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了。”张谏之说着便躬身下了车,又站在车边等着白敏中下来。白敏中没敢将毯子裹下去,叠好了整整齐齐码在角落里,下了车被风吹得直缩脖子。冬日天光短,这时候天色已暗了下来,更显出萧瑟冷意。

张谏之领她进了门。这是一座上了年纪的庭院,往里走,各屋间有长廊相接,小小的灯笼挂满了廊檐,在这暮色之中十分恬静,还有些……阴森森的。

白敏中看到一只小妖灵从庭院里的桂花树上掠过,那只小妖灵还对她笑了笑,转瞬便没了踪迹。张谏之握了她的手往里走,他手心凉意将白敏中从神思恍惚中拽了回来。他带着白敏中踏上了矮矮的木阶梯,将鞋子放在外头,便听到了叮叮咚咚的云板声。

白敏中正弯腰脱鞋子时,正厅的门却已是开了,从其中走出来一个绯衣盛装的女子,笑意盈盈,恭恭敬敬地朝张谏之行了个大礼。

张谏之站着不动,受完她这礼,才淡淡说了一句:“如此盛装又是何必。”

白敏中直腰抬起头来,看了那姑娘一眼,觉得她煞是好看。

姑娘身旁一位老妇道:“阿言小姐新做的衣裳,听闻公子回来才特意换上过来的……”

哦?阿言姑娘。

她与白敏中差不多个子,也是差不多的年纪,浑身上下却透着朝气,看起来颇有精神。

白敏中在一旁看着她的腰带走神,唔,真是好看呢。

然她还未回过神,张谏之已是拉着她进了屋。阿言在后头嘀嘀咕咕,跟上来问道:“不好看么?”说着说着又瞅了白敏中一眼:“您是?”

还未等白敏中开口,阿言却忽地作恍然大悟状,拍手笑道:“难不成你是张公子在东海的那位?”

她的话并未讲完,张谏之已回过身打断了她:“换身衣服过来吃饭罢。”

阿言似是也有些怕他,垂了首道:“知道了……”

白敏中怔怔看着那一抹绯红消失在视线中,张谏之道:“先入席罢。”

白敏中这时却还不忘问一句:“那是……?”

“伯亲王家的小女儿。”

“她不讲海国话么?”

“伯亲王的夫人精通几国语言,故而子女也都会说一些旁的语言。”

白敏中点点头。

进了里室,长长的矮桌上已是摆满了各色餐盘,看起来甚是丰盛。张谏之示意她坐下,又随手倒了一盏茶递过去,与那老妇道:“将门先关上罢。”

白敏中此时已是饿极,但餐桌上的食物却有许多是她从未见过的。说起来也当真是未见过世面,可对于一个吃什么都无所谓只要能饱的家伙而言,白敏中倒并未觉得这些见所未见的食物很陌生。

张谏之喊她不必客气,想吃什么吃就是了。

可白敏中却老老实实坐着,也不拿筷子,很守规矩地说道:“阿言姑娘还未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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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言姗姗来迟,她已是换了一身简单些的衣服,径自在白敏中对面坐下,端详她良久,最终笑嘻嘻道:“看起来好小呢。”

“不小了,十六了。”张谏之抢了话头。

“十六了吗?”阿言摸摸下巴,“看不出来诶。”

“吃罢,吃完了早些回去。”张谏之已然打断了她。

阿言鼓了鼓腮帮子,看了一眼餐桌上的食物,似是没多大兴趣一般,忽扭头问张谏之:“张师傅吃了先前那盒小食吗?怕师傅路上会饿才特意一大早作的呢,好吃吗?”

张谏之未戳穿她,也未多作评价,只道:“不必如此费神。”

阿言有些气馁,转而问白敏中道:“您吃了吗?觉得怎样?”

正在埋头小心翼翼吃饭的白敏中抬了头:“我当时睡着了,故而不大清楚。”

阿言见这桩事无甚好谈,便又搬出另一桩事情来,可张谏之与白敏中对此都兴致寥寥,她得不到回应,一个人讲着又觉无趣,便只好埋头吃了一些东西。末了道:“这阵子太冷了,张师傅忙完官厂的事,与我们一道去泡汤泉罢!”

