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边缘的冰层中,就凝固了不少人类的残肢。显而易见,都是那只魍魉的零嘴,不过被突如其来的寒潮给冻住了而已。

一名修士道:“大公子,我打听过消息,那群散修最后就是在这片石湖上见过那只魍魉的。据闻,它不作乱时,都躲在湖底。”

夜景平激动道:“好,来人,都跟我下去看看它是何方神圣!”

“这么快?”那修士一愣,否决道:“大公子,这不妥吧,听闻这魍魉凶悍无比,人人有进无出,我们今日刚到蜀东,这就要进入湖中,恐怕……”

夜景平的脸色顿时一变。

他首次带队,路上难免考虑不周。这名修士年纪较大,来路上已是处处驳回他的话,夜景平早就积攒了一肚子的气。虽然隐约觉得对方说得在理,但他就是忍不住想与之唱反调。

再加上,目的地已在眼前,还有一道天然阶梯带他们下去。今天夜里必将又有一场大雪,若放过了眼前这个良机,下一次或许要自己凿冰才能下去,难度倍增。

思及此,夜景平终于发难,暴躁道:“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说吧,还要等到什么时候,等到冰块全部结起?!等明年开春?!”

修士未说话,夜景平咄咄逼人地指着他道:“我娘派你们来是当我的随从,不是指挥我怎么做事!你们都听好了,谁不听我差遣就滚回丹暄去,胆小如鼠、连探路都不敢的废物,留在我身边也是碍手碍脚!”

简禾:“……”

大兄弟,悠着点,你很快就要载个大跟头了。

被个少年当众戳着脑门直骂,那修士脸色不好看,却也不好与之叫板,只好忍耐道:“全凭大公子做主。”

“你们六个,到前面去带路。”夜景平满意地开始点人:“你们四个,随在我身旁,寸步不离地保护我,你们六个……”

他差人点人,只以自己为圆心分布。夜阑雨年纪最小,却被完全排除在了保护圈外。很快,成型的队伍开始顺着高耸的石台往湖下走。简禾担心夜阑雨行动不利索,会滑倒,好在,他却走得很稳。她就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旁。

越往下走,气温越低,光线越来越暗,空间却越宽广。走到下面,石头已经完全被冻在了一层厚厚的冰里面,他们只能踩着滑溜溜的冰块下去。

路总有尽头,来到湖面下二十多米的地方,再转一弯,前方是条绝路。众人面面相觑,迷雾凭生,众人警惕抽剑,夜阑雨亦是瞬间以背递冰。

雾散,四周化作了熟悉的景色——正是简禾在入梦前走过的那个迷宫,如出一辙的岔路、如出一辙的无光无声。唯一的区别是,夜阑雨记忆中的这个迷宫布满了积雪。

简禾摸了摸下巴,哭笑不得。看来这魍魉还挺与时俱进,知道根据时节来调整布局。

既然是入魍魉的地盘,众人早就预料到了会入障。只是,抬头看去,雾气笼罩,光线暗淡,已经找不到冰湖出口了,再看前方的幽幽迷宫口,难免让人心慌。

“这下怎么办,大公子,要进迷宫里看看吗?”

“可是这么多的岔路,该走哪条?”

“别想了,它把我们引进来,难道只是为了跟我们玩‘猜出路’的游戏吗?不管走哪一条,肯定都是死路!”

“可难道就这样坐以待毙?”

……

说到这,众人齐齐感觉到了一阵阴风自身后拂来,隐隐带着重物被拖曳的粘腻声音。可回头一看,什么也没有。

至此,夜景平终于有点慌了。但转念一想,他们人那么多,打起来未必会输,一只魍魉难不成还能翻天了。

——若他知道这只魍魉有筑梦之力,恐怕就不会那么想了。

夜景平镇定下来,冷哼一声,道:“一个二个都慌里慌张的,丢脸!这有什么难的,派人去探路不就行了?”

听到这,简禾隐隐涌出了不好的预感。

果然,夜景平随便指了一条路,朝夜阑雨抬了抬下巴,抛了几根燃条到他手里,命令道:“你去探路,每走一百步,如果安全,就烧一次的燃条告诉我们!”

“好、好主意!”

“大公子所言甚是。”

简禾:“……!”

她四肢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

次奥!人渣!危险关头居然把小孩子推出去?!这群不要脸的!

“探路”,呵,说得倒是好听。换个简单粗暴的说法,不就是“给我把这小子弄到前面试探试探,他的惨叫就是我们逃跑的信号”么?

