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战也一夜没睡,从皇北霜房里出来后,就一直坐在书房里,等着天亮,她来见他。这时的那战,看上去有些疲,听到门口传话,“陛下,霜妃求见!”他竟然舒了口气,“传!”声音听来十分高兴。

皇北霜信步而来,看着坐在桌边的那战,“陛下!何事?”

那战有些惊讶于她的直接,却是一笑,才道,“过来坐!”

两人像初夜那日,坐在长几边,同样一夜无眠。

“有两件事要说,本来只有一件和你有关,一件和你没关,不过,现在两件都和你有关了!”那战道,神情微冷。

皇北霜想了一下,回道,“其中一件有关汾天?”

那战微微一惊,笑道,“你知道了?看来你的人不只那八将三婢!汾天的消息我一直封锁,不让宫中议论。”

“陛下认为汾天和我有关?”皇北霜问道。

“若问已经整兵十万,囤积于汾天南边城,颇有犯我云沛之意!你觉得,云沛有什么东西,可以让他一路南下,只进不退?”那战道,“不过这也没什么,云沛不是麻随,想踏平我宁广四十二洲,就凭他是做不到的!”

皇北霜闻言,悄悄舒了口气,才道:“第二件事呢?”

那战听她一问,却是好一阵沉默,最后,他冷冷说道,“北靖天王霍擎云!”

皇北霜听到这七个字,差点跌倒在地,她不可置信地看着那战,下意识地摇摇头。

那战一笑,“看你这表情,看来不知道他的身份哪!生活在北漠的你都不知道,可见他这闭关锁国多么成功!”

皇北霜眼一紧,一手不由自住地抚上自己的胸口,但她依旧无法平静下来,只能坐在一边深深地呼吸。擎云的身份是一惊,那战的话更是一惊,果然,昨晚他还是看到了。

那战扭过头,看着外面冉冉阳光,七彩如梦,稍久,才道,“皇北霜,我能给你的,他未必能给!看看桌上!”

皇北双转过头,看了看那战,才把目光移向桌上那张兽皮地图,是云沛的地图,上面有一处,用红色的樱血笔圈了起来。

“割地两百六十万坪,占云沛南省优渥之地,水源丰富,植被肥沃,我将其赠卿,以养厄娜泣七千七百人民!”

厄娜泣,四大奴隶民族之一,合计七千七百人,定居于北漠古尔哈奇绿洲,历史悠久,以歌舞闻名,常年受游走大族那阔儿骚扰,生活贫苦。

想当然,那战开出的条件对厄娜泣来说无疑是天降洪福,如真能迁移到这里,就等于拥有了国籍和梦寐以求的沃土,再也不会有人唱起祈祷的妇人,再也不会有人葬命乱沙狂流,这令皇北霜思绪一空,什么也判断也做不出来。

“陛下不顾一切留我下来,究竟为什么?”

许久,她只有此一问。

那战讪笑起来,知道这美丽的女人已经开始考虑他的条件,才欣然回道,“我是个信天命的人,按照惯例,你本该与离族最近的天都和亲,却因为擎云锁国,拒绝所有和亲请求,所以才选择了云沛,一路上,就连若问这样的虎狼之师都拦不住你到我身边。这难道不是天意,而我,需要你的襄助!”

皇北霜闻言,心里不禁莞尔,越广大的国家,越悠久的历史,那人民,便越相信天神命定之说,这是为何?回过头,她终于恢复往日的淡然,平静地说道,“陛下,即使我留下,也不可能阻止他引兵南下,更何况,我也有可能会背叛你!这个赌,是否太危险。”

那战苦笑,“如果我有那么多时间,当然不会下这赌注。”

皇北霜一疑,“陛下?”

那战看着她,一手轻轻摸上她的脸,她依旧本能地一颤,“你爱他吗?”他问。

“我的爱会影响您的赌注吗?”

那战唇一冰,嘶哑道,“不会!”

皇北霜轻轻一退,让他的手落在了空中,“爱!”

那战嗖地起身,“那么,我永远也不会碰你!”说完,转身离去。

身后,只有一句皇北霜清幽的回话,“谢陛下!”