“知道了。”

白敏中在一旁看着觉得张谏之的回话十分噎人,噎到旁人必须得翻出新话题来才不至于冷场。果真是什么样的话题到了张谏之那儿都会以非常迅速的方式被了结掉。

白敏中感觉到背后一阵凉气,遂很识相地继续埋头吃饭。

阿言似是习惯了这样,吃了一阵子便说没胃口不想吃了,张谏之便喊过那老妇:“送阿言小姐回去罢。”

阿言临走还不忘叮嘱:“一定要来泡汤泉哦。”她说着还朝白敏中挤了挤眼,随即便笑着出去了。

白敏中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张谏之搁下筷子,抿唇轻咳了一声:“你饱了么?”

“饱了。”

“回房洗个澡先歇着罢,我去一趟书房。”他起了身,拉开门,与外面的侍女说了几句海国话,又朝里看了一眼白敏中,便径自出去了。

侍女带着白敏中进了一间卧房,领着她到屏风后,作了个让她稍等的手势,不一会儿,便有人将热水送来,倒进浴桶里。这当口,侍女又与她拿来了换洗衣物,搁在一旁的矮凳上,随后便退了出去。

按说旅途漫漫,终于停下来不急不忙洗个澡也算是乐事一桩。但白敏中洗得十分迅速,末了套上衣服环顾四周,瞧见蔺草席上已是铺了厚厚床褥,且暖炉生得正好,便擦干头发迅速钻了进去。

被窝里温暖得直教人打颤,白敏中整个人都埋了进去,还未闭上眼,便听到了外面悉悉索索的声音。想想应该是一些乱七八糟的小妖灵罢,这座上了年纪的宅子,既然有故事便必然有这些东西的。

她眼皮已经合上了,便懒得再拉开被子去看。悉悉索索声依旧,她继续睡她的觉,没过多一会儿,便已睡着。

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的样子,白敏中恍惚间听到开门声。难道是调皮的小妖鬼么?她翻了个身,因实在太困,也没打算理会。

然那门转瞬又被关上,脚步声渐近,到白敏中面前停了下来。

白敏中仍旧未当回事,那声音已是移至柜前。

她忽然醒过神,倏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借着窗户外面的灯笼光瞧见了张谏之的背影。再一看四周,屋子里的脏东西多到吓人!都是何时进来的?!怎么会有这么多?!

她再看向张谏之时,张谏之刚好自柜中抱出被褥来,对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轻手轻脚将柜门关上,抱着被褥走到她旁边,铺在蔺草席上。他也未点灯,只将外袍挂在了角落里的架子上,重新走过来,躺进了被窝里。

白敏中的注意力仍旧在屋中这些脏东西上,对于张谏之一声不吭进屋她却并没有太多反应。张谏之抬手示意她睡下,白敏中指了指屋子里到处都是的脏东西,揪着眉头想要问怎么回事。

张谏之再次示意她躺下,白敏中这才重新钻进了被窝。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在这阒寂的夜里,小声说话却还是听得见。白敏中顶着被子,压低了声音问道:“这都是何时进来的……”

“宅子年份久了,庭院里养出了许多东西,夜里寻温暖的地方待着,故而都进来了。”张谏之浅声说着,伸过手去,将她的被子往下拖了拖:“别总是将头埋在被子里,对身体不好。”

白敏中矮着声音又问道:“可是……怎么能赶走它们?”

“装作没有看到便好了,睡罢。”

作者有话要说:咳嗽还没好 长智齿发炎了 要shi的节奏 更新迟了勿怪

三二

“以前一直都这样吗?”白敏中小声回问。

“恩。”

“那为何……非得挑这个地方住?”

“觉得庭院很漂亮。”张谏之言简意赅,已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她,紧接着道了一声:“睡罢。”

白敏中遂卷了自己的被子翻滚至另一边睡。一夜悉悉索索声不断,她捂了耳朵将就着睡了一晚,早上醒来时头痛非常。

帘子拉得严严实实,她坐起来偏头看一眼旁边的床铺,发觉张谏之已然走了。

她拉开帘子,找水洗漱一番,套上外袍正打算出去时,移门却被拉开了。张谏之端着漆盘走进来,低头将其搁在矮桌上,说:“书房就在隔壁,大门会锁,故而没有人会来叨扰。”他将调羹摆好位置:“我晚上便回来了,若宅子里有什么不大好的东西,你不要搭理就是了,没有什么特别恶的。”

白敏中点点头,一碗鱼茸豆腐羹,还有些小菜和米饭,许是怕她饿,托盘一角还摆了一盒点心。张谏之有些赶时间,却还不忘叮嘱她:“花生酥不要吃太多,会烂牙齿,我先出去了。”

他走后,白敏中埋头正吃着饭,忽觉得身后有人,便猛地掉过了头。

青竹见她目瞪口呆的样子,不禁笑了笑,又从她身后绕至矮桌前,盘腿坐了下来。

白敏中仔仔细细打量他,青竹笑:“怎么了?”

