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醒来之前,短短的几个昼夜,他已经探过她的身体。在那血肉之中,真的有一条活人蛊虫。

魔族人虽然一直被视作邪恶的代表,可他们天性傲慢,自命不凡,对人类钻研出的一些邪门歪道、让人作呕的玩意儿,其实是看不上眼,也不屑去学的。玄衣亦然。

不过,虽然没有豢养过蛊虫,他也对这玩意人略有耳闻——它需要主人每个月释出一碗心头血来滋养,否则,就会带着寄宿的尸身一起枯萎消亡。

“卞七”几天都没动静,无呼吸无心跳,却仍然维持着“保鲜”的状态,大概是因为还没到给蛊虫喂血的限期,它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着。

——矛盾的地方就出在这。

当年,移魂阵之前,玄衣在她身上留下了一缕魔气。

魔气只能附着在活物身上。若身死,魔气也将逸散。就是凭借它,他才会通过重新凝聚的魔气,察觉到“封妩”一死、“卞七”就复活的事实。而如今,她明明看着是死人,可身上的那缕魔气却仍然是凝聚状态的。

她到底是什么人?

若她还活着,怎可能让蛊虫附身?

若她已经死了,魔气又怎可能不逸散?

……

——这么想的玄衣,自然没有猜到,贺熠并不是这条蛊虫的第一手主人,喂血间歇也不是一个月一次。也料不到,简禾会有个凌驾于世界规则之上的系统。

说到底,这个壳子能完好保存至今,全赖它如今处于被简禾控制的状态下,是个半死半活的状态,故而活人死人的两边的便宜全占了。

要不是这样,贺熠消失了数日、蛊虫饿了几天,这个壳子早就报废了。

望着简禾苍白无血色的后颈半晌,玄衣出了会儿神,忽然换了个话题,敲了敲椅子,道:“先前,在村子里时,你好像问过一句我是谁。”

简禾倏地抬头,心道:“糟了,要来了。”

玄衣一顿,声音转厉:“卞七,你不是口口声声说不认识我么?那么,你为什么要在贺熠偷袭我的时候喝止他?为什么要保护一个来截杀你的陌生人?”

简禾握紧了拳头,道:“那是因为……!”

玄衣步步紧逼:“因为什么?”

“因为……”简禾急中生智道:“因为你很凶!”

玄衣:“……”

简禾硬着头皮编道:“你看起来很不好惹。那时,我们都被你的部下包围了,如果贺熠刺伤了你,我们两个肯定会更加倒霉、更加吃不了兜着走。识时务者为俊杰,如果刺伤你,还不是自寻死路?”

……

这不是一个天衣无缝的解释,但却是情急之下,能想出来最合乎情理的了。

纵然是玄衣,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出人意料地,玄衣听到这里,盯着她看了许久,似是终于有些失望了,没有继续逼问下去。

简禾松了口气,但也觉得颇为怪异:“地狱bug条还居高不下,玄衣会这么轻易被糊弄过去?”

然而,在这一次无果的对峙后,依照系统的提示,也主要是没别的选择,简禾在蚀月境中住了下来。可自那天起,她再也没有见过玄衣,所以,也没机会去看看他的态度。

玄衣并没有禁过她的足。毕竟,有过一次被闯入的经历,如今的蚀月境已非往日那么容易进入。她又无法打开边界,就算随意在里面溜达,也出不去。

住了几天,她才发现这地方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阴森。湖泽、山川、幽谷,应有尽有,风光绝美。且还有不少的魔族小孩儿在这里生活。

简禾见不到玄衣,闲着没事干,也跟他们玩过几次,似乎也悟到了为何这些魔族人愿意追随着玄衣。

在玄衣出现之前,魔族人大多都要东躲西藏地生活,若运气不好,便会落得一个跟觅隐村一样的下场——遭到仙门宗派屠戮。蚀月境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片难能可贵的净土了。

这天,简禾刚与几个魔族小朋友玩完,在树林中的一架秋千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推了她的肩膀一下,动作很温柔,声音却很傲慢:“都天黑了,还在这里睡?”

简禾迷迷瞪瞪地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前方立着一个瘦削的黑衣少年。

青涩的面容,倨傲的表情,并不崭新、却洗得很干净的衣裳。

是十年前,仅有十五六岁的玄衣。

简禾愣住了,缓缓道:“……玄衣?”

