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刘恒和天华能从长公主那里安全归来,所有人都捏了一把汗。

长公主鲁元到底是什么人?

太皇太后那些眼线都在打盹吗?

那毒妇,到底在暗中了进行些什么?

晚晴昨天得到消息,太皇太后将刚死去的惠帝最心爱的淑妃剁了肉浆,心里就一直沉甸甸的。

“什么采?”天华刚歼灭了八个荞麦饼、一整盘羊腌鸡寒和一些熬兔肉、狗肉脯,也打量着这粥,疑惑地问:“意思是病包的胃不好,吃这样精细的东西才能消化的掉吗?晚晴,要让他吃得好他还得吃得舒服,真是难为你了!”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刘恒凝注着晚晴,笑吟出这《诗经》里的经典诗篇。

“放心吧晚晴,这还不是本王最后一顿早餐。”刘恒说完,心中却难以抑制住紧张,狂跳了一番。

“晚晴你不要担心,有本大侠呢。”天华把强健的胸脯拍得邦邦得响。

饭毕,刘恒便带着天华等少量侍卫进至未央宫,待到陈时,太监孙公公方才传见。

刘恒忙让天华在外面候着,自己双手高捧一朱红绫罗锦盒,弯腰而入,一见那嘴唇猩红的老妇,“嗵”一声跪地,一张俊脸几乎要贴到地面上,双手依然高举,恭敬地对着地面呼:“儿臣刘恒,咳,,,,拜见太皇太后,儿臣给嫡母大人请咳,,,,安来啦。”

——这吕后自然不是刘恒的嫡母,只是当时对皇太后的称呼而已。

吕后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正巧小太监奉上一碗鹿肉鲍鱼笋白羹,便慢条斯理地启开艳唇抿了一口,递于太监,然后,十分关切地笑道:“我儿快起。恒儿你这身子骨弱,长途跋涉赶到长安,为娘的这心,可是疼得一揪一揪的呢。”

刘恒听这话,知道吕后已对一些事情了如执掌,只得干咳着称谢嫡母大人,缓缓起身,突觉眼前有些发黑,身子也晃晃悠悠起来,吕后忙让孙公公扶住。

“赶紧赐座!你们不长眼睛是不是!”吕后呵斥侍女道。

刘恒被扶着坐定,又马上起身道:“儿臣有薄礼献于太皇太后,咳,,,,,,望嫡母大人笑纳。”

吕后瞥见这朱红锦盒金线绣凤,珍珠颗颗缭绕,知是件厚礼,便对孙公公一颔首:“打开看看。”

孙公公打开锦盒,只见里内之物耀眼辉煌,果不出所料,乃是一袭比蝉翼还轻灵的金缕衣。

吕后也不喜,也不恼,命人收起来,不阴不阳地道:“难得恒儿有这份孝心,哀家年纪大了,要这作甚,改天替你送于鲁元公主罢,难得你有那么个好姐姐。”

刘恒赶紧跪地叩头:“儿臣求太皇太后饶了前骁骑都尉萧洋,他咳,,,,绝对不是毒杀我皇兄的凶手!”

吕后又仔细抿了一口鹿羹,惊讶地问;“恒儿,你说的可是萧何丞相之孙,萧洋?”

刘恒拱手再叩:“正是,咳,,,,他。”

吕后更惊讶了:“奇怪,恒儿呆在自己的封地已有五年六个月余,怎么竟和禁卫军头领频频接洽?”

刘恒突然就神色柔和得像一团薄云,红霞飞上双颊,晕染过整张苍白的面容:“是的,因为儿臣自小与萧洋相悦相知,咳,,,,…”

“放肆!”吕后勃然大怒,“你身为王爵,还知不知耻!就凭调戏王公一条,就够他死一万次!”

“求嫡母大人开恩!并非调戏!是儿臣咳,,,自甘为妇。”刘恒羞愧地道。

吕后听了这话,反而乐了,阴笑一声,不语。

“嫡母大人,”刘恒手略略哆嗦着,将怀中一卷帛书小心翼翼地抽出,“这是儿臣为长姊鲁元公主贺寿的礼物,姐姐说恳请嫡母大人代为保管。”

吕后瞄了刘恒一眼,孙公公立刻将刘恒手中的帛书接过,递与吕后。

吕后也不接,鼻子里哼出两个字:“打开。”

这孙公公必恭必敬地打开帛书之后,吕后神情大变,确切地说,应该是大喜——刘恒献的不是别的,居然是他自己封地上最是富饶的一郡!

