?

呃……

“实在不好意思,我也不大清楚……主人招待我吃,我就吃了……”味道其实十分,鲜美……

那只鸡瞪她一眼:“你是不是在想我的味道很好很鲜美!你们这些贪心又愚蠢的人类!”

呃!能读懂人的心思么?!

“我不知道……对不起……”

“哼。”那只鸡扭过头去,嘴里依旧嘀嘀咕咕:“那座宅子很凶恶,你没有察觉到吗?我在里面灵力尽失啊,那些人当真很讨厌!”

“凶恶算不上,只是好像被作了法……”白敏中想劝它冷静冷静,遂道:“可是即便我将吃掉的都吐出来,那肉身你也用不了了……还有其他法子能帮到你么?”

那只鸡扭回头,声音忿忿:“我要你帮我报仇!既然你吃掉了我的肉身,你就要帮我搞死那个臭秃驴!我总觉得你也看他很不爽,我们一起搞死他!”

白敏中:“……”她顿了顿:“你叫什么?”

“我叫小黄!”

“……”

“你瞪我做什么?是不是觉得我的名字像个狗名?!”

白敏中好言相劝:“你……太气愤了,消消气。”

小黄鸡走来走去走来走去,仍旧很不耐烦的样子。

它很焦躁。

白敏中道:“你如何会被那个和尚盯上的呢?”

“谁知道呢?老子在海国过得好好的,那个秃驴将我从海国拽回来了!”小黄鸡恨得咬牙切齿,“老子又没有害人,他捉我!还将我捉到东海这个破地方来!老子要回海国啊!”

“海国?”白敏中没有去过,她对于海国的认知,只存在于那些贸易往来的账目上。蔡行青与海国富商做生意,来往十分密切,故而体现在账面上的部分,她是知道的。

可若这只鸡的说法属实,那明安便是在海国捉了这这鸡。明安去海国了吗?他去海国做什么呢?如今这大环境下,去海国也并非易事。

当今圣上虽鼓励与邻国互通有无,但对于沿海这一块,限制仍旧很严格。而且齐地虽放权给了齐王赵昱,但他在与海国通商这件事上的态度也是十分保守与专断。蔡行青虽是一介商人,可也算是获得了齐王认可的商户,接近半个官商,地位在东海乃至齐地都是不低的。

离开齐地去往海国,都得有官方明文允许才可放行,明安……是以何种理由去的海国,又为何要去海国?为捉一只鸡?自然不可能为的这个。

白敏中蹙眉思忖之际,小黄鸡又叫道:“你在胡思乱想什么啊!你这个愚蠢的人类!”

白敏中陡然回过神,小黄鸡这个看人心的本事当真很讨厌啊。

小黄鸡又不耐烦道:“我脑子不好使,想不出什么对策,你帮我好好想想,不然我每天都来烦你,你给我记着!”

白敏中顿时有些后悔喝那碗鸡汤。

“记着什么?”背后忽传来熟悉的清清淡淡的声音。

白敏中猛回头。

青竹回来了!

青竹朝她淡笑笑,视线却已是落在了脚底下的小黄鸡身上:“你让记着什么?”

小黄鸡倏地往后退了两步:“公子你也死了么?!不要吓我!你刚才还和这个姑娘一起喝鸡汤的。”

白敏中迅速反应过来,小黄鸡是将青竹与张谏之混淆了,随即道:“你认错了……公子没有死,这不过是……”白敏中偏过头去,看着青竹道:“另一个相似的人。”

小黄鸡瞪她一眼:“你别骗我了,你明明想说他其实是公子的散魄!”说罢忽地嚎啕大哭起来:“公子真可怜,被那个和尚控制着,还魂魄不全……”

小黄鸡情绪变化之快,另白敏中有些难接受。

“原来鸡也会哭啊。”青竹忽地俯身,伸手揉了揉它脑袋:“公子的管事宰了你,你居然只怪管事不怪公子么?”

“公子是无辜的!”小黄鸡很难过。

白敏中见妖灵斗过嘴,也见过妖鬼厮打,可是见妖灵撒泼倒是头一回。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待小黄鸡情绪平稳了些,问道:“你方才说,公子被那和尚控制了?”

“可不是嘛!那和尚真是个讨厌的和尚!我们快弄死他!”小黄鸡说着又看了一眼青竹,“你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弄死那个和尚?”

青竹却没有回它。

小黄鸡立时道:“呵呵,你这个胆小鬼,你在想万一被那个和尚捉住了,你就要完蛋了。”

“闭嘴。”青竹不想让它继续说下去。

小黄鸡趾高气扬地捋捋爪子:“愚蠢的人类只会让人闭嘴!笨蛋!一群笨蛋!我要休息了,那个姑娘,喂——”它在喊白敏中。

“怎么了?”

“你给我记着!我会每天来找你的,反正我没有肉身了我每天都很闲!”

“……”

它言罢就一路跑到影壁墙前,左照照右照照,忽地大笑起来:“哈哈哈破影壁,连老子的影子都照不出来!还想吓老子!白痴!”

待它走后,白敏中方舒了口气。

青竹见状,一路往里走,问道:“被吓着了么?”

白敏中摇摇头:“还好。”

青竹走得慢了些:“若它再来找麻烦,你将它记下来罢。”青竹亦知道白敏中那册子的用途,有时候为避免被纠缠,写下来便可免掉大多数的麻烦。

白敏中却道:“似乎没有什么用。它道行不浅……”影壁都照不出它的影子,实在不知它是何方妖灵。若祖父在就好了,他一定会认得的。

青竹浅笑,未说什么,只回头道:“你今日吃饱了吗?”

“还行,没有敢多吃……”

“为何不多吃些,反正吃再多他也负担得起。”他打趣道,“果真是长大了,如今也怕丢人了。”

“已经吃很多啦,再吃就像猪了……”白敏中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手里提的是点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