这什么情况?

“怎么了你,睡傻了?”玄衣似乎觉得有点好笑,可等了一会儿,简禾都还是那副愣愣的表情,他终于微微蹙眉,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严肃道:“你不舒服?”

简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四周的景色终于清晰了起来。

她身处在一片惬意的小桥流水人家前,对岸是熙熙攘攘的大街。

这里,是她初到这个世界时,获得的第一个奖励住所。

第88章 第88个修罗场

简禾愕然地坐直了身子, 视线模糊了一瞬,再度聚焦。

飞鸟渡川,暮色四起。河的对岸灯火阑珊。高耸城墙之外,西朔山的轮廓于黄昏中若隐若现。

一轮金黄的圆月悬于青空黯云之后,正是中秋佳节。

简禾目瞪口呆,一阵极其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这哪?什么情况?

时间跳转?睡糊涂了在做梦?幻象?神识溢出?

短短的几秒钟之内, 已有无数种猜想淆乱地在她脑海里划过, 叽叽喳喳地发表讲话。

保险起见, 简禾在脑海里唤了几声系统,然而,却得不到任何回答,像是进入了一个没有信号的屏蔽区域。

简禾:“……”

这流氓软件, 平时倒是威风八面, 到了关键时刻就靠不住啊!

虽然暂时与系统失去了联系, 但是, 只消一想, “时间跳转”的猜测已被她排除——这是只有系统才能实现的操作。它应该不至于那么丧病,在毫无理由的情况下,不打声招呼就把她“咻”地送回十多年前吧?

简禾轻吸口气, 定睛看向了手心。

这是“封妩”的身体。双手掌纹细腻, 衣袖处还有洗多了才会出现的零星线头。

在被推醒之前, 她应该是在打盹。维持一个姿势久了, 如今, 骶尾部还隐隐地酸痛着。

这种“脚踏实地”的真实感、那么考究的细节加工……都说明了绝无可能是在做梦。

那么, 有没有可能……是玄衣布下了幻境,在诈她?

别忘了,蚀月境本来就是玄衣一手构筑出来的庞大幻象王国,移山换海都是小事,更何况是幻化出一座小木屋。

简禾思索了片晌,慢慢地否定了这个可能。

——若这真的是陷阱,那她早就露馅了。

废话了,要是她真的就是普通人卞七——一觉睡醒,就看到自己去了一个陌生地方,身旁有个陌生的少年,一上来就伸手摸自己的额头……不至于吓晕,但至少会警戒、闪避。

所有毫无防备、自然而然的亲昵,都源自于长年累月形成的信赖和习惯。

而她一露出马脚,玄衣的目的达成,也就没必要继续费力地维持幻象了,就像逮住了猎物的猎人可以收工回家,无须再蹲守在陷阱旁一样。

排除来排除去,简禾不大乐观地估计,她应该大概可能也许处于了玄衣的神识之中。

神识一般只会在两种情况下溢出。要么,就是玄衣身受重伤,濒临死亡。在走马观花时,浩瀚庞大的神识无意中将她这个小虾米也吸纳了进去。

简禾:“……”

按她对玄衣的了解,他就算OOC成恋爱脑,也不会干些‘为了泡妞而捅自己一刀”之类的蠢事。Pass,pass……

另一个可能,就是玄衣主动敞开了神识,引她进来。

好在,神识的主人,虽然可以“请”人进神识,却无法决定客人以怎么样的形态出现。

打个比方,当年,她与mini版的夜阑雨一同被困在蛇蛋里面时,就被高烧不退的对方“请”进过他的神识里,并在“胸毛大汉”,“夜勖司的随从”、“真身的游魂形态”三个角色里切换过。要是时间再拖长点,搞不好她还会变成一条狗、一棵树——这是夜阑雨本人所控制不了的。

这次也一样。若她真的处在了玄衣的神识中,玄衣是无法断定她成为了什么东西的——有可能是路人,也有可能是一块石头、甚至一株草。

说起来,她这次之所以会进入“封妩”的角色中,大概是因为曾经与这个身份结缘过吧。

同样的道理再反推回去——简禾也无法判断出成年的玄衣附身在了什么东西上。彼此的底牌都没有亮明。

但没关系,她要做的,不是认出玄衣是谁。只要她维持着“封妩”这个角色不OOC,就算成年的玄衣有通天的本领,也绝对分不清他神识里的“封妩”,到底是被简禾控制着的,还是回忆自动生成的!

