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中不足的是,要去南边的渡口,必须穿过武陵城。魔族人既然进犯了丛熙宗,估计武陵城是他们的重点盘踞地区,明日肯定会乱成一锅粥。

非常时期,越是混乱,就越容易浑水摸鱼。等魔族人完全控制这里,水路就走不通了。

简禾道:“我们走水路吗?”

温若流颔首,在剑穗上做了点手脚,抛回给了灰鸟。

“那我们出发吧……”简禾扫了水面一眼,看见了一具浮尸飘了下来,倒吸了一口气。

定睛一看,原来只是一件染血的长衣被空气鼓了起来。尸体是没有了,但是衣服底下,还真的若即若现地露出了一块浮木,木头的缝隙中,斜斜地插着一个黑漆漆的东西。

温若流淌水过去,将它拾了过来,扔在了河滩上。这是一柄长剑,比寻常的仙剑还要长上几寸。剑身黯淡无光,剑柄凹凸不平,似乎爬满了斑斑的深红锈迹,扔在路边也没人会多看一眼。

温若流使力,剑刃岿然不动,拔不出来。

简禾奇怪道:“这是哪来的?”

温若流若有所思道:“刚才落到潭底的时候,我的衣裳被一把插在淤泥里的剑柄勾住了。应该就是那时候被带上来的。”

恰好卡在了木头上,还跟着他们飘了那么远,也算是缘分了。

潭底……

如果无法毁掉某件东西,却又想让它永远消失在人前,那么,丛熙宗后山的深不见底的水潭,的确是个非常适合的地方。要不是遇袭落水,他们一辈子都不可能潜到潭底去。

没人会不喜欢上古仙器。只是,当武器的力量超出了自己的能力范围,等待着自己的结局便是被反噬。就像老鼠永远无法操纵狮子一样。沈长虹身无仙器,又受了重伤,却急匆匆地将它分解、扔掉,说明此物邪肆异常,他控制不住,还很可能会受其影响和连累。

他可真是……选了个好地方。

九师兄生前颠颠地喊她“小师妹”的声音犹在耳畔,他的遗体如今还躺在山上。只是,他们已经无法走回头路,也没法把他的遗体带走了。

简禾鼻子一酸,不敢再想了,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温若流,同时从衣裳内袋里取出了沈长虹落下的香囊,道:“我们拆开看看吧。”

温若流撕碎了香囊,不出所料,香囊里果然装着用来帮助沉底的石头,除此以外,还缠着一卷隐隐泛着暗光的长索。

“这是什么东西?弓弦?琴弦?铁丝?”

温若流沉吟道:“应该是从剑上强行拆下的部分。”

简禾发现了新大陆:“等等,你摸摸看,剑柄上有些凹陷的地方,难不成这金弦原本是缠在剑鞘上的?”

手动将金弦绕上去,全然没有反应。

温若流道:“此剑有灵,被强行毁坏了,就像人生病了一样,暂时无法恢复。”

“暂时不恢复才好呢。这东西被毁坏了还能像gps一样把那些魔族人引来。要是修好了,岂不是隔了十万八千里都能被追踪到?”

“……”温若流道:“居劈爱思是何物?”

“我家乡那边的土话,就是活靶子的意思。”

长夜未央,明月蒙尘。

温若流在河边跪下,捧起一捊凉丝丝的河水,尽数往脸上泼去。晶莹的水珠顺着英挺的下颌滑落,滴落在水面上。半干的黑发拢在一旁,湿衣紧贴后背,颀长而优美的线条展露无遗。

胡乱地擦掉了水珠,他立在水边,遥遥看向丛熙宗仙府的方向,许久,才回头道:“我们走吧。”

简禾点头。

他脱下了惹眼的校服,将它翻了过来,把这无名的长剑包裹起来,背在身后。那团金丝则被他分开放到了另一个地方。

两人踏着夜色,天明之际,进了武陵的城门。

丛熙宗昨晚被袭一事,不到一夜便传遍了武陵。相信再过几日,九州都会听到这个噩耗。

兴许是初来乍到,魔族人还没来得及接管武陵,城中果然乱哄哄的,不少百姓都在收拾家当,带着一家老小离开。

一般而言,魔族人只会挑不服他们的刺头来杀鸡儆猴,平民于他们而言,等同于蝼蚁,很少会大面积地攻击。所以,即使家乡陷落,也还是会有人选择留下。

无奈,这一次接管武陵的,却是个人尽皆知的杀人祭城狂魔。武陵恐怕会步上屠雪城的后尘,此时不走,难道还等人将刀子架到脖子上才走吗?

