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罢,即刻拂袖而去。唯留下怔忪的程青岚在坤宁宫清冷的日光里,久久不语。

午后时光总令人昏昏欲睡,青青靠在躺椅上喝茶吃杏子,听地上跪着的小太监声情并茂地学着坤宁宫里一段争执,唇上微微浮着笑,招呼萍儿好好打赏,又玩笑道:“好萍儿,这回立了大功,我定要替你寻个一等一的男人来配。”

萍儿红着脸说:“也亏得皇后上套。”

青青捻着颗杏子塞进嘴里,“自以为了不得,称霸后宫,但真斗起来,却仍是小孩子心性,这般三两下好戏便唱罢了?真真没个趣味。”

萍儿道:“殿下还有法子?”

青青笑道:“皇后娘娘不是放了个小丫头在咱府里么?在她身上下的功夫也不少了,是时候拿出来用一用,不然倒真养闲人了,咱可没皇后娘娘那般阔气。”

假象

一切因何而起,一切又因何结束。

岁月似流水无情,渐渐将残剩的记忆都侵蚀殆尽。

永康四年,或者是永康五年,青青突然间记不清了。她在水光潋滟的亭台之间再度将他遇见。他穿一身银灰的衫,舞榭歌台,青山绿水,万物繁华,统统是他身后模糊隐约的背景。

他提笔作画,他低头微笑,他的脸在青青眼里分明还是少年时轮廓,干净却又羸弱的白衣少年,马蹄声声,衣袂蹁跹,看尽长安花。

青青——千山万水,她仿佛又听见他略带稚气地任性地呼唤。

蓦然回首,已是百年身。

时为八月,青青即将迎来她人生中的第二次婚礼。

她已是千万个小心,但凡进宫来,都要小心避过他。

终究仍是躲不过,这一生狭路相逢。

萍儿道:“公主,需绕开么?”

青青叹口气,无奈,“按礼也该请过安才成。走吧。”

其实他早已瞧见她,在夏日苍翠树荫里,她一身素白宫装,簪一朵粉红茉莉,僾然似碧草间开出的细小花束,朦朦睡梦中,娇羞绽放的美好。于他,浅笑低眉已是惊心动魄。

青青,青青——你去了哪里。

白底绣鞋上用金线描了一汪莲花。她踏上台阶来,柔软轻薄的裙边徐徐在脚边飘荡。是一阵细不可闻的声响,她腰上的铃儿叮咚,仿佛挂一道山泉,泠泠伴风而唱。

她屈膝行礼,她说了什么,他听不清,他只知晓她就在眼前,心一点点舒展开来,似荷塘中悄然开放的莲花,花瓣一片片徐徐拨开,露出内里最柔软最丑陋的心。

衡逸沉默不语,青青便恭恭敬敬说告退。

她又留给他背影,始终只是寂寥而决绝的背影而已。他提笔的手禁不住一抖,画中人的眼角染了墨,像一颗永不干涸的泪。

翠翘站在一旁,不禁惋惜,“真是可惜了,这样一副好画。皇上还不知何时再能起兴子为臣妾画一幅。”

按说她这话说得大胆,即便是有了瑕疵,却仍是御笔亲赐,岂容得她挑拣?但衡逸不过轻笑,怔怔望着拈花微笑的画中人,低叹:“这画你不要也好,朕自个收着。”

翠翘拉着他的手迭声撒娇,“谁说臣妾不要了?早早许了要给臣妾,皇上可不许食言。”

青青越发地不自在,正欲离开,却听翠翘疑惑道:“皇上容臣妾斗胆说一句,这画看着除了一双眼睛,其他可真不像臣妾。倒是……倒是与公主像了个七八分。不如……皇上就将此画赠与公主,如何?”

翠翘一派天真地望着青青,反令她无所适从。她看一眼那画,又匆匆撇开眼去,惊惶在心中蔓延,难以收束。

衡逸却不知从何处惹了怒气,扔掉画笔,冷声道:“胡说八道。”

翠翘一时委屈得不行,自她进宫起,皇上何曾对她说过一句重话,今日却当着外人的面如此厉声呵斥,令她情何以堪。她红着眼睛,怔怔望他,等着他如往常低声来哄,谁料他不过摆摆手,不耐道:“你且回去。”

“皇上……”串珠似的眼泪坠下来,连青青都看得心疼。而衡逸抬头吩咐小德子,“送程贵人回去。”

翠翘不敢造次,万分委屈地道一声:“臣妾告退。”便乖乖跟着小德子往郁芳宫里去。

亭子里一时少去许多人,荷塘边小荷才露尖尖角,她能听见露水从花瓣落进池水的声音,明亮而清晰。

青青说:“臣妾也告退了。”