这特么真的是把人往死里欺负啊。夜阑雨要是没有反派光环,被这么搞,早死一万次了。

有人确认道:“大公子,就他一个去吗?”

“当然,你们都给我留在原地。”夜景平忙道:“好好保护我,知道没有?!我有什么闪失,唯你们是问!”

夜阑雨一动不动,死死地握住了燃条。有人见状,推搡了他一下,道:“大公子说你呢,还柱在这干什么,快去呀!”

夜阑雨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修士一愣,本想说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这小孩的眼神,并无虚张声势的恫吓,亦无幼稚无知的惊慌。他的两只眼珠很黑,可看他们时,却不像是在看一群人,而像是在看一滩死肉。

如同被藏在锦缎的毒针刺了一下,或是透过没关紧的漂亮笼子,与窥伺的恶鬼对视了一瞬。一种极度危险的直觉,让这修士的汗毛根根竖起。

等夜阑雨与之擦肩而过,他才回过神来,暗骂自己没种,居然会被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儿吓着。

这是简禾在短时间内第二次走上这条迷宫,两次都与同一个人走。但两次的时间却是颠倒的。

简禾的虚影搂着夜阑雨的肩膀,又悄悄握住了他微微发抖的手。当然,这都是回忆了。要是在这件事真正发生的时候,她还没被烧掉,那么,夜阑雨应该不会孤立无援至此。

不过,在他造出傀儡之前,孤立无援才是他的常态。他们能相处这么大半年,才是奇迹。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她知道夜阑雨的未来是如何的——这条路再黑,也一定会走到尽头。

正当简禾这么想时,很应景地,迷雾再起。

这只魍魉有两个招式,第一步,乃是铸造迷宫,乱人心神。第二步,乃是筑梦,制造幻觉。看来,这第二招要来了!

果不其然,转瞬,他们已经不在那条漆黑的密道里了。

简禾还是与夜阑雨绑定在一起的,本以为她要陷入一场“梦中梦”里面了。可出人意料地,她抬眼,看到的还是这座被冰雪覆盖的迷宫,但细节又有所不同。

她虚虚地浮在了半空中,下方,是一个两三米深的冰窟。一块宽敞的冰块摇摇欲坠地卡在了狭缝处。夜阑雨伏在冰块上,抬头,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正趴在了冰块的对侧,与他勉强维持着平衡。

……

*

另一边厢。

时间调回到了简禾、夜阑雨、夜景平、王存四人于迷宫中相遇之时。

一道浓雾将四人分成了两边。简禾与王存一同回到了几年前的石湖边上,王存另外入梦。而简禾,则深深地陷入了夜阑雨的回忆中。

她不知道,与此同时,另外的二人,亦是落入了一个逼真无比的幻境之中。

夜阑雨现在用着她的傀儡身体,没有记忆可读取,也不算是活人。故而,他被当做是一个附属的道具,被吸纳入了活人夜景平的梦中。

在梦中几度浮沉,他恍惚间,似乎看到了一个巨型的石湖。可那些在石湖底下发生过的,已被他忘却的事,竟走马观花一样在心头闪过。

异香扑鼻,丝竹绕耳。

夜阑雨浑身一震,倏然睁目。

他在别人的回忆中醒来,刚才在脑海里闪现的梦中梦,又如潮水般消退了。然而,那种巨大的悲恸和失落感,却依旧缭绕在他心头。

眼前缓缓聚焦。映入他眼帘的,不是方才恍惚闪烁过的危机四伏的冰湖,而是一顶紫红奢靡的床帘,上面绣着戏水的鸳鸯。

这是一个飘着甜腻香气的房间,灯火暧昧,妖媚的女子语笑嫣然,嘻嘻哈哈。

夜景平在修为尽失以后,自知与仙道再无关联,在被软禁之前的几年里,经常出入风月场所。此处,正是夜景平其中一段醉生梦死的岁月的重现。

夜阑雨深吸一口气,翻身坐起,动作间充满了少年的潇洒气。

他依旧在小禾的身体里。不过,原先被他撕作了几团的衣裳,却不知为何变成了一袭薄纱,酥胸半露,雪白的肌肤袒露了过半,典型的欢场女子打扮。

有一只**的手臂搭在了他的——或者说,是小禾的腿上。

夜阑雨僵硬地缓缓转头,望见了一张醉得酡红、却分外熟悉的脸。

正是夜景平。

在看到这张脸后,如同火光鞭笞过脑海,刚才,走马观花、却不甚清晰地在夜阑雨心间过了一遍的梦中梦,终于再一次清晰无比地展现在了眼前——

……

“我是……一个能感知到主人情绪的聪明的傀儡。”

“打扫这种小事,你就使唤我做嘛,把我叫醒就可以了,不用客气的。”

“擦窗扫地,洗衣缝补,做饭铺床,样样在行,居家旅行,必备良药……咳,对不起,最后的两句是我胡说的。”

……

“你不许这样抱我!”