闹了半天,刘恒为一个男子,居然连江山都不要了!

片刻间,吕后突然又揣度起来:这刘恒不怕死也罢,有心思惦记风月也罢,竟然敢为一个萧洋得罪自己?萧洋是刘邦的宰相萧何的孙子,他与萧洋既然有龙阳之念,为什么萧洋不逃往刘恒所在的晋阳,却又是逃往周勃隐居的幽洲?

想着想着,吕后只觉得心像被铁锤砸过一样,先一疼,接着下一沉,仿佛身子也跟着心坠了下去。

论开国功臣,武将之中死了的不算,当今也就是周勃功最高威信最大,难不成他隐居起来图谋不轨,利用这次机会,和刘恒、萧洋他们就这么接上了头?话说,周勃当年确实与萧何关系甚密。

周勃。

吕后的长指甲捏了下手心,手又马上松开,留下一排指印。周勃啊周勃,你当年辞官,原来不是怕死,而是想找机会坑害我们吕氏啊!想起周勃镇守边关的那些老部将,吕后只觉得沉着的心底,凉意正一汩汩往上冒。

----最有帝位继承资格的刘恒,最有威望的武将,年轻的禁军统领.

不会的。

眉心,不自觉地拧成了一条线.吕后额上苍老而深刻的沟壑,微微一动.

病蔫蔫的刘恒,只不过是一副美人样的孱弱少年,他哪来那么大本事?哪来那么大胆子?如果他们真想造反,又怎么能在这时候让我发现蛛丝马迹?是不是真的想得太多了,他做那么多也只是想自保,却又因感情用事而不顾及后果?只是,这周勃......

——幸好哀家早有打算。吕后枯树般构造的手掌,刚刚松开,又捏紧了。

吕后就这么思虑着,一面故意装着漫不经心地让孙公公收好地图,一面头也不抬地道:“恒儿大了,有想法了,为娘的管不住了。以后跟着那些武艺高强的前辈,也把这体格锻炼得硬朗些。可千万别像你短命的哥哥们那么没福气。”

刘恒听这话中有话,便不停干咳着,咳了一气,回话说:“多谢嫡母大人挂牵,儿臣命该如此,咳,,,只愿有生之年能孝敬嫡母大人,兼与心爱之人为伴…”

“启禀太皇太后,绛候大人求见。”没等刘恒讲完,只见一个小太监进来禀报。

周勃,你终于来了。

吕后双目微迷,既而一瞪,顿时,四周杀气弥漫开来。

霎时,仿佛有一张呼啸着的黑网无形而诞,张牙舞爪而来,四面八方顷刻间皆被网罗,捕获,收拢。

“传。”吕后道。

“草民周勃,拜见太皇太后!”

吕后听这洪亮的嗓子,便知是周勃来了。

只见周勃依旧是早年间那副粗布短衣长裤的打扮,不过,当年影不离其身的虎皮刀鞘鬼头刀已不在其腰间。若不是因为入宫不能携带武器,他想必还是腰别大刀吧?想起那把杀人如斩麻的鬼头刀,吕后心中一阵敞亮。几年不见,周勃虽是年过四十,个子也不高,然是勇将出身的他,身躯依然健硕英挺。

周勃一边言拜,一边利索而恭敬地屈膝跪地,吕后赶忙起身笑着假意去扶:“绛侯大人快快起来,您可别折杀老身了。快,”吕后吩咐孙公公,“赶紧去御膳房传哀家旨意,今日中午设宴清凉殿,款待绛侯大人。”

周勃没有起身,直挺挺地跪着道:“启禀太皇太后,周勃一介草民,哪受得起。草民这次是专程替代王殿下说情来的。代王年少糊涂,窝藏了疑犯,还望太后从轻发落。”

吕后一听,愣住了。笑容凝滞于满是皱纹的倦容,赤红的嘴唇一发干,粘在了牙龈上。

真是有些措手不及。

本打算,周勃会竭力讨好来求得饶恕的。现在他却抛出一句看似与刘恒同盟,实则又似乎撇清了自己干系的话。

吕后突然就想起二十年前,刘邦尚未称帝,还是汉王时,有那么两个并不怎么惹她讨厌的女子。

“田妹妹,你真的想跟周将军在一起吗?周将军乃忠烈义士,他不会选择背叛汉王的!”