衡逸心中毛躁,盯着那副画说:“程贵人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

青青应承一声,再等一等,他仍旧无言,便已退后一步。

他突然撕了画,未干的墨染黑了袖口。青青低垂着头,默默对自己说,这一切与她无关。

她已出了凉亭,而他突然上前一步,扣住她纤细的手腕,冰冷的玉镯子靠在他手背上,他突然觉得,先前的气恼与烦躁都随着这细微的触碰散去,他心惊,他已是如此想念她。

“青青……”他开口,却是欲诉已望言。

青青推他,一根一根企图掰开他紧紧扣在手腕上的手指,他在她腕间留下一道道红色的痕,须臾又散去,不过一阵风的时间。

衡逸低低道:“朕画的是谁?朕自己也不知道。”

青青转过身,跪在他面前,他看见她眼里闪动的泪光,映照他暌违已久的眷恋。

青青说:“我走得远远的,我再也不会做你不喜欢的事情,我甚至于抛弃所有尊严与希望,皇上,你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衡逸望着她,抚摸着她的脸,恍然似梦,“朕还是喜欢你叫朕衡逸,青青,你再唤朕一声。”

青青不语,他拉她起来,紧紧按在怀里,“青青,朕很想你,很想很想你。朕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怎么了。每一天都狠痛苦,很难受。青青,你救救我,救救我。求你了……”

青青不语,眼睁睁望着远处熟悉身影一闪而过。

隔得那么远,可她偏就是确定那是他——程皓然或偶然经过或有心探看,但他确确实实离开。青青闭上眼,天渐渐灰。

她在奢望些什么呢?难道要他冲上来将她抢走,最后双双殉情?她何时生出这般小女儿心性?

她觉得可笑,便渐渐笑出声来,令衡逸听得发寒。

又笑出了泪,衡逸不知何时跌跌撞撞逃开。

她等啊等,终于等来衡逸的忏悔温柔,却似春天的棉衣,秋天的扇,通通不过徒增累赘。

而未来如此的不确定,不确定地令人恐惧。

她与程皓然是否真的有未来可以期盼,或是,又是一场不能终局的游戏。

天地广阔,只余下她一人,笑南风无畏。

可他终究是回来,细细拍去她膝上的尘。

青青呆呆望着他,模样有点傻。

他扯着袖子擦她哭得花猫似的脸,一阵笑,“多大人了,还在地上撒泼。就要成亲了,再哭不吉利的。”

青青吸了吸鼻子,呐呐问道:“你……不是走了么?”

程皓然理着她的衣襟,将她鬓边散发挂到耳后,“就不能再回来?胡思乱想些什么呢?又一个人乱伤心。身子还没好全,又想让我担心?嗯?就这么不听话!”

青青道:“你怎又进宫来?”

程皓然道:“刚下朝,替太奶奶带句话给皇后。”

青青便不说话了,低头走路。

“我知道你想什么,这件事上,青青,我只能再跟你说对不起了。我不能对她如何,说到底,她是我亲妹妹。但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青青,我再不会让你受苦。”

青青看着他,突然很想问,那她流失的孩子算什么呢?誓言总是虚妄,但何为真实?谁也说不清楚。“知道了。”

程皓然亦沉默,只是越发抓紧了她的手,似乎一眨眼,她便要从眼前消失。

“青青,我……”

青青说:“我都知道,你有你的难处。”

程皓然拉住她,抬起她尖细的下颌,逼迫她看他,“青青,我们就要成亲了,相信我,一切都会好起来。”

青青只是牵起嘴角笑,“但愿吧。”

他觉得无力,前所未有的累。

青青突然问:“霜晚秋姑娘美么?”

程皓然哑然,一时答不上话来。

青青自言自语似的说着,“有多美呢?真是倾国倾城?你喜欢她么?有多喜欢?”

程皓然抓住她双肩,他有些怒了,“青青你什么意思?”

青青忽然靠在他胸膛上,长久地叹息,“我很害怕。程皓然,我越来越不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你是不是在背后,同霜晚秋枕边夜话的时候一起嘲笑我傻,无脑,不自量力?是不是刚才仍在坤宁宫里,同皇后算计着如何整死我,杀死我?是不是在你的心里,我只不过是一只过河的卒,说弃就弃?是不是,眼前所有的一切,好与坏,爱与恨,都不过是镜花水月的假象……”

程皓然愤然的目光牢牢将她锁住,她无处可逃,“青青,在你的眼里,我就是这样不堪的人?你……我已经恨不得把心挖出来对你……你怎么能,怎么能这样对我?”