冬天果真是来了,那么酷寒,好象霜雪生在了骨头上,无论穿上多少衣,喝下多少酒,却依旧是那么那么冰,那么那么冷。皇北霜看着手里的地图,那樱血红圈好象捉鸡的簸箕,将她牢牢困在了里面,令她不得不想起她为何会到云沛,令她不得不想起她那来得快又突然的爱…

那一天,难得在清晨,冬日无眠,尽洒大地的时候,听到一阵阵悲哀无奈的箫声,而那箫声叫醒了贪睡的幼佳美人,叫醒了院子里二十一颗开始发芽的奇树解马,独独叫不醒吹萧人痴缠的心。

广寒萧音愁人曲。

几回风雨美人吟。

却不道多情刻骨是何必。

却不道冷暖花开两不离。

声渐消,梦渐醒。

倚望凉夜影长席。

广寒风,箫声起。

几回相逢都别离。

愁人曲,愁人唱。

轮番咽泪难相忘。

天苍茫,地空旷。

唯有萧声解惆怅。

唇落空,情难偿…

——《落萧》擎云,你是否会伤心…

即使你不会,我也会的…

第八章 酒醒人醉

贪恋一个人是没有错的,只可惜情欲并不是人生的全部,出生在政治环境下的擎云,皇北霜,那战,都深谙其中道理,也因为这样,这三人都做不到若问那般的嚣狂自在。

此时再看汾天,已然政权大定,若问手握狂兵五千,建军十万,意气风发站在和烟皇宫眺看着根本就看不到的云沛,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

“陛下,蛮狐大将求见!”一名清瘦的婢女向他躬身道,却还没见若问回答,蛮狐粗犷的声音已经破殿而入,“首领!首领!”听来好不卤莽。

若问挥了挥手,那婢女赶紧退下。

在汾天,只有黄天狂兵团的人依旧称呼他为首领,这是特许的,虽不知意欲为何,但也让那四千追随他的死士十分受用,也为了这些特殊的待遇,在这个能者居上,强者夺位的汾天,进入黄天狂兵团成了至高无上的荣誉。

“首领,咱们给你弄了一好东西,保证你喜欢!”蛮狐高兴地不行,一脸拿定了领赏的兴奋。这么一看,他的身材与占别有一比,都是背宽肩厚,有双善弓远射之臂。

“什么鬼东西?”若问懒懒问道。

“女人!很不错的女人!”蛮狐的声音几乎尖得有点拉不上去。

若问闻言大笑,这时他身后走出两个赤裸的妖艳美人,浑身青紫一片,可见一翻怎样的蹂躏。然而蛮狐见了却一点也不惊讶,更不避嫌,只是干笑两声。

那两个美人当然就是一冷一热的若岚和绯问,她们慵懒地拾起散在地上的衣衫,才见绯问戏噱地问道,“蛮狐大哥!什么女人这么好,让你激动成这样?比我们还好吗?”

蛮狐讥笑起来,大手一拍,“带进来!”

不一会,四个侍卫推着三个衣衫破烂的女人走进来,看上去很脏,满脸是灰,身上到处是结痂的黑色伤疤,若问挑眉一看,倒真是一惊,他猛得一步上前,剐起中间那女的下巴,才沉声问道,“哪来的?”

蛮狐见他反应,兴奋不已,“今早跟狼头到和烟山后的陵墓群挖宝贝,没想到找着这三个火葬后幸存下来的女人,如何,是不是很像?像那个皇北霜!”

若问一笑,又扔下了手中的少女,“你叫什么名字?”

那少女看起来十八九岁,与皇北霜年龄相仿,一双灰蓝清澄的眼睛毫无畏惧地看着若问,回答的声音坚定清晰,“我是格心薇!”

前麻随王国,雨族王姓木各,第四十一代国王格尔劲勤膝下无子,无奈顺列其十三个兄妹为王位继承人,其中第九公主格心薇,继承权顺排最后。年十九,庶出,常受姊妹轻视,兄弟虐待。公元三百三十一年,秋深,黄祸来袭,雨族灭门,大火烧尽贵族陵寝十三日,生灵涂炭,汾天陡建。又一月,唯一大难不死的九公主及其两名婢女被捕,献于汾天狂血王若问帐下。未斩,缘由成谜。

莽莽大漠的世界是红色的,沙也好,云也好,只要烈日出迎,就会红得像烧着的木头,散发着扭曲空间的无法看见的硝烟,在那里,人不能呼吸。然而世界也是蓝色的,沙也好,云也好,只要凉月上天,就会蓝得像冰冻的利剑,映照着冷彻心扉的岁月离恨,在那里,人依旧不能呼吸。

是夜,广寒宫,越见清冷。

那战躺在真渠幼佳的怀里,任凭她用温柔的锦绸包住他疲惫的身躯,感受着她母亲一般的温暖,终于不再惦着怀月阁中,没有答案的别离。幼佳微笑着看着睡着的国王,神情无比温润,即使理智如那战,也不会知道,如果一个女人爱你,她可以成为你的妻,如果一个女人爱你,她还可以成为你的母亲,给你要的,想你想的。

虽然他不知道,但他还是会很珍惜。

怀月阁上,没有萧声,皇北霜坐在亭边,看着正为她戴上一对珍珠耳环的擎云,他的手很轻,而她的心却很沉。

“雪的颜色,果然很适合你!”擎云道。

皇北霜一笑,转身坐在一边。

“沉默代表什么?”擎云没有得到预期的热情回应,果然冷了下来,抱剑靠在亭柱上,沉声一问。

“我不走!”皇北霜艰难地答道。

“再说一遍?”擎云森冷。

“不说!”她回道,她根本说不出第二遍,因为第一遍,他们都已经清楚地听见。

“你知道我是谁?”他看着她。

“刚知道!”