“可是,薄姐姐,你不是也认为被王宠幸不好吗?我不稀罕!”

透过门缝,吕稚窥见了两汪极美的祸水,一汪温柔似青溪水,一位汪却滚烫如火山喷发之后滚烫的热泉。

“被王宠幸倒的确不是一桩好事。”薄姓清婉女子道:“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蒙。如此一来,倒不如做个濯衣的侍女好。”

田姓的火热美人叹息一声:“薄姐姐又想家了吧?你我被劫于此,你想念邯郸,我又怎么能不想念临淄?你贵为赵国夫人,如今就真的安心做洗衣女?”

薄姓美人道:“你不是也想追随一个武将吗?”

吕雉隔门有耳,轻轻一笑。几日之后,刘邦便十分慷慨地将田姬赐于周勃,至于这薄姓女子,便是后来代王刘恒的生母薄姬。

回想起来,吕后知这周勃家与刘恒倒也是故人了。

“绛侯大人快快请起。晌午天热,咱们有什么话待到清凉殿驱驱曙气再说。您旅途劳顿,还要周全着我体弱的王儿,咱们让他也作陪。”吕后眼前豁然亮,又生一计。

第6章 第五章

第五章 山回路转不见君

那是怎样的一双眼睛。

犀利。尖刻。凌锐。

上有眉峰聚似电,下有黄河冰塞川。

风峦如聚,波涛如怒的眉眼下,施以厚粉而松弛的那张脸,却依旧澹如静湖,静得深不见底。

偶有丹顶鹤略过静湖,是那一抹入水即捕猎鱼虫的赤艳。

顺手拈起一片玫瑰蜜饯,轻启那两片嫣红。

茹毛饮血。周勃想.

周勃自惭读书少,想不到其他词来形容。

当年的吕雉不是这样的。周勃心中暗叹。

“死老太婆。”天华站于刘恒身后,怕自己骂出声来,正撮着牙花子,尽最大的努力掩饰自己无边的鄙夷。

清凉殿内冰块无数,不必说这晚夏,便是酷暑时节,此地也凉爽如秋。本来,这是皇帝纳凉的地方,这么高的待遇设宴,这老娘们在想什么呢?

“绛侯大人,您久居幽州山野地,这次携恒儿来,一路辛苦啦,哀家敬您一杯。”吕后举起一只鎏金羊鼎酒杯道。

周勃忙高举酒杯,端杯饮空。

“皇长兄就是这样被害死的。”刘恒在心中默念着,饮干杯子,既而被酒气熏得一阵剧咳,急忙用白袍长袖遮面,袖子放下那刻,已然有几朵红梅绽放。

“恒儿!”吕后见刘恒袖口沾朱,捶胸道:“我苦命的儿啊。”然后,一脸心痛地问周勃: “绛侯大人,我恒儿少不更事,居然迷恋杀他皇兄的疑犯,这箫洋也是,调戏王爵,您说,他该不该杀?”

周勃一听,心中一抖。如果自己说,不该杀,那就证明自己事先知道萧洋的事另有隐情,若自己说该杀,那自己帮刘恒藏匿弑君者,算什么?

“不!”刘恒惊叫着,又轻咳起来。

周勃站起身,“回太皇太后的话,代王殿下善良厚道,萧洋蒙骗了殿下来为自己脱身也不是不可能,另外,萧洋是萧何丞相的孙子,如果能干出这样的事来,倒也挺蹊跷的,太皇太后,还是请明察吧。”

吕后翻了一下眼皮,格格一笑。

“绛侯大人,倒也是啊。萧丞相的后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看在您的面子上,哀家就信了他。只是牵涉到这么大的罪名,朝廷也不敢再用他了。绛侯大人既然已归田园,这农忙时节,哀家便将他赏于大人,何如?”吕后道。

周勃不禁攥了攥拳头。

——如果谢恩,收留萧洋,证明自己和萧是一伙的。说到底,太后毒杀惠帝被萧洋看见之后,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去追杀他?目的不就是为了防止他与武将们联合起来,扳倒吕氏吗?现在自己和他一伙,必死无疑。

——如果不收留萧洋,在吕后的眼里,刘恒和箫洋已有私情,没准她会认为自己和刘恒关系密切,这么说来,也是收留不得。最有皇位资格的王爵一党,还能有活路吗?