这恐怕是现下最可行的一个办法了。

思绪飘飞了片晌,顷刻间,简禾已经下了决定,缓缓抬眼。

如今,正值他们动身前往岚城赤云宗的前一年,还赶上了中秋节。

在信城的两年时光,确确实实称得上是“风平浪静,岁月静好”。难以想象,在不久后,这么和睦的两人会剑拔弩张、反目成仇,匆匆死别。

魔族与人族的生活习性不同,自从简禾半拖着玄衣过了一次农历新年后,玄衣嘴上不说,但简禾却看得出来,他其实对这种新鲜的事物挺感兴趣。故而,之后的每一个人类的节日,她都会拉着玄衣去体验体验。

半个月前,她已经与玄衣说好了,要在中秋节的晚上带他去花灯会逛逛。在等天黑的时候,她在篱笆围起的小院子打了个盹。神识,便是从这里开始的。

简禾心中有数,从容了不少。

霞光万道之中,少年玄衣不知她心中的小九九,蹙眉拉起了她的手,“扑通”一下就朝她单膝跪了下来。

“哎?不用啦。”简禾还以为他是想探自己的脉,连连摆手道:“我刚才是睡糊涂了、胡说八道的,其实真没不舒服,精神得老虎都能打死几只……”

“真的?”玄衣抬眼看了她一下,冷不丁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手的指腹在她手肘的某个位置精准地按下。

霎时,一阵又麻又痛的感觉窜了上来!

简禾被激得浑身一抖,脸色大变,厉声惨叫道:“啊!!!痛痛痛!!!玄衣,你想死吗?!!”

“知道痛了?今早是谁大言不惭地跟我说已经好了的?”玄衣啼笑皆非地说完,非但没有松手,还继续就着那个地方,不轻不重地揉按了几下。

初初几下,简禾痛得龇牙咧嘴,活像羊癫疯发作,几乎要抬脚踹他了。可渐渐地,她察觉到玄衣并非在故意折腾她,揉捏的力道用得极巧,似是在替她揉散淤血。

等他终于大发慈悲地松开手时,简禾迅速后缩,捊起袖子——自己的小臂内侧,竟凝了一块紫黑色的淤痕。面积不大,皮下出血点却颇为密集。

果然。

在信城的两年间,她靠着四处替人收妖,日子过得还算挺滋润。干这一行,小磕小碰都是免不了的事儿。

虽说玄衣父亲的元丹现在还在她腹中,可让皮肉之伤迅速愈合,但这种淤血,还是得靠自己慢慢消散的。

这块撞伤,应该是这年的中秋节前才挂的彩。只是时间隔得太久,要不是玄衣揉了她一下,简禾估计得等一段时间才发现了。

玄衣道:“都七八天了,还不见散。”

简禾道:“没办法,搓药油太疼了,我搓不下手啊。”

“那样才好得快,不然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玄衣道:“行了,从今晚开始,药油我替你搓。”

在半年前的一次除祟中,她就因为一直没管手上的旧患,影响了出剑的动作,险些被魍魉所伤,之后还不吸取教训。

那时候起,玄衣就意识到了——这个人看着可靠,而实际上,对待自己却好像……挺随意的。

既然如此,就由他来负起这个责任,勉为其难地管着她罢。

简禾的身体一下歪倒,垂死挣扎道:“能不能不搓?”

难不成她是专门回来体验玄衣的“铁砂掌”的?!