“为什么不走!”擎云问。

“离开那战,他会出兵讨伐厄娜泣!”她想了一下,才回他的话。

擎云嘴角一挑,“笑话,北漠是我的天下,云沛再强,也别想在太岁头上动土!何况…”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才继续道,“他早慢了我一步,鹄劾已向天都称臣!在这种情况下,出兵横渡大漠,只为讨伐一个七千多人的民族,这不可能!”

皇北霜一惊,随尔才道,“就算有你保护,厄娜泣也会不得安宁,我不能走!”

擎云一冷,他的自尊不容许她一再的拒绝,“你发誓,不走就是因为这个。”他定定看着她的眼睛,然而那里果真没有半分慌乱,“我发誓!”她说。

短短三个字,带来了长达一个时辰的沉默,“你伤了我!”许久,擎云站了起来,他看着这个已经不愿回视她的女人,“你伤了我!我以为我们的感情是最直接的,但我错了,女人是这样的吗?光用温柔,只能得到对方视若草履的回应?”

说完,他没有再问什么,一把搂起她,逼她看向自己,“看着我,别想忘了这张脸,皇北霜,对你,我从不吝啬温柔,但如果武力可以征服你,我也会毫不犹豫!”他一话尽,大手用力捧起皇北霜的脸,拇指与食指掐住为她戴上的珍珠耳环,微一用力,只听她吃痛地叫出声,耳垂上,幽冥的银色珠光染上了暗红的鲜血,与月色争艳。

落下重重一吻,顿闻擎云一声低吼,“不放你!”然后,他已决然转身离开。

那夜,怀月阁的月亮躲进了云里,昏暗的四角亭,只剩一抹孤单的剪影。

是对还是错?是贪心还是难过?不知呀!

那之后,过了一个月。

很平静,什么也没有发生,天都没有兵临城下,事实上,那也不可能。云沛作为大漠上最大的一个国家,拥有四十二个大型绿洲,呈鱼型相扣,间距不过万里,卫国兵众十七万,据守要塞三处,坚如铜墙铁壁。

那战履行承诺,派兵三千,至北漠接厄娜泣族入关。已十七日,尚无消息。

广寒宫里,依旧常有箫声起,只是稍一有人出现叨扰,便会嘎然而止,那吹箫的单薄身影总在院子里徘徊,似笑似哭地看着一排排逐渐长起的解马树。

这一天,如常,又不如常。

那战站在皇北霜寝宫窗前,面带犹豫地说,“天都扣下了我派去的兵马,以及你所有的族人,修书要求你亲自求和!”

皇北霜蹲在一颗解马树旁,平静的一笑,“陛下,这是对您的直接挑衅,却为何还不见您还击?”

那战烦恼地叹口气,“如果你有办法弄来你的族人,我一定会实现承诺。”

这是麻烦的事,天都太远,在中漠还有一个臣国鹄劾,要云沛为了北漠自身的纷争介入战争,那是不可能的。不到逼不得已,那战不会出兵。从一开始就该知道是这结果!

皇北霜没再说什么,只是低头看着今早由暗人丢进来的白纸团,上面依旧字迹潦草,排成四列:天都缴粮,同洲十四族,独圈厄娜泣,九日内饿死四百人。

擎云,你未免太狠心。

折下一片解马树芽幼嫩的黄叶,皇北霜神目清冷。

“陛下,明天请派出两千人马随我一道,迎接我的族人入关!”

“迎接?”

“是的!”

“从靖天王手上?”

“是的!”

“如果你投降,我会不惜出兵宣战!”那战沉声。

皇北霜闻言一笑,“如果不是这样,我怎么会留在这里!”无奈叹息一声,见那战离去,皇北霜伸手摸了摸依旧刺痛不止的耳垂,那伤,还在!

酒醒了,人醉了…

酒厌了,人困了…

酒淡了,人倦了…

知否?知否?

三千离人泪,相思不相随!

