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逸眉头皱的更深,眸中已有怒光闪过,冷冷睨着她。

青青垂下眼睑,恍然间,自嘲地笑了笑,“你杀了他。”

她转身向外,不出三步,便如意料中的,被拉回横逸怀中。

他以为她会挣扎,会哭闹,会问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狠心,这样绝情,会害怕会战栗,会恐惧某一天与承贤遭遇同样的结局,然而她只是乖顺地依着他,柔柔靠在他肩上,轻轻说:“我能去送送他么?”

横逸捏紧了她的腰,低下头,发了狠地吻她。

青青挣扎,一口咬在他脖子上,咬出满口血腥,她挑衅地看着他,又凑上前去,将溢出的血一丝丝舔干净,如同一只吸血的妖。

她唇上残留着他的血,她笑笑说:“好诱人的味道。”

他吻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咸涩甘苦,“你在难过么?你在恨我么?因为他?”

青青发间的白海棠落在地板上,鬓边有乱发垂下,仿佛隔世的容颜,抓不住,捕不牢,“不相干的人,死了也就死了,还省了日常用度,我伤心做什么?伤心给谁看?”

“真话么?”他问。

“你说呢?”她答。

横逸亲吻她染血的嘴角,眯起眼,露出森寒目光,“好狠的心,若今日去的是朕,姐姐会伤心么?”

“也许会,也许不会,你可以试试。”

横逸捏住她下颌,脸上已现怒容,“胆子不小。”

“胆大又如何,还不是被您抓得死死的,我的皇帝陛下。”

她轻佻地吻了吻他脖颈上的齿印,转身离去。

月牙白的身影,烟雾般徐徐散开。

青青安静地回到左府,安静地继续她死水一样的生活,安静地收拾她本就不多的悲伤情绪,偶尔逗逗那个没有母亲的孩子,看着他笑,她也觉得快乐。

青青送承贤最后一程,却在西陵遇到熟悉面孔。

赵四扬,青青认出他,在西陵的残兵老将里,他年轻桀骜的面容,突兀明丽。

送行的队伍只有孤零零几个人,纸钱零零散散落在地上,如同昨夜落花,凄凉萧索。

似乎有雨,追随着冷冷秋风扑打在脸上,青青拢了拢肩上灰黑大氅,扶着萍儿立于一旁,眼见着承贤棺椁被抬入陵寝,冰冷的,藏匿着无边黑暗的地宫。

承贤……

承贤的一生似乎都被遮掩在暗影下,阳光照耀在他的世界之外。苍白,无力,有时连反抗都觉多余。

就这样吧。

来生再会。

青青默默念叨。

汲着水的双目,流转的波光,遇见那人不经意的一瞥,惊鸿若影。

青青不知道为什么会微笑,她看见赵四扬疏朗的眉目在撞见她的眼泪时狠狠皱成一团,在担心她?或者处于男人与生俱来的强势,悲悯地观摩她的伤痛?

他皱着眉,眼睛里都是她的影。

原来还记得她。

奇异?或是担心?

她笑起来,大声地,狂乱地,在空寂的,飘着绵绵秋雨的西陵里。

她看见赵四扬眉心皱成的川字,看见他无可奈何的神色。

傻子,傻子一样。

她笑出了眼泪。

没有人敢说话,没有人敢悄悄问一句,你怎么了?

一脸凝重的傻瓜上前来,冒冒失失地说:“请公主节哀。”

青青看着他,他从哪里看出她的哀呢?她分明在笑,秋雨纠缠着她清脆如铃的笑声,散落在泥泞大地,埋入帝陵冷凝的土壤。

青青揉了揉脸,毫无仪态,顶着一双通红的眼,平缓地说道:“你还认得我?”