白敏中神情却十分严肃,略是忧心道:“为何……你看起来比以前要淡一些?”散魄渐渐变淡的话,不是什么好事情。

青竹却作无所谓状,凑近了去闻那鱼茸豆腐羹的味道:“好香,可惜吃不了。”

白敏中便将碗推过去,让他多闻闻。青竹笑道:“不用了,冷了便不好吃了。”他说着环视整个屋子:“这么不干净的屋子,住着当真没事么?”

白敏中低头吃饭,回了一句:“还好。”她顿了顿,又问道:“你这阵子在忙什么?许久……未见了呢。”

“寻找肉身算不算?”

“你想要有肉身?”

青竹轻扬了唇角:“怎会呢,开玩笑的。若是哪一天渴望有肉身了,最方便的不过是……”

白敏中忽然与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怎么了?”

白敏中心情很复杂,口中食物也变得寡味起来。

青竹随即便岔开了话题:“还帮了蔡琼一些忙,那边忙完了,便到这边来看看。”

“蔡琼怎么了?”被小黄鸡打了吗?

“没什么,是东海蔡府的一些事情,他们家有些麻烦,所以蔡琼很是费心。”

“那只鸡……”

“哦,脾气略是奇怪,总神神叨叨的,不必在意它。”青竹顿了顿,“东海府的事不必忧心,起初大家都担心你是否被宋赌王抓去了,还到处寻你,后来蔡老爷兴许是知道其中原委,便让大家不必找了。不过,回东海之后,还是不要回蔡府做事了罢……”

“为何?”

“回东海再说罢。”

白敏中点点头,继续闷闷吃着。

青竹在屋子里待到她吃完,送她到了书房,只过了一会儿,便说自己有事要先走。临走前,还特意问道:“那位阿言姑娘可是邀你们去泡汤泉?”

“是。”

“西山汤泉是伯亲王家的,其中有个叫作海地狱的池子,平日里也从未有人去泡过,好似看着没什么,但……还是不要让他靠近那个池子为好。”

“知道了。可是,为何?”

“有那么一些原因,总之,不要靠近那个池子。”

白敏中还未来得及再细问,青竹却已然消失在了门口。

白敏中探出头去四处瞅了瞅,除了走廊里悄然走过的一些小东西,便再无他人。

——*——*——*——*——

这宅院在外人看来十分清净,但在白敏中的眼里耳中,其实是一座热闹非凡的庭院。妖鬼偶尔打斗但不过都是小把戏,坐下来若无其事地旁观,它们也会当人类不存在。

张谏之早出晚归,将官厂的事忙得差不多后,也已是五日之后。期间阿言姑娘来过一次,但管事说家中无人她这才扫兴而归。天气越发冷,张谏之这日回到家中已开始飘雪。

伯亲王府的管事到访,递了帖子,说明晚会在西山别院设宴,邀他们过去。

稀稀落落的小雪慢悠悠下着,管事出门时,庭院里也没能积起雪来。

天一冷,炉子生得越发暖和,白敏中也愈发觉得困。她老老实实伏在一张矮桌上练字,张谏之则伏案在画一幅名为《东山》的画。那幅画他已花费了很长的时间,白敏中知道这幅画是从船上带下来的,也就意味着,他在东海时便已开始画了。

笔法细致,一丝不苟,薄色反复叠加,慢慢显出厚重来,细看能察觉到绢丝的经纬。

这是亟需耐心的事情,既有控制又有舒展,一切都在凝眉落笔时,在心中。

白敏中侧头看得愣了,也试图去揣测关于张谏之的过去,但均是无证之想。

张谏之忽地停了笔,看了在愣神的白敏中一眼,将笔搁下,道:“明日还要出发去西山,早些去休息罢。”

白敏中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揉揉已经困得不行的脑袋,连忙离开了书房。

第二日出发时,张谏之拿了身新衣裳给她:“出门比不得在家中,换身得体的再去罢。”

白敏中面对那一整套衣服,琢磨了半天,这才悉数都穿戴到了自己身上。她对着镜子照了照,觉着还行,便出了门。可她还未走几步,便又被张谏之给拖了回去。

他拉上门,低头将她刚系好的腰带拆了:“结打错了。”又耐心地替她将褶皱抚平,重新系带子及软带,末了将腰带重新系好,才说:“好了。”

