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迩并不在意他们,只一眨不眨地看着红毯尽头的人。

来到这里这么久,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夫君”长什么模样。

高烧的红烛前,姬钺白玉冠束发,华衣若枫,身姿挺拔,正静静地等她走近。

无双的风华与淡淡的风流,于他身上缭绕相融,那样的艳丽,仿佛能践踏世间一切的风霜。柔情蜜意的尽头,又暗藏着刀刀见血的冷冽锋芒。

迎着他的目光,乔迩不闪不避地执起了红绸的另一端,镇定地与姬钺白比肩而立,心底却泛起了浓重的不安,甚至汗毛都竖起了一小片。

为什么她突然会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姬钺白看起来,可一点也不好糊弄。

冒充他的新娘,和他朝夕相处,她真的能瞒住这个人吗?

乔家的先祖,是从外疆迁徙到九州玉柝的,经过好几代,从毒药生意混着做,演化为了世代以炼药为生,是仙门中一支特殊的派系。虽然败落了,但是根基底蕴还在。子孙只懂歧黄之术,家教甚严,人人循规蹈矩,压根儿不会舞刀弄枪。

姬钺白一定也听过乔家的家风。看来,为了不惹他怀疑,这段时间,她只能尽己所能,收起动辄就支腿叉腰的歹气,尽可能装得像名门淑女一点了。

三拜礼成,乔迩松了口气,姬钺白也直起身来,不偏不倚地望着她。于一众或惊艳不已、或心怀鬼胎的客人之中,他由始至终从容至极,没有新郎官该有的激动,更辨不出喜怒,让人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乔迩手指微微一蜷,衣裳轻擦的肌肤泛起了一阵轻微而古怪的热度。

三拜以后,就是进入后厅,给族中长辈行礼敬酒的时间了。

姬家的上一任家主有二位夫人。大夫人姓钟,出身名门,端庄稳重,早年也是因为一纸婚契嫁入姬家的。可惜强扭的瓜不甜,对这位夫人,前任家主始终喜欢不起来。在二人的第一个孩子——即是姬大公子出生后没多久,家主就从歌伎坊带回了一个女人,即是后来的二夫人。

二夫人的出身不光彩,没读过什么书,可娇烈刁蛮的性情,却很合前任家主的心意。自从她来了,前任家主就更加冷落大夫人。直到五年后,大夫人又怀上了一胎,即姬钺白,夫妻感情才有所回暖。

大夫人出身好,又有两个儿子。无论怎么看,姬家主母的位置都是她的。只可惜,在姬钺白出生后不久,这位大夫人就染上了怪疾,此后就一直疯疯癫癫的,很少出门见人。某次异常凶险的除祟中,她的夫君与长子双双意外身亡,大抵是受不住刺激,这位大夫人彻底咽了气。

就这样,原本不具任何优势的二夫人顶了上去,成为了姬家的主母。

由于不喜欢被人在称谓上压一头,在大夫人死后,这位原本的二夫人,就让其他人一起改口,换成用她原本的姓氏来称呼她——聂夫人。

今日一看,这位聂夫人果然十分貌美丰满,算算年纪,也有近四十岁了,外表看上去却像二十出头。可惜,美则美矣,终究少了些底蕴,端坐在高位上,也没有世家主母的雍容气度,略有些跋扈浅薄。

乔迩借着喝酒的动作,飞快地偷看了一眼,这才屈膝,低头行礼。

一天下来,她都没吃过几样东西,这一低头,被沉重的头饰一坠,乔迩忽然眼冒金星,眼前黑了黑,晕乎乎地晃了一下。失衡是一瞬间的事儿,还没跪倒在地,乔迩已经警铃大作,意识到不妙了。

好在,千钧一发之际,从旁伸来了一只修长有力的手,不动声色地扶住了她,止住了她身体前倾,总算不必跪倒在地,当众出丑。外人根本察觉不到其中的惊险,一场风波就这样化解了。