青青道:“程皓然,你知不知道,那个孩子是我的一块肉啊,无论你如何粉饰太平,她确确实实从我身上活生生剜掉一块血肉,你知那是什么感觉?是眼睁睁看着最爱的人死去,却无能为力的痛苦!不,你不知道,你也许只觉得这是你皇后妹妹的一次小小的失误,他根本不足挂齿。于你而言,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家中已有如花美眷,想生多少个不行?若不是子桑青青还有小小用处,你堂堂镇国大将军之子又何须来迁就我?但于我而言,今后无论还有多少个,都不再会是他。所以,你所有的情非得已,所有的无可奈何,对我而言,都不过是借口,我从来不是宽容的女人,也装不来旁人的贤惠大度,我可以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与皇后势不两立,那天晚上我已立誓,有生之年,定要她血债血偿。你若想保护她,最好现在就除掉我,不然,玉石俱焚。”

程皓然已然红了眼,“你要我如何呢,青青。你要我提着刀冲进坤宁宫取了她性命么?孩子是你身上的肉,但也是我的啊。你以为,我就不难受么?你为何仍要说这些话来伤我?”

青青甩开他,冷冷道:“你是如何伤心的?夜夜在霜晚秋怀里哭?真是……好个情深意重,又是好个深情不悔啊!”

程皓然道:“青青,你不要这样无理取闹。”

青青道:“怎么?这就受不了了?越发觉得你的霜姑娘蕙质兰心善解人意了?程皓然,我告诉你,本宫从来就是如此,任性、霸道、跋扈、嚣张,月底进了府,我更要将她削成人棍,种在你家庭院里,看看能不能开出一朵美人花来。”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着恶毒,而程皓然眉心的阴郁却忽而散开去,抓她的手,将她带进怀里,笑道:“说了半天,原来是打翻了醋坛子。何必呢?青青,不敢说以前,最起码认得你之后,我再没有过别的女人。你为什么,总是不肯相信我?”

青青在他怀里勾了勾唇,带着哭腔,委屈道:“是我不相信自己。你娶我不就是为了能再拿到兵权么?你与霜晚秋不是早年相识情深不移么?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相信你。”

“你去过坤宁宫了?”

青青不说话,但他已领会。

二度

荷花渐渐委顿了身姿,风也渐渐有了凉意。

对面镇国公府里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仿佛回到当年初嫁时,十里红妆,万人称羡。

青青依门遥望,喃喃道:“好大的阵仗……”

南珍嬷嬷捧着件靛蓝色披风来,搭在她肩上,“公主真要嫁过去?”

青青望着对面高挂的大红灯笼,轻笑道:“都这个时候了,难不成还有假?”

南珍嬷嬷道:“我只怕你所托非人,徒增伤心。”

青青似漫不经心,缓缓说道:“何谓良人?谁又知何谓良人?年幼时美梦翩翩,时时坚信,此一生,总会遇到一个可托终身的男人,尔后相依相偎,厮守到老。但从十五岁等到二十五岁,十年间,遇见的人不过是偶然经过,谁能真正陪你走过一生?到头来,死时还是孤身一人,地狱天堂,碧落黄泉,踽踽独行。也许到了三十五岁,他仍不会出现,也许等到他出现之时,我已是满身枷锁。太多太多的也许,太多太多的不确定,我已经没有勇气再等下去。就这样吧,一年又一年,转眼便过去。爱情——其实没什么可在乎的。”

南珍嬷嬷在身后叹气,青青却是笑,自嘲,“嬷嬷,其实我越发弄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只好化身飘萍,且随波逐流一番罢。”

菡萏在震天的爆竹声中碎裂。

青青听见花瓣坠落的声音,在碧水之中浮沉辗转,飘游而去。

青青的脸躲藏在红艳的盖头之下,模模糊糊仿佛又回到许多年前,她嫁给左安仁的时候,那个时候,那个时候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今似二世为人,恍如隔世。

由喜娘引着进了新房,仍是南珍嬷嬷在一旁守着,外头喧天地热闹着,青青听见程皓然爽朗的笑声,大约是跟人斗酒,一杯一杯灌下去,谁都不推搪。

程皓然的声音不变,新房门却突然被推开,青青只瞧得见那双飞凤绣鞋,步步倨傲,后头跟着她贴身的丫鬟婆子,阵仗不小。一进门,便挥退了一溜通红满身的喜娘,只剩下南珍嬷嬷守在青青身旁。

青青的脸躲藏在喜帕之下,重重遮掩,无人知晓其全貌。

皇后开门见山,直言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以为你是赢家,但这一切远没有结束。你等着,咱们一块瞧瞧,你往后的日子能如何好过。”

