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简单,你就跟师父说那本手札不见了,你正在找不就行了。”

“那怎么成?父亲知道了,非骂死我不可!”

“骂几句算得了什么?又不会少块肉。等三天一过,我把手札还你,你再跟师父说找到了不就行了。”

“不成不成,绝对不成。”曹辨一个劲地摇头。

云寄桑自然明白曹辨的想法,曹仲刚刚说过想将门主之位传给他,要是出了什么差错,这眼看就要到手的门主之位说不定就泡汤了,这又让他如何舍得?

洪扩机又劝了几句,曹辨只是不肯,非要将那本手札要回去不可。洪扩机见状,脸色便渐渐难看起来:“六师弟,告诉你,三天之内,这手札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还你的。要是怕师傅追究,我劝你还是打主意的好。”

“你……你怎能这么做?”曹辨脸色潮红,激动得浑身直抖。

“我为什么不能这么做?”洪扩机脸上的笑意已化作一片狰狞,“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父子在想什么?师父是不是和你交待过了?那门主之位,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是坐定了?别做梦了,师父是不会放弃傀儡门的。他之所以选你做门主,根本不是因为你是他儿子,而是因为所有弟子中,就属你的资质最差。一旦你成了门主,根本无法服众,这样你就只能依靠他。这样一来,就算师父去了官府,他还是可以暗自操控门里的事。至于你,你只是一个傀儡而已,一个可怜的、任人操纵的傀儡。”

“你胡说!父亲他不会那样对我的。”

“我胡说?”洪扩机嘿嘿冷笑,“亏你还是他的亲生儿子,连他是什么样的人都看不出来,真是蠢到家了。也是,你父亲他眼里何曾有过你这样一个儿子?从小到大,他又何曾教过你什么?别的父亲都巴不得自己的儿子成才,他呢?却对你一味放纵宠溺,我真是奇怪,难不成你不是他亲生的?”

“你放屁!”曹辨大怒之下,挥拳向洪扩机打去。

洪扩机眼皮眨也不眨,抓住他的拳头顺势一捋一掰,将他的手折了过来:“我说错了么?你自己好好想想,除了千丝堂里悬挂的那些傀儡,他可曾关心过旁人?你的衣食住行他可曾关心过?你后母隔三岔五地就往山下跑,他可曾追问过?汪碧烟那女人整天和大师兄勾勾搭搭,他可曾在意过?他的眼里,就只有傀儡!他放纵我们内斗,是因为这样他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操纵我们。我们这些人在他的心里也都是可以随意操纵的傀儡!全部都是!”

“我不是傀儡……不是!”曹辨疯狂地大喊。

“你当然是。你不仅是曹仲的傀儡,也是我的傀儡。所以我才会利用你得了那本手札。也只有你这种毫无主见的傀儡,才会乖乖地按照别人的话去做,难道不是么?”

“我不是!我只是……只是……”曹辨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子颤抖得越发厉害了。

“只是为了这个?”洪扩机微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在他眼前晃了晃。曹辨猛地伸手去抓,洪扩机却灵活地把手缩了回来。

“给我……快给我……”曹辨嘶哑地吼着,扭着身子,拼命去够那个瓷瓶,行状疯癫,宛如困兽。

“我说了,你只是我的傀儡。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我自然会把这能让你飘飘欲仙的宝贝给你。说,你是不是我听话的傀儡?”

“我……我……”曹辨犹豫着,眼中却露出渴求之色。

“快说,说了就给你药。”洪扩机诱惑道,“说吧,想一想那欲仙欲死的滋味,就算当一个傀儡又怎样?做门主的滋味怎么比得上当神仙?说吧,快说吧……”

“我……我是……”曹辨艰难地道。

“是什么?”

“是你的傀儡……”曹辨说完,手拼命一伸,抓住了那个瓷瓶。洪扩机将手一松,曹辨跌倒在地,手中却依旧牢牢抓着那个瓷瓶。

望着软倒在地的曹辨,他眼中露出一丝不屑之色。随即,他那张胖脸上再次堆起了笑容:“这就对了嘛,咱们师兄弟关系这么好,有什么不能商量的?”一边伸手将曹辨扶了起来,为他拍打身上的灰尘,“看看你,都是要做门主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小心?不过师弟放心,有师兄我照应着,你这门主的位置包你坐得稳如泰山。”

曹辨颤抖着去拔瓶塞,谁知手抖得太厉害,几次都没能拔下来。

看他发抖、易怒、瞳孔变小、脸色虚白的样子,分明是服食罂粟过多造成的,自己真是迟钝,居然没能看出来。云寄桑暗暗责备自己的粗心。早在他童年时,公申衡便仔细研究过罂粟的药性,提炼出纯度相当高的阿芙蓉,并断言此物极易成瘾。而成瘾后的症状,也为他大致解释过。

