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瞪着这理所当然的闺女,一时说不出话。

“别得寸进尺啊!”

“给点儿给点儿。”

女帝就觉得自己内库的那点儿宝贝,最近似乎蹭蹭地飞了。

她是熬不住沈望舒的撒娇的,更何况她觉得她的撒娇叫自己得到了真正的母女天伦,一时更加舍不得叫她失望。

因此,她扬声命人去取了几样珍宝,叫沈望舒可以一会儿出宫的时候带走。然而她顿了顿,看着沈望舒喜笑颜开的样子,又忍不住目光有些暗淡,很久之后方才摸着她的头发轻声说道,“过几日,就是你十八岁的生辰,过了生辰就是你父君的忌日。朕……”她垂了垂眼睛,还是没有多说什么,只有一声长叹,喃喃地说道,“如今说这些,实在是有些无趣了。”

就算她知道自己失去的是一份最真挚的爱,就算她知道凤君对自己的真情,可是她已经失去了。

再怀念,这份爱也不会再回来。

只有那个青年,在记忆里越发清晰,微微一笑,令她午夜梦回中蓦然醒来,感到隐隐的痛楚。

“朕百年之后,总是会和他在一起的。”皇家陵园,她的身边,只会睡着他,那时,或许他和她会再次在一起吧?

女帝的目光有些怅然,一时对后宫的那些艳丽娇媚的男子,都失了几分兴致。

因为她知道,他们对她,其实并没有如同凤君那么多的真情在。

沈望舒却只是垂目,掩住了嘴角淡淡的勾起,片刻轻声说道,“母皇春秋鼎盛,说这些,儿臣觉得很害怕。您要一直庇护儿臣,一直都要在啊。”别带着一群小妖精下去再气凤君了。

沈望舒都担心凤君再给这女帝气活了。

然而她的关切,却叫女帝心中更加温柔,她笑着看着舍不得自己的三皇女。

她对她的孺慕,叫女帝心里更加偏心。

如今二皇女还没怎么样呢,就在她的面前给三皇女上眼药,其心何其歹毒。

若她日后驾崩,三皇女自己是没能耐做皇帝了,大皇女为人恭敬心胸开阔,又素来疼爱三皇女,能够登基也就罢了。若二皇女登基,不提大皇女,只怕三皇女是肯定保不住命的。她默默地看着自己最宠爱,宠爱多年也真的有了真情的幼女,很久之后,轻声叹息了一声说道,“阿鸾赤诚,朕也舍不得你。”

沈望舒赤诚么?

她当然赤诚。

不过一方面是对女帝的赤诚,一方面……

这唱作俱佳的眼药,可比二皇女那等低劣的玩意儿强多了吧?

这个时候,当林贵君被厌弃的时候,当然从前的凤君就应该被提起来了。

沈望舒只不过是要提醒女帝,凤君留下的女儿,才是最应该被爱重的嫡女皇女。

真心爱慕她的凤君留下的纪念,总是不同的。

她又温柔地劝慰了女帝很久,孝顺地陪着女帝吃了饭,这才笑眯眯地捧着大把的珍宝出宫。

她并没有回自己的王府,而是打了一个哈欠就往京郊去了,到了京郊大营,就被在她下手捆了方玄家人之后越发对她亲近的女将的簇拥下大摇大摆地往方玄面前请功去了。

这个高大的男人现在还没吃饭呢,沈望舒陪着他又吃了一回,撑得要死,就决定给自己消消食儿。不过这么个破地方有什么好消食的呢?鸾王殿下就觉得自己应该去找方玄的那几个家人开心一下。

她当然知道是谁把方玄的家人引来上京的。

二皇女可真是有本事。

不过如果不是二皇女算计到了方玄的头上,沈望舒不会在女帝面前给二皇女这么上眼药儿。

“陛下怎么说?”方玄知道有人弹劾沈望舒,都紧张得吃不下饭了。

他在沈望舒进宫之后,一直都在担忧,坐立不安,如今见沈望舒的眼角通红,越发担忧。

“没事儿,母皇到底还是向着我的。”沈望舒趴在男人强壮的背上,侧头哼哼着亲了亲他,看到他红了脸,又忍不住笑眯眯地往他耳朵上吹了两口气儿,戏谑地笑道,“真是纯情啊。”

她伸手摸了摸方玄的胸口,贼爪子很不老实,完全忘记这个世界摸男人的胸口就相当与在另一个世界阿玄去摸她的那片柔软了,还觉得挺美的,献宝说道,“我跟母皇说了,送他们去西北尝尝当年你的滋味儿。”