“公主教诲,臣下不敢忘怀。”

他低着头,敛着声音,青青瞧不见他的脸,下意识地觉着他语带讥讽,再回首,却撞上他诚挚目光,坦荡磊落,由得青青看来,痴痴傻傻,懵懂无知。

但青青唇角嘲讽的笑渐渐僵住,仿佛是一息低叹,声如蚊蚋,“我不就是个恶毒女人,记着我做什么?报仇么?”

赵四扬欲言又止,他思索着如何解释,拿捏恰当,但前头安放棺椁的人已然安排妥帖,青青犹豫片刻,又提步往前,“赵大人也随我一同进去吧。”

她进了墓室,静静站在承贤身边。

她将所有人摈退,唯独留下赵四扬一人。

他站在她身后,令她觉得安全。

傻子,傻子才不会伤害她。

她见过赵四扬澄澈的眼,如同一双明镜,倒映出她的影,刁钻、冷漠、自私、贪慕虚荣、自以为是、虚浮做作、放荡不堪、丑陋破败的灵魂与身体。

这样可怕的女人,居然还有人紧紧抓着不放。

可笑么?

她笑出声来,不知道有没有吓到身后的男人。

青青走到棺椁边,蹲下身子,抚摸着冰冷的棺椁,亲吻密封的棺盖。

“再见。”青青说。

她抬头,对赵四扬浅浅微笑。

天撼,地动,乾坤倒置,脚下的土地剧烈摇晃。

恐惧与震动一同到来,青青伸手去,想抓住什么,她不要,不要这样无依无靠,飘萍一般,至死无人相伴。

她抓住一只宽厚粗糙的手,她落进厚实温暖的怀抱。

青青的身体瑟瑟发抖,如同地宫里落下的石块。

要死了么?

青青依紧了身边的人。

死吧。

她听到赵四扬粗重的呼吸声。

她在黑暗中微笑,夜之花绚烂开放。

(有点扯?我觉得有点……砸我吧……我受得住。)

尘埃

太安静,太寂寞。

黑暗中,尘埃独舞。

到处都是孤独的颜色,漆黑如同她绝望的眼睛。深潭,冷秋霜。

她靠着赵四扬宽阔厚实的胸膛,一语不发,安静得如同一尊冰冷玉像。

像观音,赵四扬想着,忽略手臂与身体的疼痛,遥远的,慈悲的观音,永远捂不热的玉石。

青青睫毛上落满灰尘,细微的动作,尘埃便落进眼里,伸手去揉眼睛,却发觉满手血腥。

秋日萧索,陵寝中寒气袭人,青青拉紧了厚实温暖的大氅,紧紧缩着身子,往赵四扬怀里靠。

赵四扬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青青的动作撞到他被石块砸伤的肋骨。

血留出来,润湿了他的粗布衣裳。

长久的沉默,她静静听着他沉重的呼吸,闻着他血液中的腥甜滋味,舔了舔嘴唇,嘴唇上满是灰尘。

腐朽的味道,她的唇是一座干涸龟裂的河床,尸横遍野,饿殍满地。

舌尖尝到的,是死亡的味道。

时间被无限地拉长,延展。

像拉面一样,白嫩的身体,没有休止地生长,长的令人厌烦作呕。

赵四扬身上的伤口不那么疼了,血都结成了痂,沉痛地覆盖在皮肤上。

像一只只跗骨的蛆。

青青手上凝固的液体也已干涸聚拢。紧紧地粘着她,携带着赵四扬身上浑浊的气息——汗水的味道与皂角干净的香。

如果你是一具死尸,我就宽恕你。

青青想,赵四扬如果死了多好,她就可以放心地,彻底地在这样狭小封闭的空间里依靠他。

“陵寝太深了,三天之内都不可能挖开。”

青青的声音有些低,圆润如珠,来回在赵四扬撑起来的角落中滚动。

“会死的,会死。”

“不会,绝不会。”