曹辨好不容易将瓷瓶打开,倒出一点粉末,塞入鼻孔,猛地一吸,身子一阵巨颤后逐渐放松下来,脸上也露出舒适喜悦的神情。

看来曹辨吸食此物已非一日两日,中毒已深了。洪扩机平时笑眯眯的,想不到心机却深沉至此,难怪令狐天工会将他的玩偶雕成弥勒佛的模样。云寄桑心中沉吟。

“回去和师父好好说,大不了装病躲上几日。等三天一过,那手札我自会还你。”见曹辨一脸茫然的样子,他恍然道,“是了,师弟如今正在做神仙呢。好了,到师兄房里好好睡上一觉,包你乐而忘忧,烦恼俱消。”洪扩机笑吟吟地在曹辨肩头拍了拍,扶着他进了屋。

望着紧闭的房门,云寄桑摇了摇头,转身离去。

先后窥视了汪碧烟、罗谙空、曹仲、曹辨、洪扩机几人的踪迹之后,他收获最大的便是理清了众人之间原本错综复杂的关系。

真像一张网,一张繁乱复杂的畸形怪网。傀儡门中的每个人都像这网中的结,他们彼此相连,彼此纠结,彼此扭曲,每一个人都牵动着其他人,而同时又被其他人牵动着。张簧也好,令狐天工也好,都是这张死亡之网的牺牲者。不知下一次,这张染满了鲜血的网又将罩向谁的头顶呢?

云寄桑在长廊中漫步着,朱红的廊柱长列两旁,像静穆的守护者。柱枘之间由雅致的梅竹纹雀替相连着,那浅绿与粉红相间的颜色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新。

这里的雀替也是梅竹纹,和梅照雪房里的窗棂一样。看来曹仲的确是祖当宠爱这个正妻。刚才汪碧烟和洪扩机都提到曹仲对梅照雪常常下山不闻不问,不知她的下山和罗谙空口中的山下之事又有什么联系?看来,自己也得下山去探一次才行。

他抬起头,向天空望去。天空中,苍茫的暮云正奔腾卷舒而来,宛如鱼龙起舞。

啊,又起风了。云寄桑惆怅地想道。不知从什么时候,他开始讨厌起风来了。

这风是无影无形的,它总是吹嘘鼓动着一切。在它的挑拨下,平静变得不安,稳重变得动摇,有序变得混乱。它又是飘忽暴虐的,习惯用力量横扫一切妨碍自己步伐的事物。它的怒气让百花摧折调零,让平湖掀起波浪,让幼小者连根拔起,让朽迈者骨断筋折。

是的,他憎恨这风,这扑面而来的风让他的呼吸变得困难,让他联想起自己的脆弱。

他转过身子,让后背去抵挡风的侵袭。

第十八章 古刹

铁索的隆隆声中,那白色的瀑布越来越远了,最终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白线,坠在青色的山壁间。

跳下木斗,云寄桑又犹豫起来。

该去哪里呢?附近的地形他并不清楚,看来只能寄望于找到山民再打听了。

顺着山势一路向南,沿途却未见任何行人,只有大群的飞鸟不断飞过,在地上投下连绵的淡影。在一个岔口处,他转而向东,走上了一条羊肠小路。从道路的规模和路边的痕迹看,这条小路的尽头应该有人家。

果然,走了太约二里路,便看到了三间小小的茅舍。可令他失望的是,这几间茅舍静悄悄的,院落里空无一物,后面的菜地里也长满了野草,显然已荒废许久了。

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茅舍的门窗上,那里贴了几张黄色的符纸。朱砂写就的符文经过雨水的冲刷几乎已淡得看不见了。凭着过人的目力,他勉强可以分辨上面的纹路。

这是……镇妖符和驱邪符?云寄桑也曾研究过道家的符箓,自然知道这些东西并无多大用处,不过是道家故弄玄虚,让信道之人获得心理上的安慰罢了。只是,当今朝廷重道,连太祖也曾经给天师后裔颁发过《命普施符水旨》,鼓励道士用符水为人治病。但是符箓只有正一派的道士才有资格书写,英宗和宪宗都先后颁发过严禁假造符箓的敕令,以维护天师世家的录符权……