方玄侧头,看着手段狠辣,可是一心一意为他的女子。

他觉得自己的心有一片柔软,正慢慢地化开。

他并未拒绝沈望舒的安排,而是轻轻点了点头,点头说道,“好。”

曾经家人带给他的伤害与践踏,早就被沈望舒的爱全都抚平。

他甚至当那些家人走到自己面前的时候,都不记得他们的脸了。

“要不要最后再见见他们?”沈望舒突然开口问道。

方玄想了想,微微探过来,将温热的嘴唇印在沈望舒勾起的唇角上,轻声说道,“我有你了。”

他静静地看着自己的爱人,仿佛要将她牢牢地记住在自己的灵魂里。

那些家人,或者还有更多的人,其实他觉得自己都不需要,唯一需要的,就只有自己的爱人。这样的感情是方玄感到连自己都可以付出的,他同样想到之前沈望舒嚣张的关于侧君的言论,他从来都是一个坚强的人,因此也不懂得什么是流泪,可是唯一感到的是极致的幸福。他牢牢地抱着自己的爱人,看她似乎很疲倦地睡去,又觉得自己其实很对不起她对自己的爱。

她本想当一个富贵闲人,可是却总是为了他,做出这么多的筹谋。

看到沈望舒睡了,方玄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她送到了床榻上去睡,自己起身去了后头军中的牢房。

没人知道他在牢房对自己的那些无趣的家人究竟说了什么,只有当沈望舒第二日在他房中起身的时候,知道方玄已经去上朝了,那一家子都不见了。

作为一个败家女的鸾王殿下眯着眼看了看天色,见才日上三竿,离午饭似乎还有一段儿时间,便卷着被子哼哼着要去睡第二场。

这种懒惰简直连鸾王府的侍女们都看不下去了,她的心腹不得不顶着那些军中女将含蓄的目光进了方玄的军帐,看到美貌绝伦的女子睡得风生水起的,不由上前低声唤道,“殿下,殿下?”她推了推沈望舒,看这位殿下哼哼唧唧地把头塞进了被窝。

这么好吃懒做,还没把方将军娶进门就暴露了真面目,万一人家方将军不嫁了怎么办呢?

以后去哪儿骗个这么任劳任怨的傻男人呢?

侍女都愁坏了。

“要吃饭了!”她不得不祭出绝招。

果然,听到要吃饭,这颗脑袋在被子里拱了拱,慢吞吞地探了出来。

“您再不起来,都会叫人笑话了。”侍女更加苦逼地劝说。

“有什么好笑话的,本王有阿玄呢。”方玄在朝中立得这么稳,女帝这般看重,鸾王殿下仗着方玄,怎么可能被人笑话呢?沈望舒声音有些模糊地说道,“谁敢笑话,叫阿玄带兵围了她!”不过到底清醒了些,沈望舒翻过来仰天叹气道,“真不想起来。”

多么不要脸的皇女呢?

侍女一声不吭地将她服侍起来,顺便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方将军的家人不见了,奴婢想,只怕是方将军昨夜就送去西北了。”

她见沈望舒微微睁开了眼睛,露出淡淡的凶狠的光彩,知道这位皇女其实是想在路上将这些家人都弄死的,不由低声劝慰道,“西北苦寒,在那儿挣命比死去更残酷,你觉得呢?”她提心吊胆地看着其实并不温煦的三皇女,见她哼笑了一声垂下了眼睛,这才轻轻地出了一口气。

沈望舒当然知道有的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

所以她不会杀死方玄的家人,同样,也不会杀死林贵君父女。

因为她知道,什么对于一个人才是真正的解脱。

她懒懒地将这些都放在一旁,叫侍女服侍穿了衣裳,施施然地出了军帐。军帐外已经开始操演了,就算没有方玄在,他留下的要求同样会被人一丝不苟地完成。

沈望舒看了一会儿这些女将们的挥汗如雨,摸了摸自己细致白皙的手臂,觉得自己这辈子的身体不是吃苦的料,就毫无一点羞愧之心地进了京中。她就跟所有等待爱人下班的女子一样站在朝堂外,悠闲地等着里面散朝。

不过……古往今来的,等着自家男人下朝这么丢脸的事儿,也只有风度翩翩的鸾王殿下才干得出来了。

女帝刚宣布下朝,朝臣们还都没散呢就知道了,顿时气得不轻。

“叫她给朕滚进来!”女帝觉得自己对这闺女的那点儿疼爱真不如去喂狗!

宫人诚惶诚恐地去通知沈望舒“滚”进来。

鸾王殿下觉得,如果不是朝臣太多,她需要形象,还真的很愿意滚进来的。

她穿着最美的华衣,带着最璀璨的笑容缓缓地走进来朝堂,抬头一笑,仿佛连晦暗的朝堂都明亮了起来。

女帝又气又爱,指了指她,却舍不得骂她更多的话。

“你又不上朝!”