温若流长得太惹眼,就算他不是丛熙宗的首徒,也属于很容易被人拦下来问话的长相。两人已经将校服脱掉,在山中走了一夜,素白的衣裳脏得很,没有多余的布料可以挡脸了。

幸亏街上人人自危,两人挑着偏僻的小道走。路经一面围墙时,两人意外地看见了上面张贴着几张告示,绘着温若流、澹台怜等人的模样。

简禾捏紧拳头,道:“手脚还真快。”

“擒贼先擒王。”温若流揽住了她的肩,催道:“别看,离开再说。”

“我们还是得找东西挡一下,那些魔族人明摆着就是要抓你,既然在城中贴了告示,渡口他们也一定会派人守着……”

“我知道。边走边找。”

穿过了数条长街,几声高低不同的哭闹声从前方传来。

“不要脸!快把东西还给我们!”

“那是我们的……!”

原来是几个大乞丐在趁乱抢几个小乞丐的东西。简禾定睛一看,被抢的那伙小乞丐,不正是几天前才见过面的那几个小孩儿么?那异色眼珠的小姑娘吓得哇哇大哭,场面乱成一团。

温若流脸色一冷,三两下就将几个流氓踹晕了。简禾气不过,冲上去补了几脚。

几个小乞丐呆若木鸡,连小姑娘也忘了哭了。与简禾两人一打照面,众人转忧为喜,纷纷道:“哥哥!姐姐!是你们!”

“哥哥,我看见你们被画在墙上了……那些坏人要抓你!”

温若流比了个“嘘”的手势,道:“没受伤吧?”

“没有!”

“他们刚开始抢我们的东西,哥哥你就来了,好神气呀!”

“没受伤就好,都来帮我的忙。”简禾冲他们招了招手,嘿嘿道:“将他们的衣服扒掉。”

方才还在苦恼从哪里找东西遮脸,这不,这几个家伙就撞到她手里了。踏破铁骑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不脱不是人!

温若流:“……”

小乞丐们大声道:“遵命!”

几人通力合作,上下其手,将地上晕倒的几个男人的外衣穿到了自己身上,还顺手摸走了两个有点儿瘪的钱袋。

温若流将兜帽拉了下来,道:“走吧。”

几个小乞丐机灵地跟着他们,终于在午时来到了渡口。

渡口人来人往,兵荒马乱,比几天前有过之而无不及。几艘大船停在了江边,人潮上上落落,更多的人被堵在了下面,正与船夫大声争论。

“不行!没钱的不能上!”

“危难关头,大家都是武陵人,通融一下怎么了?”

“我的船载不了那么多人,个个都让我通融,我这船就开不了了。你们还是早点往回走,走山路吧!”

……

放眼四周,并没有看见澹台怜等人。他们人太多,应该是分批混在人堆中离开的。只要大方向不出错,离开武陵后,总有机会再见。

温若流道:“小心脚下,跟着我,别走散了。”

简禾和几个小乞丐一起点头。

挤开了人群,他们终于来到了排队的地方。那几个流氓的钱应该够他们所有人上船了。简禾松了口气,拢了拢衣裳,一晃神,忽然瞥见了长长的队列前方,上船的木梯旁,两个魔族人正徐徐走来,挨个打量上船的人。

简禾的脑壳嗡地一声。

糟糕了。刚才光顾着看环境,以为渡口没有贴告示就安全了,谁知道魔族人会在这里守株待兔……

就在那两人离自己还有几米时,一个小乞儿忽然大声嚎哭了起来:“爹,我害怕!”同时抱住了温若流的大腿。

小姑娘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拽着简禾的袖子道:“娘,我们什么时候才上船呀,我害怕。”

温若流与简禾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将小孩抱了起来,轻声哄着,不着痕迹地挡开了视线。

第137章 第137个修罗场

多亏了几个小乞丐出神入化的演技, 温若流的披风又将无名长剑挡得严严实实的,两个魔族人只以为他们是千千万万对普通夫妻之一,与之擦肩而过,就这样放过了他们。

从巷子那几个流氓身上捞到的钱, 不多不少,恰好可以送他们两个大人、四个小童一起上船。逃离武陵的百姓数不胜数,这艘曾用来搭载货物的大船的底仓均被改成了卧房, 能多载几个人是几个人。

若是只有简禾和温若流连个人,要和别人挤一个房间的。带了孩子就不一样了, 船主大手一挥, 给了他们一个单独的小仓房。虽然还是要睡大通铺, 但好歹是自己的地盘了,不必睡觉还要防人。