从这里往西山有些远,早晨出门,抵达时已将近傍晚,晚宴刚刚开始。张谏之喊了一位女译长跟着白敏中,故而即便张谏之不在,白敏中也不会觉得孤单。那位女译长为人十分有趣,白敏中跟着她学了些海国的客套话,不亦乐乎。

晚宴很丰盛,白敏中却吃得不多。这样的场合胡吃海喝实在是丢人,故而很聪明地在来的路上吃了许多点心垫肚子。

晚宴过后女眷们喊白敏中去泡汤泉,她们均在木屋里换了衣裳往泉池去。此时夜幕低垂,雪花往下落,还未触及到汤泉水面便已融化。昏昧的小灯笼在这微弱夜风里轻轻晃动,投在地面上的影子也随之摇摆。

淡淡的硫磺味道直往鼻子里钻,白敏中觉得不大舒服。她当下只着一件单薄浴衣,由译长陪着,站在泉池旁边,迟迟没有下去。

这个泉池是伯亲王家在西山众多的泉池之一,不算很大,周遭很是安静。白敏中安静站着,译长问她:“不下去吗?”

这时阿言也恰好过来,朝白敏中笑道:“不下去会冻着的,天气太冷啦。”

白敏中挂念着张谏之,犹豫半天,刚伸了一只脚碰了碰温暖的汤泉水,青竹却忽然停在了她面前,伸手似是阻止她。

白敏中一惊,青竹急忙忙道:“他往那边去了,我没办法做什么,你快去拦住他。”

海地狱?!

白敏中收回脚,套上鞋子拔腿就跑。她来时特意问了译长海地狱的方向,怕的就是出这样的事。可是为何呢?他为何要过去?

那边阿言见她急急忙忙跑了,竟也担心会出什么事,反应了一下立时跟着往那边跑去。

白敏中跑得飞快,本来身着单衣还觉得冷的她此刻背后全是汗。

跑了许久,她遥遥瞧见已快要走到泉池旁的张谏之,大喊了一声“不要过去”,然张谏之却似未听到一般,接着往前走。

白敏中急疯,屏气飞奔过去,简直是扑过去抓住了他的手。正当此时,海地狱中仿佛有一股力量腾起来似的,直直将人往里吸。白敏中拼了命地拽住张谏之的手,整个人都趴在地上,手肘从袖子里露出来,被地上的石片棱角划伤。

阿言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远远站着,看到远处的情形已是吓愣了。

这样的场景,她只在传闻之中听到过。家族之中隐秘的传闻,是彼此心照不宣的诡秘传闻——

伯亲王家的人绝不能靠近海地狱,那是受了诅咒的泉池,只要伯亲王家的人靠近,便会被诅咒的力量卷进去,而海地狱泉池的温度高得像沸水,人若被卷进去,便不可能幸免。

她吓得往后退了两步。

只有伯亲王家的人才会被卷进去,只有伯亲王家的人才会被卷进去……那么,张谏之……

她失神地扭头便跑,然她还未跑出去多远,便迎面撞上了伯亲王夫人。伯亲王夫人见她这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沉了脸,低斥道:“穿成这样到这里来成何体统?”

阿言害怕得手抖着揪住了娘亲的袖子,声音里带着哭腔:“不是说只有伯亲王家的人靠近那个泉池才会被……可为何、为何张师傅也会被卷进去……”

夫人的脸上顿时闪过一阵错愕,手明显地顿了一下:“你、你说什么?”

阿言喘着气又复述了一遍,伯亲王夫人惊慌之际眼神空茫,许久才回过神,稳着声音道:“你那个池子远一点,也离他远一点。”

33 三三

阿言已被吓坏,仍是揪着伯亲王夫人的袖子,末了问道:“可这、这是怎么回事?”

伯亲王夫人闭了闭眼,稳住神道:“这件事与谁都不要说,就当作没有发生过,尤其是不要对你父王说,记住了么?”

阿言不明所以,然这当口却只好听娘亲的话,遂乖乖点头。

伯亲王夫人本欲向海地狱那边走去,可她才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与阿言道:“先回去罢。”

阿言却不肯走,急急道:“可张师傅要如何是好?他会被卷进去吗?”

伯亲王夫人眼眸中忽闪过一丝厉色,冷冷道:“他会有什么事?你不必多管闲事。”她言罢便拉着小女儿往回走,阿言频频向后望去,然却已渐渐看不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