良久,才听青青装模作样说:“娘娘的话好深奥,臣妾恐一时不能领会。”

皇后冷哼:“你——根本没有怀孕是不是?那个张姓宫女和郎中都是你支使的,你的目的,不过是要离间我们兄妹。”

青青合握于膝头的手明显一紧,似乎是被刺中要点,踌躇半晌,才故作镇定道:“你只管自说自话。”

皇后道:“我的话是真是假,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做的事,哪一件我不知?你以为你已是严防死守步步为营?到底还是棋差一招。宫中有你的眼线,你这公主府里一样有本宫的人。你便等着,好好想想今夜要如何同大哥圆谎罢。”

语毕便欲拂袖而去,青青不顾一身累赘,掀开了盖头便来追,“娘娘且慢,有话好说,何必撕破脸皮,到时候大家都不好做。”

皇后却是冷笑,睨她道:“你出手时不曾心软,本宫又缘何要对你心慈手软?”

旋即不再多说,领着一路伺候下人摔门走了。

青青却是笑着,慢悠悠盖上喜帕,耐心地坐在床沿,等她的如意郎君。

外间三百桌,酒菜正酣,新郎官却突然被叫走了,在皇后未嫁时所住香闺,漏液深谈。

程皓然道:“那郎中分明不知公主身份,直唤她青姑娘。皇后休要胡说,我决不信你。”

皇后道:“我自然有证人。”便叫人领了那叫晓月的丫鬟来,跪在堂前,哭哭啼啼一一说了,程皓然听得身心俱疲,却仍是咬死了说不信,“这丫鬟是你的人,自然随你差遣,你令她说什么,她难道敢多言?”

皇后恨得咬牙,只道:“大哥定是让那狐狸精迷了心智,真不知她有什么好,残花败柳之身,却叫你么一个个的……罢了,本宫已令人去寻那郎中,一并对质就是。到时由不得你不信!”

程皓然却扬手招来管家,低声吩咐,“令于二领一对人去。”

皇后冷笑:“大哥不信我。”

程皓然只端起茶盏来,在唇边搁一搁又放下,沉默不语。

半个时辰过去,于二已押着那郎中从侧门潜进来。

皇后一一问过,那郎中却佯装不知,只道根本不知青姑娘就是延福公主。更反咬一口道:“老夫真是不知,那青姑娘是顶顶好的心肠,夫人怎能逼老夫平白害了好人。”

程皓然顿时警醒,起身问道:“张老此话何意?”

老郎中左右看了看,犹豫半晌才开口道:“老夫不知究竟发生何事,只晓得家中突然潜进贼人来,提着刀逼老夫背一套说辞。这位大人,青姑娘丢了孩子已是可怜之极,若再由得人无中生有地诬陷,那岂不是要伤心死?老夫虽是平头百姓,却也是念过几本书,违心之事万万做不得。”

未等程皓然反应,皇后已站出来厉声喝道:“胡沁!你分明前后收了她二百两银子,昨儿个问你,你还老老实实和盘托出,今日却变了另一番说辞,定是她在背后指使!”

郎中道:“夫人道老夫收了青姑娘二百两银子,老夫家中贫寒,倾尽家产也不过十余两银钱,若有这二百两银子,定是早早收拾家资回乡去,何苦还在城中行医?”

程皓然问于二:“可在他家搜出银钱?”

于二道:“不曾。”

皇后道:“谁知到他藏到什么地方?”

程皓然已然忍无可忍,不耐道:“今日大喜,皇后观过礼便回宫罢,晚了也不好交待。”

皇后不置信更是不甘,恨恨望他,“大哥,你根本不曾相信我。”

“四妹,适可而止吧。”

“不,本宫偏不知何为适可而止!走,咱们这就去找她当面对质,本宫倒要瞧瞧她还有什么话可说。”

程皓然一把将她拉住,怒道:“你敢!你要闹回你的坤宁宫去闹,休要坏了我的大喜之日。”

皇后挣扎着甩开他,已然红了眼,停不住,“本宫乃一国之母,万金之躯,天底下除了皇上,谁敢拦本宫!”

语毕夺门欲走,那老旧木门却突然间开了,门外一袭耀眼的红,衬着夜色也浓烈起来。

青青径自摘了喜帕,头戴凤冠,身穿喜服,缓缓抬脚跨进门来,程皓然开口欲言,却让青青抢了先,“娘娘有什么要问的,这便问吧。”

吵吵嚷嚷,皇后说:“你还装什么?”程皓然说:“青青,你先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