乔迩一个激灵,鼻端擦过了姬钺白的袖子,她忽然嗅到了一阵幽幽微涩的梅香。不是她这几天闻过的那种蝶泽甜腻奢靡的熏香,倒像是在梅花中待久了,才会染上的微醺的香气。重新站稳后,她抿了抿唇,抬头看了他一眼。

姬钺白已经将手收了回去,神色淡淡地目视前方,仿佛刚才那个动作,是再理所当然不过的了。

乔迩的心里暖了暖,对这个陌生的人的亲近之意,忽然多了几分。她低头,小声而不含糊地冲他说了今晚以来的第一句话:“谢谢你。”

她根本没指望姬钺白会回答。谁知,他却瞥了她一眼,轻笑道:“不客气。”

乔迩:“……”

这个声音……这个声音!

她好像感觉到有什么从脑子里飞出去了……

这他妈不就是前天晚上,在梅林里那个死活不让她看脸、还说要挖她眼睛的男人吗?!

完了,她那天为了脱身,还对他胡说八道了一通,什么“孤枕难眠”、“深夜寂寞”……完犊子了,这下她还要怎么继续装,世上根本不会有她这么口无遮拦、这么奔放的“名门淑女”的吧?

乔迩欲哭无泪。第二杯酒递到了跟前,她机械地接了过来,机械地低头行礼。聂夫人身旁一位作已婚打扮的女子就温声道:“好了,快起来吧,你也累了。”

乔迩一顿,好奇地抬眼。

这个说话的女子,年约二十三四岁,五官清雅,眼若秋水,气质温婉。想必就是姬大公子的夫人,宝山灵定的卫家小姐了。

如今世道民风开放,她这样家世好相貌好,丈夫早亡、膝下无孩的女子,是很容易改嫁的。她却谢绝了旁人的劝说,选择了留在姬家,足见对大公子用情之深,夫妻感情甚笃并非传闻。

当年的大公子是姬家少主,这位卫小姐也被唤作“少夫人”。如今少主已经易了位,“少夫人”这个称呼是乔迩的了。于是下人都学着那位聂夫人的叫法,唤她为“卫夫人”。

聂夫人站起来说了几句场面话,无非是让乔迩尽快为他们家“开枝散叶”、“三年抱俩”之类的词。礼成后,姬钺白还得留下待客,乔迩先行被送到了新房。

既然是新婚夫妇,就不可能住在两处。岁邪台的房间没什么特色,就是大。故而以后她就要住到姬钺白的房间里了。

到现在她才知道,原来姬钺白所住的地方,就是在前天晚上的雪白梅林之中,是一座独门独院的宅邸,周边很空旷,屋与屋间离得很远。也就是说,那个晚上,她是撞到人家的花园里了……

不过,话又说回来,她那天晚上明明是追着被下了蛊的两个侍女跑的。为何她的剑会将她引到姬钺白那边去?就算是偏差,也偏差得太过了吧,奇也怪哉。

姬钺白的房间十分宽敞,简洁而雅致。香炉的所散发的是淡淡的檀香气。若是没有窗户上的“囍”字的剪纸和红烛,她还真看不出来这是个婚房。

下人都不会进屋,给她关好了门。离开前,一个侍女微微躬身,道:“少夫人,二公子方才在去喝酒前吩咐下来,让少夫人您不必等他用膳。”

乔迩一愣,那侍女就走了。

既然姬钺白都这么说了,乔迩也不客气了。先将满头叮叮当当的东西都摘下来,再把缠在腿上的软剑抽出,念了句法诀,将它藏在了房梁上。

这剑一天下来也没反应,但也很正常。毕竟,在这种遍地是修士的场合,那只东西一定会好好地穿着人皮。当魍魉有皮囊伪装时,泄露出的邪气是微乎其微的。

把剑藏好后,她就一屁股坐在了矮几旁,大快朵颐。吃得差不多时,就听见了开门的声音。姬钺白回来了!