江陵千里,两岸绿山。

通过仙宠传信, 可知澹台怜等弟子如今正前后分散在十几艘大船上。船只的目的地稍有区别, 但是途中不约而同都会在卞州停靠一阵。众人遂相约在卞州再见。

简禾将信上的寥寥数语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 长舒了一口气, 还给了温若流。未免留下证据,每次看完, 他都会将信烧掉。

那天从瀑布后逃离的人,除了两个弟子伤重不治, 其余人都活下来了,如今还有三四百人活着。这大概是最近能听见的最好的消息。阴霾连日,得见拂晓。

经由水路从武陵到卞州, 最快也要半个月,更不用说这船路上还停了好些个地方,船上的百姓换了又换,武陵人越来越少,两人不必再担心那张通缉令的事儿了。

再说了,现在他们带了几个小孩子,要是一天到晚闷在屋里,铁定会闷出病来。为此,两人天天都会出去甲板遛孩透气。

由于目前伪装成孩子娘,船上的大婶们与简禾迅速打成了一片、简禾为此还获赠了不少水果瓜子。这天,风和日丽,船行平稳,又是例行遛孩的时刻。

几个在甲板上嗑瓜子、腰肥体壮的大娘热情地朝简禾招手:“这不是温公子他媳妇嘛!”

“过来透气,聊聊天呀!”

碟中的瓜子肉金黄金黄的,十分诱人,简禾这几天嘴里正淡出了个鸟味来,顺水推舟,将遛孩的任务托付给了温若流,屁颠屁颠地坐了上去。

每逢这种时候,大娘们总会谈起家里的柴米油盐、生活琐事。简禾毕竟没有真的嫁过人,担心乱说话会露陷,故而一直以听为主,附和居多。今日不知怎么的,聊着聊着,话题就像脱缰的野马,朝着少儿不宜的方向狂奔而去了……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我家里那口子呀,年纪大了,那档子事越发不中用,半个月都不见有一次的。”

简禾:“……”

“我家那死鬼老头也是,每晚熄灯就推拒说累了,简直胡说八道,我看他精神着呢,尤其是见到村口的小寡妇……”

一位大娘感慨了几句“岁月不饶人”,又道:“对了,林家媳妇,你上回说,你家那口子是比你小几岁来着?”

一名妇人答道:“三岁。”

“多好呀。找男人,还是找年轻强壮的好,中用,光看脸可不行。”那大娘意味深长地说完,转头看向了一直没吭声的简禾,八卦道:“温家媳妇,你那口子长得那么俊,中用不?”

话题突然抛到了她身上,简禾被瓜子肉呛了一下:“……”

一名妇人笑眯眯地抢道:“哎,还用问。我看人的眼光向来很准,一看就知道温家郎君会武,力气大,下盘稳,比那些被酒色掏空身子的男人强多了。对吧?”

简禾很给面子地道:“嗯嗯。”

那大娘捏了捏简禾纤瘦的手臂,慈爱道:“温家媳妇也是个好生养的,你们这对小夫妻还这么年纪就生了这么多孩儿,晚上肯定没少努力!”

简禾:“……”

“第一次见到温家媳妇时,要是你不提,我还当你还是个十五六岁的新婚娘子呢。”

简禾干笑:“哈哈,过奖了。”

为了对上伪装的身份,她将自己的年龄报大了几岁,并没有惹来这些淳朴的大娘的怀疑。

大概是之前她很少参与话题,几个大娘都打了鸡血似的,不准备放过她。刚才的那个林家媳妇摸着肚子,忧愁而又期待地道:“我和我家那口子成婚都有四年了,肚子一直没有动静。温夫人,你三年抱俩,可有妙法传授?”

简禾嘴角一抽,推拒道:“没有啊,我……”

拒绝的话没说完,她的肩膀已经被一名大娘亲热地搭住了:“其实我也想听听看。”

在数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的注视下,简禾犹豫了一下,刚才听了那么多八卦,轮到自己时却什么也不说,会不会显得她很小气?

反正温若流也不知道,就……强吹一波吧。

简禾以拳抵唇,咳了一声,道:“好说好说,你们都靠近些……”

……

瞎几把吹了一个下午,简禾的瓜子磕到了半饱,获益匪浅的npc大娘们终于舍得放她回去了。

晚上,众人围在了一张桌子上吃饭。

估计是受到白天那个话题的影响,简禾三番四次都忍不住看向温若流,心中捧腹,却不敢表露。

温若流发现今晚的简禾有点奇怪,视线总是往他脸上瞟。他一看过去,她就立刻移开目光,低头扒饭,佯装没有偷看。

三番四次,终于让他逮个正着,两人视线在空中撞个正着。温若流哼道:“你今晚怎么了?”