“不能。”玄衣顿了顿,看到简禾一脸郁闷,眼中滑过了一丝笑意,道:“还要搓到散瘀为止。”

“……”简禾聪明地转移了话题,道:“时间也不早了,我们也该出发去看花灯了。”

中秋夜,清辉满溢,安乐团圆。

碍于魔族人的身份,瞳色异于常人,除非戳瞎眼睛,或蒙脸出行,否则必定会被察觉。故而,二人依旧拣着一些人烟较少的路来走。

青石小巷子前,花灯一盏盏地被挂在竹架上。风起,成片晃得东摇西摆。孩童们叼着绿豆糕、挽着金鱼花灯互相追逐,笑声清脆。

简禾与玄衣并肩而行,心中不免惊讶——

神识既然有“走马观花”的别称,也就说明了,它并不是事无巨细都会记录其中的流水账,而会根据事情的重要程度而决定是否收录其中、以及篇幅的长短。

就好比夜阑雨的神识中,“被夜家修士从河清带到丹暄”,乃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故而,记得尤其清晰。而其余平淡的日常,则基本都被略过了。

但是,这个规律到了玄衣这儿,似乎不灵了。

按理说,他应该直奔主题地进入那些真正重要的节点,譬如【与穆笙相认】、【夜闯赤云宗】、【错杀“封妩”】等事件。可现在,搓药油,一起吃饭,逛花灯节……这些平淡得出奇的日常,在他的神识中,却被放大到了纤毫毕现的程度。

一夜过去后,简禾在木屋中睁眼,看到了清晨的一轮曜日。

时间竟然丝毫没有快进?

如是过了几日,在“信城”中,简禾不动声色,继续扮演着封妩的角色。一天一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柴米油盐,打怪赚钱……时间缓慢而极度真实地推进着。

在与系统失去联系、也无法查看“掉马进度条”的这段日子中,若非意志足够坚定,清晰记得自己已经走过了四个任务的话,或许,她会真的以为时间倒流了,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自己就是真真正正的封妩。

——饶是不愿意,在百般推断后,到了此时此刻,也得承认,这样的时间推移速度,这已经违反了“神识”铺展的规律。

她中计了。

这天晚上,城中有魍魉滋事,二人接到了求助,取过了剑,往事发之地匆匆赶去。

简禾一路都在想事情,异常沉默,甚至于越走越慢,最终停在了桥头。

玄衣已经踏上了桥,夜风猎猎中,他回头道:“简禾,怎么了?还不走?”

简禾抬头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深吸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轻轻道:“玄衣,你玩够了吗?”

虽然简禾喊出了“玄衣”这个名字,但很明显,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不是对着桥上的少年说的。

更诡异的是,桥上的少年从刚才起,就一直维持着同样的表情,仿佛没听见简禾的话,仿佛与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风声变急,水波粼粼,整个世界的喧闹却骤然远去。

简禾低头,发觉自己的模样已经从手执仙剑、仙气凛然的“封妩”,变回了不起眼的卞七。

障眼法解除了。

悄无声息地,一个人从身后搂住了她的腰。

比之少年玄衣,身后之人的身材要颀长挺拔得多,须得弯腰,才能将她纳入怀里,下巴亲昵地靠在了她的肩窝上。

他微凉的唇贴在她耳边,呢喃叹息:“简禾,有时候,我真希望你不要那么聪明。这样的生活不好么?稀里糊涂地过下去,不好么?”

简禾握住了拳头。

这里……根本就不是玄衣的神识,而是一个伪装成神识的幻境。

二重骗局,计中之计。

而她,只看透了第一层,还自以为伪装得天衣无缝!哪知道伪装得越好,就越是出卖了自己。

四周的景色开始动荡,好似遮蔽的环形幕布被解开了,信城的景色极速溃散着,桥上的少年玄衣微笑着,下一瞬,轰然化作了尘埃!

幻象消散。

系统:“……宿主!宿主?你听得见我说话了吗?”

终于与组织取得联系,简禾泪洒心田:“兄弟,你可算有信号了!”

系统:“我没有断开过与你的连接,不过是你听不到我的声音而已。对了,恭喜你哦,进度条第一格满啦。”

简禾:“……”

大梦初醒,简禾睁目,落入眼底的,是阴森的寝殿,幢幢的灯火。

她被摆成了一个十分规矩的睡姿,被褥之上,乌黑的长发与另一人缠绕在一起,生生世世都难分难舍。

玄衣侧躺在她身旁,凝望她的赤瞳燃着两簇鬼火,与她十指交握,淡淡道:“这一次,还是没什么话想跟我说的?简禾。”

细听之下,那声“简禾”咬字格外地重,似乎带了点“看你这次怎么抵赖”的意味。

“……”简禾一动不动,诚恳道:“你什么都看到了,事情就是你看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