下人们退走,雕花大门在背后合上了。姬钺白还站得稳,却像是有点醉了,立在月下,眼眸中氤氲着醉人的朦胧之色。

应该没人敢灌姬钺白的酒,但是宾客那么多,就算每次只沾一点,都喝进去不少了。

今晚承了他两次的情,发现他准备脱下外衣时,乔迩十分主动地道:“你喝醉看不清了吧?我来帮你脱吧。”

这可是她挽回奔放的形象,表现自己的贤淑的好机会。

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姬钺白一怔,眼眸闪了闪,微微一笑:“也好……那就有劳夫人了。”

“没问题,这些事我最会了。”乔迩说完,定睛一看,就有点后悔了。

男式的婚衣和普通衣服不一样,衣带又细又密,不知道今天是谁帮姬钺白穿婚衣的,那结打得很死,乔迩掐得指甲发白也掐不开,一下用力,只听一声“刺啦——”,两条打了结的绳索已被她硬生生地撕了出来。

乔迩:“……”

姬钺白挑了挑眉,揶揄道:“夫人的手劲儿,还真不小。”

乔迩辩解道:“我不是故意的,其实我平常的力气没这么大,刚才只是激动过了头。”

话音刚落,她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话还是有歧义——怎么说得自己好像很猴急、很期待脱他衣服一样?

姬钺白却没有给她重来的机会,低低一笑:“我知道。”

乔迩:“……”不是这样的!

欣赏了她无地自容、窘迫的神情须臾,姬钺白眼中闪过了几分玩味,大发慈悲放过了她,于屏风后换下了衣服,这才转头道:“我们休息吧。”

第168章 番外四3

“休息”这个暧昧的词儿, 一下子就触中了乔迩敏感的神经。她硬着头皮,道:“啊?这么早睡觉?”

姬钺白失笑道:“早?现在已经是子时了。”

乔迩又何尝不知道时间很晚了, 掰掰手指头, 她都快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其实,在披上嫁衣的那一刻, 她就预料到了这一关的考验。蝶泽是九州民风最开放的地方, 外疆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崇尚及时行乐的生活方式,只要真心喜欢彼此,姻亲不过是可有可无的仪式。乔迩被耳濡目染着长大,九州之人慎重对待的姻亲关系, 对她来说, 根本不代表什么, 所以她没怎么犹豫,就决定了要冒充新娘。

不过,她还是有自己的原则的, 只愿与真正的有情人做快乐事。

就算姬钺白长得美, 就算他们已经是名义上的夫妻了, 可对她来说,他只不过是一个陌生男人而已,至多半年就不会再见面了,她才不愿意失身给他。

要是他想硬来, 她也不是吃素的, 不会让自己真的吃亏。但是, 那样做了,势必会暴露出她的底牌和身份——真正的乔家是医药世家,乔家小姐更不可能接触外疆的邪门蛊毒之术,更别说是精通此道。一旦身份被怀疑了,她在姬家就待不下去了,今后想混进来,也会难上加难。若非万不得已,还是用拖字诀比较合适。

反正姬钺白喝醉了,看谁耗得过谁。

一念千转,乔迩强忍着打瞌睡的冲动,道:“可我还不困啊,不如我们聊会儿天再睡吧。”

姬钺白从善如流:“好。”

太好了,他同意了!乔迩绷紧的神经松弛了不少。看来,姬钺白真不是她想象中那种色中饿鬼啊。

姬钺白解下了发冠,墨发倾泻而下,他坐到了床头,随意道:“坐上来说吧。”

这张床又宽又大,在上面打滚都绰绰有余。如果这也拒绝,未免太不自然。乔迩镇定道:“好啊!”