“好好好,不抱就不抱呗,我这不是怕你坐在下面不舒服嘛。”

……

“唉,差不多得了,要断了要断了。哎,你真的要咬掉我的手指么?好了!我知道!我都知道!我错了!我向你认错!是我回来晚了,明明保证了马上就回,却又食了言。”

“我不能保证会不会有下一次。说不定,下一次还会比这次凶险。但是,我保证,下一次,我会早一点回来,不会把你扔在这种臭地方一个人呆着。有时候,我可能走得有点慢。但是,无论遇到什么拦路的东西,我都一定会回来找你的。”

……

“别问那么多了,这是能救你的办法!我可能会受点儿损伤,但不碍事!等出去以后,你再把我修好就行了!快画!”

……

记忆一片片涌出,混乱之中,夜阑雨捂住了眼睛,咬牙切齿,嘶哑着声音,道:“……骗子。”

修不好的。

就算做出千千万万个傀儡,也再都唤不回当初逗他笑、陪他哭、背过他的那个人了。

很快,混乱的回忆就转到了冰洞的那段惊心动魄的经历中。夜阑雨放下了手,眸光变换。

飘飘转转地,时光飞逝,再度出现在他脑海的,已经是一张全然不同的少女的脸了。

“我嘛,叫小禾。”

“这是你生前的名字?”

“不记得了,好像是一个小孩儿帮我取的。不过呢,我不记得对方是谁了。”

……

夜阑雨深吸一口气,可置于膝上的手却犹在颤抖。

就在这个关头,身旁揽着他腰的人慢慢酒醒了过来,眯着眼睛,懒洋洋道:“宝贝,怎么那么早起来……”

倏地被拉回了现实,新仇旧怨浮现在心,夜阑雨眸光冷峭。

亲眼目睹着这个淫棍,在自己的梦中,把小禾也肖想成了一名欢场女子——即便是在梦中,他也不允许有人玷污他最喜欢的人……!

夜景平不像简禾有剧本在手,更不如夜阑雨能瞬间清醒,知晓自己在做什么。被拖入回忆开始,他便真的以为自己回到了几年前,还泡在了欢场的时候,习以为常地在某个妓女的床上醒来。

一边说,他的手就有点不老实了,想要顺着夜阑雨的腰线往上一摸——却倏地被狠狠地反扭过手来。夜景平的酒醒了大半,被褥翻动,露出了精神着的下半身。

夜阑雨静了,怒到了极致,反而笑了,轻声道:“你他妈,找死。”

“锵——”

……

那边厢,简禾尚不知道夜阑雨已经记起了大部分的事,也理清了来龙去脉。

她还陷在了夜阑雨在石湖除祟的那个幻境之中。

这块宽敞的冰块,看似够两人坐下,实则极为脆弱,稍加不慎,即会失去平衡,两人一同坠落到冰窟之下,再难爬到外面去。

“他们人呢?!”夜景平怒道:“为什么是你?!”

夜阑雨拧干了衣袖,盯着他,冷声道:“是你,正好。”

夜景平冷笑道:“你什么意思?”

夜阑雨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你,为何锁窗。”

他没有问出全句——十天前的那场火灾,你为什么要把逃生的窗户踢上,导致窗框变形,封死了我们的出路。

但他知道夜景平听得懂。

如果不是这样,他们根本不必用上“焰杀咒”。

夜景平道:“不为什么。”

夜阑雨道:“为何锁窗。”

夜景平道:“不为什么。”

……

如此雷同且无意义的对话进行了无数遍,终于有人忍不住爆发了。

“你问我为什么?那我也想问为什么。”夜景平胸膛起伏,爆喝道:“我爹娘结发夫妻,恩爱两不疑,自从你娘,一个最低贱不过的老娼妓出现了,什么都变了!我爹不再来我娘房间,我娘天天背着人垂泪!他还把你这个小杂种接了回来,让你认祖归宗!我就想问,你凭什么来抢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学傀儡术,你凭什么破坏我爹娘的关系?!”