知否,知否…

田地里的蔬菜上还有冷冷的寒露,已是黄昏时刻,农场边一排排木屋相继亮起幽暗的橙黄灯光,几抹身影疲惫的在窗纸上晃动。农家人过冬,无非靠着勤耕实作,祖祖辈辈传下的地,不就是为了活下子孙后代!如果知道先人苦心,也就自当兢兢业业过下去吧!对他们来说,一块地就跟一个国家一样宝贵。

翌日,皇北霜穿上了红色的嫁衣,华丽的金线刺绣布满袖褴和裙摆,凤花雪珠沿着领口排开,微光闪动。这裙衣的剪裁十分精致,紧紧收起的腰带,显出她匀称的玲珑曲线,胸口的似水肌肤在红纱下像在流动般地暧昧,再配上一枚灰亮的乌晶翡翠,出落得绝色倾城。

最后,夜佩为她戴上了红色霞冠,额前,坠着一排晶莹的宝石。

“走吧!”皇北霜对着镜子看了良久,然后,三名婢女为她拉开了寝宫的大门,门外,八将肃然,装兵着甲,见了主子出来,随即为其开道。

广寒宫外阅兵场上,两千精兵整装以待,皇北霜一行步伐铿锵地穿过三宫六院,豪不在意无数投向她们的惊叹不解的目光,霜妃入宫三月,从未见其艳比今朝。只见她往令军台上一站,廉幻随即喊道,“友兵双千,分列两队,击鼓出行!”

随着震天动地,越来越快的擂鼓声,两千人随着皇北霜出城,万人侧目,叹声似海。

雪原以北,鹄劾以南,北靖天王霍擎云,身着黑色锦衣,腹背雕龙,率众一万,马蹄跺跺地站在沙丘之上,少倾,他看着那个越来越近的红色身影,目光一沉。

她令他生气,她的轻易放手,以及当莽流的人截住那战派出的三千骑兵,他知道了她不离开那战的原因,的确,那是天都所做不到的事情,所以,他更不甘心,更咽不下这口气。可当他收到了她的信:“明见,如初!”只有短短四字,他却又忍不住地慰笑,右手背上,还绕着那块曾与她痴缠的冰玉环。他无法不想着她。

皇北霜一行到了对面的沙丘上,两千人的阵势,没有辱没她高傲的自尊。只见她柔柔一笑,果真如初,曾予他十水那日,她穿着红色的嫁衣,他穿着黑色的战袍。

“来接我吗?”她的声音依旧清灵。

擎云不由一笑,腿一蹬,架!只见白马飞踏瞬身奔去,站到了皇北霜面前,众目睽睽之下,他搂她同骑。

擎云身后率兵一万的左将军辽震见此心中大奇,从没见过有其他的人能骑坐在王的白马上,这女子是何人?

皇北霜靠在他怀里,眼里雾气丛丛,擎云低头一看,“怎么哭了?”他道,一手为她拭泪,就在这时,廉幻当弓一箭,射向擎云,似乎有意射偏,仅仅迫得他下马,擎云避箭着地,手一挥,辽震列兵,万箭待发。

“住手!”却在这时,皇北霜驰马离开擎云一百步。“放下箭!”对着辽震下令。

擎云扶剑,不解地看着她。

皇北霜一咬牙,一手拿着一把白光闪闪的匕首,对他道,“放我厄娜泣族人民及那战友兵,否则我就杀了飞踏!”说着,匕首立在飞踏额上,随时可以狠心锥刺。而那白马却象是知道还她泽命之恩,竟是一反常态地不见动弹。皇北霜一手摸着马鬃,悄声道,“好马儿,对不起!”然后,她抬起头看着擎云。

他站在那里,愤怒,已经成了他眼里唯一的讯息。

人是不可以太孤独的,所以总是交朋友。

人又是不可以太愚蠢的,所以总是求一颗真心。

然而,真心在何处,各人不相仿,有时,甚至会出人意料…

例如现在,在众人心里,以马换人,根本是场儿戏。

却偏偏,它扎上了那人孤独的心头。

“放人!”一声令下,辽震领命,一万站兵分道两边,从后面,蝼蚁般走出厄娜泣的族人,以及那战的迎兵。

擎云阴森地看着皇北霜,此时她给他的伤,已经不止是自尊与骄傲的挫败,还有她那明知不可行而行的冷酷。皇北霜今天的一切,他都将永远牢记,她穿着他们邂逅时的衣裳,她笑着对他承诺如初,竟然都是为了让他毫无戒备任凭玩弄。江山借在英雄手,偏偏难过美人关!

皇北霜看着他,当真还是忍住了眼中狂奔的泪水,她不哭,起码现在不哭。

擎云怒吼一声,左手抽剑,右手当空,只见白光一闪,冰玉环断成两段,落在了黄土上,他的右手背,躺下殷红的血,如同那夜她的耳垂。

皇北霜看着逐渐被风沙掩埋的玉环,面色惨白,却是沉默地带着七千多族人,五千多士兵不徐不患,步步为营地撤退。

留下背对一万人,伤怒难平的公子擎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