生怕他反悔,乔迩在屏风后把那件沉重的婚衣脱了下来,顿时成了出笼的小鸟。漱口并把脸洗干净后,她小心翼翼地掀开了一角,从床的另一边爬了上去,缩在了边边。

这床被褥比云雾更轻软,辨不出材质。乔迩忍不住在心底纳罕地喟叹了一声,有钱有势就是好!在外疆,她睡惯了木板床,还得与同住一屋的其余姑娘挤着睡,从来没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光是在这坐着,就有种随时要见到周公的感觉了。

屋中烛灯只剩下了一盏,姬钺白的衣襟微微敞开,慵懒地倚在床头,揶揄道:“夫人,你躺得那么远,我担心你半夜翻身时会摔到地上。”

“这个你不用担心,我睡相很好。”乔迩强行打起精神来,担心自己回答不上来他的问题,抢先道:“对了,蓝巾贼有消息了吗?”

“尚在追捕中。”姬钺白眼底闪过了一簇古怪的火苗,忽然以自责的口吻道:“你那时一定很害怕吧,对不起。”

虽说理不清姬钺白为何同意这门婚事,但是,乔迩相信,他是没有参与此事的。否则,何必大费周折地先同意联姻,等宾客都到齐了、无数双眼睛都盯着看的时候才动手。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吗?

唉,姬家这个大泥潭,不但藏了一只难缠的魍魉,还可能有个对她磨刀霍霍的凶手,在这种腹背受敌的环境中,不论姬钺白在想什么,最起码,她都没有感觉到生命威胁。在所有人中,姬钺白竟然是她最可以信任的选择。

这样也好,若是连枕边人也要防备,那她就没有一口气可以喘、没有一个乐安觉可以睡了。

“你又没有错,不用道歉。”乔迩轻快地道:“我当时是很害怕,不过以后都不会了,因为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会保护我的,对吗?”

保护她?姬钺白眼眸微微一暗:“当然。”

唉,都大半夜了,姬钺白明明喝了酒,为什么看起来还这么精神?乔迩忍着想打哈欠的冲动,眼眶干涩得发红,盈上了一层水光:“不如你说说自己的事吧?”

“我的事?”

“对呀,比如说,你的生辰是什么时候,最喜欢吃什么,平时有空时会做些什么……”强撑了一夜,乔迩一句话说得越来越慢,脑袋歪了一下,顺着枕头滑了下去,又马上睁眼清醒了,想要爬起来。

姬钺白似笑非笑:“夫人若是累了,就早些休息吧。”

顶不住了,乔迩没有再推托,反正姬钺白今晚肯定不会做什么了,她一卷被子,模模糊糊地说了句“晚安”,就立马见周公去了。

姬钺白捻灭了烛芯,最后一缕光辉消散,房间被一片黑暗笼罩,静得落针可闻。二人的乌亮的长发于被褥上交缠,像极了梅枝上的藤蔓。

他静静坐了片刻,才低喃道:“晚安,夫人。”

这声音温柔似水,可如果乔迩能睁开眼睛,便会看到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方才出现过的自责、怜惜、笑意,都已经消散,唯有浅如琉璃的眼珠发着幽幽的光,有些瘆人。

快天亮的时候,姬钺白的乌鸦嘴灵验了。乔迩睡得太舒服,在外疆时她睡的是最左边靠墙的位置,习惯性地一翻身,突然就踏空了,“哎哟”一声还卡在喉咙里,人就已经滚到了地毯上去,没发出什么声音,但实打实地撞到了额头。

室内还是挺暖和的,但与被窝里的温度没法比,乔迩打了个哆嗦,睁开了眼睛。

窗外已微微有了光,姬钺白侧卧而眠,呼吸均匀,应该没有吵醒他。本能地觉得这么丢人的事决不能让他发现,乔迩一翻身,就迷迷瞪瞪地钻回了被窝里,这一次还未雨绸缪地往床中央躺了躺。

翌日,天光大亮时,乔迩发现自己已经滚到了姬钺白那边去了,卷着被子,斜躺在了床上,额头抵住了他的手臂,睡得安安稳稳的。

和人挤床抢被子多了,她睡觉时就是有这个毛病,要么得靠墙,要么就得贴着人。她揉了揉眼睛,在被下的手不慎摸到了姬钺白的手背,顿时一怔——他的手好凉,难道他是体温偏凉的类型?