简禾心道:“颠倒黑白。明明是夜勖司发现了崔良给自己戴了绿帽子在先的啊。”

夜阑雨仿佛没有听到他的话,不依不饶道:“为何锁窗!”

“为何锁窗,为何我不能锁窗?!你不是带了个傀儡,威风得很吗?!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你……”

话未说完,夜阑雨胸膛起伏,竟是大叫一声,猝然暴起,扑在了夜景平身上。

他人虽小,但毕竟爆发在先,夜景平被他照着头面狠狠地打了几拳。反应过来后,也暴怒地开始反抗。两人就在一块摇摇晃晃的冰块上扭打起来。

夜阑雨的手脚毕竟比较短,渐渐就落到了下风,被拽着头发往冰面上砸了好几次头,鼻血横飞,嘴角开裂。夜景平边砸边怒道:“去死吧你!滚!滚!”

简禾在一旁心焦地想保护他,奈何都是徒劳,她拦不住任何人,也拦不住任何拳头。

好在,夜阑雨终究是占了体重的好处,冰块倏地一歪,夜景平抓不牢,竟直接滑到了冰窟里面。

冰窟足有几米深,以夜景平的身高,饶是跳起来,都无法触到上部。

夜阑雨粗喘几声,晃了晃发黑的视线。刚才他的小脑袋被狠砸了几次,此刻嗡嗡作响,要用尽全力才能维持清醒。

饶是这样,他还是用了所有的力气,做了一件事——

他攀到了石头的边缘,然后将那块歪斜的冰块重新盖在了冰窟的入口——按照这里的温度,只要不动这块冰,很快,它的边缘就会与石头连在一起,完全封闭起下面的空间。

再笨的人,在危急关头都能机灵一回,更何况夜阑雨方才问了同一个问题那么多次。夜景平终于回过味儿来,如同被敲了一闷棍:“你……你他妈是不是疯了,还不拉我上去?!我问你,火灾以后,夜家宵禁之时,你还偷跑下山,不会就是为了回去翻你的傀儡吧?!你至于吗,为了一个破傀儡关着我?!”

夜阑雨怒道:“至于!”

夜景平全无仪态,敲着冰窟的墙壁,道:“疯了你!放我出去!!!你疯了!居然敢关着我,放我出去!!!我要杀了你!!!”

夜阑雨双目赤红,重复道:“至于!”

一旁重看了过去的简禾,已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原来是这样!

阴差阳错地,夜景平并未在冰窟中死去,而是冻坏了身子,所以才再也不能运转灵力,成了一个毫无修为的废人!

与她猜测的一般,那冰块的边缘,很快就与冰窟入口长合。唯有一点点的缝隙能透入空气,可里面的温度却会越来越低。并且,冰面上很快就蒙了一层白雾,看不见底下夜景平的模样了。

夜阑雨抖着手,想擦掉脸上干涸的血迹,发现搓不掉,只能作罢。

简禾眼睁睁地看着他在原地歇息了片刻。他似乎也知道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然而抬头,头顶上原有一个小出口,已被冰堵上了大半——若他刚才没有执意要让夜景平被冰封上,说不定还是有机会能爬出去的,但现在已经太晚了。

换言之,他的处境,并没有比夜景平好多少。

随着时间渐晚,外面的光线越来越暗。很快,这小小的一个山洞,就变成了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空间。没吃的东西,好在,怀里还有几根燃条,夜阑雨燃亮了它,然而它只能支持十秒左右的照明。很快,燃条就用完了。

之后的事,就不必看下去了——因为,简禾已经完全明白了。

夜阑雨“曾经被关在了的狭小的幽暗的地方”,就是这里。他之所以会变得那么害怕黑暗的密闭的地方,是因为被关在了这里三日,又饿又黑又冷,只能舔点雪水过活,发起了高烧。

三天后,他才被夜家前来救援的修士找到。高烧昏迷着被抱出了石湖。那些人凿开了他下面的冰块,把夜景平也带了出来。

这一场凶险的高烧,让他忘记了所有过去的事。留下的,只有怕黑怕封闭环境的后遗症。

——这些,都是徐徐浮现在简禾脑海中的剧情。

而此刻,酷刑才刚开始。

简禾虚虚地抱住了缩在角落,开始清点燃条数量的夜阑雨,道:“小黑,不要难过,五年以后,我就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