赵四扬声线低哑,他与她离得太近,他说话时陡然加大的呼吸全然喷薄在她侧脸。

温热的气息凝成了一颗颗细小的水珠,贴着她,吻着她的眼角面颊。

青青闭上眼,兴许睡去后,会在梦中死去。

黑暗与寂静搅在一起,和出一锅黏稠的粥。

赵四扬藏匿在黑暗里,思索了许多事情。

他慢慢梳理着过往那些贫乏无味的岁月,比如他的出生,母亲的怀抱,父亲的早亡,与白香的相遇,夫子的教诲,还有他所见的,这个冷漠残酷的世界。

脑海中闪过一个女人的影,苍白得几近透明的脸,浮着刁钻跋扈的笑容。

世上的缘分许多种,同患难亦难得。

他叫赵四扬,赵四扬不知道女人的姓名。

他微微低了头,仔细度量。

她似乎睡得很沉,连呼吸都很难听清。

赵四扬陡然一惊,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她还活着,他长吁一口气。

她在他怀中入睡,是否有甜蜜梦境。

他救了她,义无反顾。代价是一只被砸碎了骨头的手臂和断开的两根肋骨。

然而青青只是合着眼,不曾真正睡去。赵四扬的手伸过来,探她的鼻息,她便在心中暗暗骂他傻子,却感到他明显地松下一口气。青青心里五味杂陈。

“我还活着。”

赵四扬尴尬起来,呐呐地“嗯”了一声。

青青以为他不会再说话,却听见头顶传来他诚挚坚定的声音,“别害怕,一定能出去。”

他的语调声线,如同哄孩子一般。

青青弯了嘴角,回应道:“你保证?”

他点头,在漆黑一片的角落,他重重的点头。

谁看得到呢?傻瓜。

青青笑起来,“你听我说个故事。”

“等我说完了,你就杀了我。饮我的血,食我的肉,好好等着石头扒开的一天,那么,你有刀么?”

她几乎可以想象赵四扬被吓住的模样。

嘴角的笑容荡漾开来,“没有也无妨。”她拔下发间金步摇,三尺青丝倾泻而下,落在赵四扬受伤的手臂上,覆盖着狰狞的伤口,沾染上他的灼热的血。

她在地上磨着金步摇末端,发出艰涩凄厉的声响。

这声音一直伴随她婉转话语,说尽最后一分感怀。

“一会我说完了,你就用这簪子,扎进我的心口。”

“等我断气了,你就继续用它,在将我心上的伤口凿开,一口吞下我的心,不不……先看看它,这颗心,是不是已经腐烂发臭,连充饥都不能。”

她没顾得上赵四扬的震惊,她无所谓,她就是疯子,她压抑太久,需要彻底疯一次,就在死前,酣畅淋漓。

“我的名字是……青青……你来,唤我一声试试……”

她的声音是小小的蛊,偷偷种在他心上,悄然无声,回首时,已然盘根错节。

他醇厚低哑的声音闯进她耳里,她的名字——“青青”。

“嗯。”黑暗中,她点了点头,仿佛是在模仿赵四扬的举止,略带些嘲笑与讥讽,却是满身倦怠,“我叫青青。”

她的眼泪落下来,坠在他伤口上,血淡了,划开来,糅杂着眼泪的苦涩。顺着裂开的皮肉,浸入森森的骨。

青青用极其恶毒的话语描绘自己,赵四扬很安静,安静地看着她,透过密云一般的黑暗,清晰地看见她泪流满面的脸,气氛迷离暗昧,尘埃集结了他的情绪,她无助的眼睛在尘埃漩涡中越陷越深,他将要抓不住她。

可是这一切,青青无从知晓。待到故事完结,簪子也磨得锋利。

“我以为只要铁石心肠,就能作壁上观。”

……

“我以为只要隐忍不发,大风大浪不过伏在我心上。”

……

“我以为去日苦短,来日方长,不长不短就到地老天荒。”

……

“其实错的离谱。”

……

“我骨子里,就是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