她懒洋洋地支起身来。身边人一动,浅眠的姬钺白也醒了过来。乔迩伸了个懒腰:“早啊。”

“早安。”姬钺白定睛在她脸上,忽然一怔。

乔迩随口道:“看什么,我脸上有花?”

“夫人昨晚……”姬钺白的嘴角泄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意:“摔疼了吗?”

乔迩瞪直了眼睛:“你怎么知道的?你装睡?!”

“没有,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乔迩愣了一下,意会过来,光脚跳下了地,飞扑到了镜子前,就望见了自己的额角多了一小块淤青,这一定是摔下地的时候撞到了。

“没关系,涂些药就好了。”姬钺白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后,从柜中取出了一盒淡淡香气的脂膏,笑道:“坐下来,我替你涂点,下午就消了。”

乔迩:“……”

仙门世家一般没有严苛的规矩,就算成了亲,也不必每天都去请安。不过今日比较特别,毕竟成亲后的第一天,于情于理,他们这对新婚夫妇都需要和家人一起吃顿饭,就当是正式让未来的家主夫人和姬家的人见面。

姬钺白一到,便有五六个少年眼前一亮,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这些人都是与姬钺白沾亲带故的远房弟弟。明明和乔迩差不多大,却都乖乖地向她行礼,老老实实喊“少夫人”。

正说起昨日婚宴的事,姬钺白忽然道:“对了,砚奚昨日怎么没来?”

一个少年道:“砚奚?唉,别提了,他前段时间瞒着他爹去猎魔,被他爹用家法伺候了一顿,现在还躺在床上起不来呢。”

众少年闻言,纷纷道:“砚奚真是太惨了!”

“惨无人道!惨绝人寰!”

乔迩:“……”姬家的家法是什么变态的东西吗?

欢乐的时光很快就终止在了入席的时间。这顿饭,乔迩吃得味如嚼蜡。不是说味道不好,毕竟姬家的厨子都是万里挑一的,而是因为席间的气氛太差。

那位聂夫人今日也坐在了主位上。不知是否因为昨日有一块盖头遮挡视线、看不清晰,还是因为妆容关系,昨天在华灯之下的聂夫人,明明就是个轻涂脂粉、娇艳不已的女人。才过了一夜,她今日的气色明显差了些,脸上的妆容也厚得很,仿佛戴了层面具。要是把脸泡进盆子里,指不定会掉个色。

而那位卫夫人,即是她如今名义上的嫂子卫襄,也伴在了聂夫人的身边,一袭水洗般色泽的蓝衣衬得她温柔又可亲。她席间从不主动说话,只沉静地默默夹菜。

察觉到了乔迩的视线,她抬起头来,愣了愣,冲乔迩善意地笑了笑。

除此以外,人人都板着脸,出丧考妣。莫说欢声笑语,除了碗碟相触的声音,一点聊天声音也没有。几个小辈也鹌鹑一样缩着。

逡巡一圈,乔迩心道:“这姬家人的氛围也太压抑了吧,比三杯酒下肚后称兄道弟的陌生人还不如。要是天天都得跟这么一群人吃饭,我肯定胃口全无。幸好只用今天来露一次脸就够了。”

突然之间,她敏感地察觉到了有人在盯着她。不动声色地静一会儿,她忽然抬目,那种炽热而悚然的感觉就消失了。

刚才是她多心了吗?

席间,姬钺白似乎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用餐氛围,全程面不改色。乔迩望着他,忍不住漏出了一句叹息:“唉。”

似乎是觉得她很好玩,姬钺白含笑托腮,也学着她的语气幽幽道:“唉。”

乔迩:“……”学得还挺像,她一下子就破功了。

姬钺白道:“没胃口吗?”

“是,也不是。我说了你可不许生气。”乔迩鬼鬼祟祟地凑近他耳边,叽里咕噜了一通,才讪讪道:“我说这里无聊,你没有生气吧?”

“为什么要生气?”姬钺白眯了眯眼睛:“只要不是撒谎骗人,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生气。”

这话无意间踩中了乔迩最心虚的地方,她干笑了一声——现在,她可不就是在撒一个弥天大谎,在冒充一个和自己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吗?