太行并非正一派的地盘,荒郊野外的,想来定是哪里来的野道士装神弄鬼愚弄山民了。云寄桑苦笑着摇了摇头,返身折回,又向南走了半个时辰,天色已渐渐昏暗下来,云寄桑却依旧没有发现人烟的踪迹。仿佛这里被尘世遗忘了,处处都是荒芜的田野和废弃的茅舍。而且无一例外的,这些茅屋都贴上了镇妖驱邪的符箓。

他似乎从那微冷的风中嗅出了不祥的气息。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些山民都去了什么地方?这些废弃的茅舍是否和罗谱空口中的山下之事有关?重重疑问像一道道锁链缠绕着云寄桑,他脚下的步履也越发沉重了。

山风透骨,夜色如潮。

残月在云层间迅速移动着,晕黄的月光忽隐忽现,眼前的道路也模糊起来。山洼中的雾气滚滚地向山顶涌动着,像冰冷的白色浪潮,将一切都囫囵吞没。

他一头扎入这雾中,顿时迷失了方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几里路后,他不得不停了下来,等待山雾散开。

自己是不是有些鲁莽了?这样一个人下山,能不能找到线索不好说,师姐一个人带着明欢在山上,不会遇到危险吧?她可是和那凶手照过面的……想了一回,又觉得自己多虑了。卓安婕剑法卓绝,精明练达,胸中自有甲兵。她出道十年,还没听说谁从她手中讨得好去。别月剑在江湖上声名赫赫,绝非浪得虚名。若是凶手真的杀上门来,自己内伤未愈,多半还要靠师姐保护。想到这里,他不由自嘲地一笑。

风更大了。浓雾在大风中退却了,迅速溃败下去。

云寄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自己正站在一个小小的山丘上。让他惊喜的是,就在不远处,一星小小的灯火正隐隐闪烁着。

那里有人家!

脚下发力,几个起落后,他已接近了灯光。

这里是一个小小的村落。诡异的是,这村落里不闻任何鸡鸣犬吠之声。除了那团微弱的灯光,整个村子一片死寂,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云寄桑来到那灯火前,发现那是一盏普通的白纸灯笼。灯笼斜插在一家农舍的门前,在风中斜斜摇摆着,像一支白色的灵幡。

云寄桑提起了灯笼,向门上照去。灯光下,门上满是密密麻麻的黄色符纸。

这里怎么也贴了符纸?难道这附近真的有妖孽作祟?

“有人在么?”云寄桑敲了敲门。

木门应手而开,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吟,在寂静的深夜中格外刺耳。

云寄桑在门口站了片刻,见无人应门,这才迈步进屋。

屋内一片冷寂,破败而简陋的家私散落各处,厚厚的尘埃显示这里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他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后,在灶台的角落里捡到了一支银簪。显然,这里的主人走得很匆忙。当他正想走出屋子时,灯光突然照亮了墙壁上的一幅涂鸦。

他蓦地停下脚步,举灯照去。那是一幅诡异到了极点的童子涂鸦。

一座高高的大山,山下一座小小的农舍。农舍前,一个孩子正微笑着给秧苗浇水。可是在茅舍的角落里,却站着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傀儡,静静望着那个孩子。傀儡没有脚,只有几根细细的线牵在它的身后,线的尽头则一直延伸到大山之后。傀儡的脸一片空白,没有五官。

无面傀儡?它也在这里出现过?这是巧合?还是……

云寄桑提着灯笼四处寻找,却没能找到其他的涂鸦。显然,这幅画是这家人的孩子在搬走之前画的。他又走了几家,每一户都是人去屋空。似乎整个村子的人都在一夜之间消失不见了。是什么让他们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强盗?天灾?瘟疫?还是某种未知的邪恶?

云寄桑提着灯笼,一个人在荒芜的村落中缓缓前行。朦胧的灯光在这浩大的黑暗中显得那样的渺小,就像黑夜中仅余的一粒星辰。四周的房子都黑洞洞的,每一座都是那样的安宁寂寞。它们沉默地将故主们的秘密收于尘埃,藏匿于无声的黑暗之中。

一个清脆的声音突兀地响起,秋砧般清澈地回荡着,冷落着这迷茫的夜色。

是木鱼声!云寄桑精神一振,循声快步走去。

木鱼声沉缓而单调,像垂死者心脏的跳动,冷酷地将寂静的夜色击成了碎片。云寄桑转过一道山坳,林边隐隐露出了一角红墙,木鱼声正是从那里传出来的。

当他来到红墙下,才发现这里竟是一座古刹。

古寺的规模并不小,从院里倾倒的石香炉看,这里的烟火曾经相当鼎盛。只是此刻寺里已经空无一人了,放眼处一片荒芜,只有大雄宝殿里,还有单调的木鱼声在不断地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