“有阿玄在,儿臣还上什么朝。”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也就鸾王殿下一个了,这一回连大皇女都捂脸,觉得没脸见人了。

“嗯,有臣在。”方玄点了点头,沉声说道。

女帝侧目。

这还没大婚的,就给她皇女当牛做马了?

不过做的好!

女帝的脸带了几分温煦,微微颔首,又用恨铁不成钢的表情瞪了沈望舒一眼。然而她还是带着几分疼爱地问道,“你方才怎么在外头等着?太阳那么大,晒坏了你。”

她从前虽然对三皇女很宠爱,可是宠爱是有,却并没有如此上心。如今却仿佛是要将三皇女当做珍宝一样放在心上一般,这样的宠爱顿时就叫人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纷纷对视,不明白三皇女这是走了什么运。

沈望舒笑了笑,才不要告诉这些家伙自己刷满了女帝的好感值呢,仰头笑道,“过来接阿玄回家。”

“你!”女帝有些发酸,头一次感受到了老岳母眼看着女儿与女婿甜甜蜜蜜忘了亲娘的嫉妒与心酸。

方玄挺拔着身躯立在朝中,迎着那些朝臣震惊与诧异的表情,岿然不动。

“皇妹不说来见母皇,怎么倒是来见方将军。”二皇女最近日子过得不大好,容颜憔悴,在一旁强笑一声。

打从“二皇女央求着从陛下面前讨了几个美貌小侍”这种倒霉传闻流行之后,二皇女就受到了靖北侯府的抵制。

靖北侯自己倒无所谓,几个小侍而已,她儿子是正君就可以了,谁知道靖北侯的几个女儿不是吃素的,因年长同样在朝,对二皇女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还似乎对二皇女存了心结,竟然与大皇女走动得更亲近一些。

二皇女被这几个胳膊肘儿往外拐的王八蛋气得几天没睡好觉,最近吃饭都不香甜了。也因靖北侯几个女儿都对自己非常不屑一顾,连靖北侯那位小公子似乎对她都没啥好印象,称病不见。

也对,赶着人家嫁过来之前去讨要小侍,这得是多大的耳光抽在人家小公子的脸上哟。

不是没脸没皮的靖北侯这样不在意的,都得翻脸。

二皇女最近不痛快,就决定要给沈望舒点儿不痛快。

“昨天已经见过母皇,日日看不新鲜,隔三差五看,母皇还能想念我。”沈望舒似乎对二皇女对自己的挤兑全不在意,笑了笑说道。

“阿鸾素来孝顺,母皇自己都赞阿鸾纯孝,二皇妹这话我是不能认同的。”大皇女最不喜欢的就是有人拿话儿来挤兑妹妹。

二皇女就哼笑了一声说道,“大皇姐,你急什么?妹妹也没说什么。”

“可不是,二殿下也没说三殿下什么。”一旁有与她交好的朝臣同样笑着说道。

二皇女觉得自己是一人抵御大皇女两个,却未见女帝的一张脸微微沉了下来,十分不悦地看着她再三对沈望舒为难。

她早就在心中有些忧虑,知道二皇女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没想到她不仅自己挤兑妹妹,还带着朝臣一起挤兑,这种厌恶顿时就令女帝心中生出万般的不悦。

而此时靖北侯施施然地走到二皇女的身边,带着几分温煦地对沈望舒温声道,“恕老臣冒犯殿下,只是有一事不吐不快。老臣听说殿下将方将军的生父生母阖家流放西北,这般冷酷不孝,实在令人寒心。今日您不过是因一些家中彼此间的龃龉琐事就流放方将军的家人,来日陛下若是与你有了争执,您……”

靖北侯是个聪慧的人,顿了顿,叹了一口气却不肯再说了。

不过此处无声胜有声啊。

这般无情狠戾的鸾王,日后女帝是不是也得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叫鸾王不开心过?

沈望舒沉默地看了看靖北侯。

这家伙为了荣华富贵,明知道二皇女不是个东西还这般亲近,也是拼了。

若真的对自己的儿子还有半分爱惜,就算拼着与二皇女翻脸,是不是也得先叫她后院儿干净些?

这般毫无芥蒂地继续狼狈为奸,还不及自己的几个女儿有血性。

她被靖北侯逼问到了脸上,若一时木讷的,岂不是会叫女帝心中留下阴影?

“大人这话就错了。”沈望舒微微一笑,弹了弹自己的衣袖漫不经心地说道,“那几个人算什么家人?他们算个屁!本王是什么身份,他们配本王孝顺他们?”