唉,等拿到血蛊的母虫,把这错误的关系拨乱反正后,她一定要神不知鬼不觉地逃掉。万一让姬钺白知道自己被她骗得那么惨,麻烦可就大了,她恐怕得脱层皮才走得成。

犹豫了一下,她又实在心痒痒,想知道他底线在哪,不死心道:“那我究竟要做什么事才会惹你生气?”

姬钺白反问道:“夫人为什么对‘如何惹我生气’这件事这么执著?”

“不为什么,就是好奇,因为我完全想象不出来你生气的样子。”

姬钺白将一碗剥好的虾肉放到了她面前,考虑道:“唔……既然夫人好奇,那么,若我哪天生气了,我会把你叫到面前来,让你知道的。”

“啊?”乔迩嘴角一抽。谁要专门趁他生气时凑上去啊,这不是讨打吗?不是明摆着给自己找罪受吗?她嚼着虾肉,拒绝道:“这个,不用了吧,其实我也不是那么好奇。”

“夫人变卦也太快了。”姬钺白佯装可惜,忽然道:“可我方才听完你的话后,又特别想让你见见我生气的样子了。”

乔迩整张脸皮都开始抽搐了:“喂,你……”

看到她一张郁闷成苦瓜的脸,姬钺白忍了一下,肩膀轻颤,终于笑了出来。

乔迩:“……”为什么他笑得这么开心?这是什么恶劣的爱好!

他们在这头将动静压得很低,宴席上人人埋头苦吃,没人留意到这边。一炷香后,这顿饭沉默地结束了。聂夫人擦擦嘴,扬了扬下巴,宣布道:“这几日,我要到扬善堂静静心,没有要紧的事,就不要派人来打扰我。”

在魔族横行九州、民不聊生的数百年前,神佛之道曾一度非常盛行,后来都随着仙道的崛起而衰落了,只有少部分民众还坚持供奉神像。姬家是仙门世家,对这一套自然是嗤之以鼻的。

只不过,聂夫人在嫁入姬家前只是一介歌伎,非常笃信神佛的东西。五花八门的神将和佛像她都一并供奉。前任家主默许了她在岁邪台的僻静处建一座扬善堂,里头供了她信奉的神像。除了她之外,也没人会对那里感兴趣。

以前她也只是定期去。最近一年却去得很勤,每一次进去,没有五六天是不会出来的,有时更会待上十天。姬家众人已经习以为常了。

等宴席散时,都午时有多了。聂夫人急匆匆地走了。乔迩两条腿跪得发酸发麻,龇牙咧嘴地起了身,总算是重获自由了。

相安无事地过了几天,什么异象也没发现。这天的傍晚,姬钺白说蝶泽最近来了一支异域的驯兽戏班,天黑以后就带她下山看,只有他们两个人,不带随从。

他一走,小莹就鼓催着要给乔迩打扮,比她自己嫁出去了还激动。可是,一看到小莹端出来的金饰,乔迩就觉得刚养好的脖子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连忙拒绝道:“不用了吧,我今天什么都不想戴,随便扎个头发就好了。”

小莹急道:“这怎么行?这可是您第一次和少主下山呢。”

“为什么不行?”乔迩把腿搭在了另一张凳子上,懒洋洋道:“丑媳妇终须见公婆嘛,我什么样子他又不是没见过。你不懂,姬钺白就喜欢我这种不做作的女人。”

小莹:“……”

“嘿,再说了。”乔迩的嘴巴开始不正经了,手指卷着头发,道:“你不是说过吗,本姑娘——本夫人,就算素面朝天,也能让他神魂颠倒。万一精心打扮,岂不是会吓得他魂魄出窍?”

“不错。”一个熟悉的声音从门边传来,正浪着的乔迩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滚下地。

门边,瑰丽的晚霞拖长了姬钺白的影子,浅灰的双眸被映成了两处黯淡的潭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