简禾装傻充愣道:“啊?你说什么?”

温若流道:“你老是看我干什么?”

“嘿,你不看我,怎么知道我在看你?”简禾憋笑,往他碗里夹了块肥肉,堵住了他的嘴:“疑神疑鬼。赶紧吃,要凉了。”

几日后,这艘船停靠在了卞州的野郊。他们算是最晚离开武陵的,故而也是最后一批到达卞州的人,几个小乞丐也跟着去了。

浩浩荡荡的几百人突然涌进卞州,不惹人瞩目就奇怪了。幸亏这个渡口距离主城有一定距离,处于野郊之中。有伤的人都先行进城医治、买药了,没受伤的人则都暂时住在了散布在林间的守林人木屋中。

仙府被毁,同门惨死,众人的心情都很沉重。然而这会儿,没有时间给他们悲伤春秋,下一步该怎么做、该去哪里,要立刻决定。

木屋中,澹台怜的脸色很差,拧开水囊的塞子,灌了一口,道:“伤员就不多说了,就算是没受伤的人,天天睡在地上也不是个办法。我们必须尽快找个安全的地方安置大家。”

从温若流恢复记忆开始,系统与简禾的联系就时有时无,不再如之前那样随传随到,信号仿佛受到了干扰。就像现在,简禾想要调出地图看看,都加载不全。幸亏她对来程时路人的话还有印象。

简禾看向了窗外郁郁葱葱的树木,道:“前面的主城……是岚城了吧。”

众人都沉默了。

此城之名,取自山岚之岚,乃是赤云宗的镇守之地。

扪心而论,赤云宗绝对是一个又近又好的避难场所,既有宽敞的院舍可以收容他们,又有药材和医师救治伤员。更重要的是,它离武陵足够远,即使嗅着气味,也没那么容易找到来。

只是,在经历过沈长虹一役后,他们难免会心生犹豫——若是这一投靠,让赤云宗重蹈丛熙宗的覆辙,那可就……

那柄长剑的秘密只有简禾、温若流、澹台怜三人知道,众人都以为丛熙宗之所以遭祸,只是因为收留了沈长虹。

一名弟子恨意难消,猛地一捶桌子:“当时就不该帮他!”

有人道:“别说了。”

简禾沉默。

平心而论,仙门排得上号的势力不多,千仞宫倒了,下一个被盯上的,不是丛熙宗就是赤云宗。魔族人找上门来是迟早的事。他们狼狈如斯,只是因为沈长虹将这条□□缩短了,短得让他们措手不及而已。

前路茫茫,高一辈的师父皆在那晚身亡。虽然“宗主”一位并没有转移,但是所有人都默认了温若流就是他们的领头人,都在等他做决定。

温若流考虑了很久,深深地吐出了一口气,道:“你们都在这里等着,我去与邬焱见一面,今晚就回。”

澹台怜和简禾异口同声道:“我也一起去!”

温若流道:“不,阿怜,你留在这里,保护其他人。”

澹台怜捏紧拳头,道:“好!”

黄昏中,简禾与温若流轻装简行,取道岚城。

岚城的风光丝毫不逊色于武陵,大街熙熙攘攘,车水马龙。小童在街角巷尾无忧无虑地玩闹着。

只是,魔族人悬在空中的铡刀一日不消失,这样的安宁又能持续多久?

穿过密林,抵达了赤云宗仙府的石梯下,简禾二人均是一怔。

林间的空地上正立着二十多个少年,均身着赤云宗藕色的校服。山梯前停了一辆板车,上方躺了个半死不活、形容狼狈的人,衣服倒是没什么血,就是破破烂烂的,像是在沙地里滚过。恰好有人侧开了身子,板车上那人粗狂而英俊的相貌展露无遗。

简禾吃了一惊。

怎么会这么巧,这位仁兄就是他们要找的邬焱!他怎么搞成这副模样被人抬回来了?

气息一乱,赤云宗的弟子们就察觉到了他们的存在,喝道:“谁?!”

“是我。”温若流从阴影下走了出来,摘下了兜帽。

此声一出,哼哼唧唧的邬焱倏地睁目,一瞬弹起,震惊道:“我去,温若流?!”

虽然没穿校服,不过赤云宗与丛熙宗的关系向来亲近,过往曾一同除祟。其余的门生也认出温如流了,纷纷收回了武器。

邬焱道:“怎么,你是来找我的吗?”

“……”温若流叹道:“原本是的。你先去治伤吧。谢子尧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