她高高地扬起了自己的下巴,露出一个高傲的笑容,笑容绝美地说道,“这世间,只有母皇一个可以被本王全心全意地孝顺,余者都是往脸上贴金呢。或者,大人觉得那几个东西能与母皇并肩?还是大人觉得,您家公子嫁了二皇姐,您就能在皇姐的心里与母皇并肩,平起平坐了?”

她这话就带了几分厉害,靖北侯被这牙尖嘴利镇住了,二皇女的双腿竟然忍不住发软。

她在女帝的审视之下开始冒汗。

“皇姐觉得呢?”沈望舒侧身笑问道。

“儿臣的心底,自,自然只有母皇为重。”

“靖北侯大人呢?”沈望舒继续笑问道。

“当然不算什么。”二皇女哪儿敢说靖北侯跟女帝在自己心底一样儿一样儿的,一边暗恨靖北侯扯出这个话题,一边艰难地说道。

“您看,二皇姐心里您同样屁也不算,难道大人同样要告皇姐不孝么?”沈望舒笑眯眯地看着脸色铁青,之后涨得通红,几欲晕厥的靖北侯。

“三皇妹!”她只说不算什么,可也没说屁也不算啊,二皇女急忙唤了一声。

不过这般侮辱,也叫靖北侯的脸被公然扒下来了,但凡还要点儿脸的,只怕后都不想活了。

靖北侯只恨自己太过坚强,竟然没有厥过去算了。只能勉强忍耐。又见女帝并未为自己出言,就知道女帝心里对自己不满,只好闭嘴不再多说什么。女帝心里就更加不悦,只恨靖北侯挑事儿,二皇女却竟然只敢唯唯诺诺,她憋着气散朝,脚下匆匆地往柔君的宫中去想要排解一二烦闷,走到御花园的时候,却见前方一纤细的身影,穿着一件青衫静静地立在树下。

女帝的脚步猛地一顿。

她觉得很熟悉,之后想起,当年的凤君最喜青衫玉冠,手中执着书卷坐在树下看书。

她嘴角动了动,正要说些什么,那道身影缓缓转身,露出的是一张极美带了几分妩媚的脸。

女帝脸上露出淡淡的薄怒。

是林贵君。

她突然想到最近这些年,林贵君非常喜欢模仿当年的凤君,一言一行,连穿衣都喜欢和凤君相似。

她看着这美艳略带轻浮的脸,想到二皇女在前朝的不堪,再想到这低贱宫人出身的男人竟然模仿高雅脱俗的凤君,简直就跟侮辱凤君一般。

从前虽他经常这样穿戴,可是却从未有眼前这般令她心中生出难以压抑的恼怒。沉默地看着林贵君泪眼朦胧,带着十二分的恋慕与思念走到她的面前,她都不想看到林贵君开口,冷冷问道,“谁叫你这么穿的?”迎着林贵君突然惨白的脸,她偏头吩咐道,“扒了他的衣裳,他不配穿。”

她在林贵君“陛下”这般哀怨的呼唤里抬脚就走,留下第三句话。

“辱及凤君,削了他的贵君之位,贬为宫人。”

“陛下!”

第125章 丑夫(十二)

林贵君依旧不知道自己哪儿错了。

就如同之前挨了女帝一脚一般茫然。

他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遭女帝的厌弃,甚至被夺了贵君之位?

林贵君浑身的血都冰凉了,他没有想到女帝会突然对他这样无情,更没有想到女帝竟然会这样对他。

曾经的恩爱仿佛是泡沫,就这样消散不见,他被很多的宫人毫无怜悯地摁在地上,努力地呼唤着女帝,却只得到了一个无情冷酷的背影。比起被女帝厌弃的恐惧,是在看到这些宫人眼里明晃晃的讥笑与讽刺之后生出的刻骨的寒凉。他被贬为宫人,还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知道他被女帝不喜之后,那等待他的会是什么?

这宫中,他外面没有援手,只有女帝的宠爱叫他能够立在顶端。

可是帝王的宠爱不见了,他又该怎么办?

到了现在,林贵君依旧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叫女帝不喜了。

他已经有了年纪,又因最近憔悴没有力气,因此被粗鲁地摁在地上的时候没有力气反抗。

女帝的命令是扒了他的衣裳,他就真的毫无尊严地被扒了衣裳,只穿着里衣在地上瑟缩。

变得斑白的头发被玉冠扣不住,因此散落在地上,和泥土混在一起带着几分肮脏,惊呼与嘲笑的宫人口中,叫他知道自己的狼狈和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