我日你奶奶的,这么试探我不说,你还真以为萧洋和刘恒有一腿,先挑拨离间下我和刘恒的关系,毒妇,以后你给我等着!

心里痛痛快快地骂完了,这下,嘴里却已一点辙都没有了。周勃只觉得,喉咙像被发了霉的饼堵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却又无法发声,太阳穴开始哗哗淌汗。

啪嗒。

啪嗒。

更漏声,一滴一滴又一滴。

周勃只觉得,青灰色的铜莲叶漏壶里滴答的,不是他物,全是自己的汗珠。

其实,大汗如雨的人,又何止周勃一个?

宫殿内,白玉线雕的四壁水珠漉漉,水晶鉴里的冰块亦是冰汗涔涔。

天华听吕后说完那话,虽不能马上领会其深意,却只闻得,空气呛鼻的杀气已将整个清凉殿淹没。

“不能连累姐夫和病包,绵羊是我穆天华一个人救的!”

天华在心里歇斯底里地呐喊。

“即便你自己认下来,会有人信吗?这件事既已发生,谁也逃不了关系。如果你不想我们全部遭灭顶之灾,就请静观其变吧!”

天华记得,刘恒说这话时候,一脸的凛然。

“我忍。”天华只觉得,自己的头发像被什么浇过,是汗。

同样大汗淋漓的,还有鲁元公主。

一大早,下人给备好了凤辇,一出门,却围上来一帮百姓,拥拥嚷嚷地将府邸门堵了个水泄不通。

“哪里来的刁民,你们好大的胆子!”公主的卫尉拔剑大喝一声,一群手持长戢的侍卫呼啦啦从府里涌出,吓得这帮百姓忙忙七手八脚跪了一地。

“公主!求长公主为我们做主啊!”

“是啊,求长公主为我们做主啊!”

“求鲁元公主为我们做主啊!”

。。。。。。

望着跪地磕头的百姓们,鲁元公主心中一阵酸楚。她又何尝不是经历过战乱的人呢。

“你们,你们有什么事?都起来。为什么一大早聚集在这里?”鲁元公主关切地问。

一帮人开始七嘴八舌地诉起苦来。

唧唧喳喳,如鸭叫,又似菜市场赶集。

“都给我一个个的说!”卫尉厉声训斥道。

众人哑了一片。

既而,菜市场又搬了回来。

“统统给我住口!”卫尉用长剑指着一个长相齐整些的百姓,“你先说!”

那百姓恭敬地跪地,道:“公主殿下啊,我们是城外的农户,如今这太平盛世,年景好,遇见了大丰收,可这麦子一丰收,价钱可就跌得不能再跌啦。这税收,我们承担不住了!”

鲁元公主奇怪地问:“我朝最注重民生,不是已经将七税一改成十税一了吗?”

好不容易将拥来的百姓说服遣散,凤辇行至一桥,却见一男约有四人那么粗,十尺那般高,横卧在桥中央,惹得众百姓围观不止,石桥一时间成了人桥。

“绕道而行。”

鲁元公主吩咐道。

终于,离未央宫近了,将至东阙时,鲁元公主松了一口气。

诸侯进宫入口处,总不至于有什么闪失吧?

“嗖!”只听一声刀穿木板之音,鲁元知道,怕是再劫难逃。

再说清凉殿这边,吕后问周勃:“绛侯大人,倒也是啊。萧丞相的后人,怎么能做这样的事呢?看在您的面子上,哀家就信了他。只是牵涉到这么大的罪名,朝廷也不敢再用他了。绛侯大人既然已归田园,这农忙时节,哀家便将他赏于大人,何如?”

周勃答道:“回太皇太后,这人,草民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