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重生回来且上一世后来看过不少书的姜雪宁来说,这册书的内容都算得上是震撼,对其他初出闺阁的小姐来说,自然更是惊世骇俗。

连沈芷衣见了都是瞪圆眼睛半天反应不过来。

陈淑仪家教甚严,虽也读书写字,可却知道有些书有些文章是不该女儿家看的,家里也从不让她看。

此刻一翻书中内容,不由眉心微蹙,

她实在没忍住开口问道:“谢先生难道是要教这些吗?”

谢危没抬头,回道:“不错。”

陈淑仪翻着书页的手指便渐渐掐得紧了,竟是起了身来,向着谢危长身一拜,一字一顿道:“天下自来乾坤分明,阴阳有序。男子立于外,女子主于内,泾渭分明,不应有改。家父曾言,政论乃是男子才该学的,女儿家若通经世之学,致用之道,乃是阴阳乱序,乾坤颠倒,有违天理。淑仪本敬先生学冠天下,可如今却编纂了这样一本书,来教我等女儿家,请恕淑仪冒昧——先生这样,会否于礼不合?”

“……”

谢危本还在翻阅手中这一册印得如何,闻言,那手指便搭在《过秦论》末尾那一句“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之上,静止不动了。

这时,他才抬头看了陈淑仪一眼。

只微微一笑:“不愿学,可以走。”

众人差点没吓死:这一句跟“爱学学,不学滚”有什么区别?!

然而姜雪宁听见,先是一愣,接着却跟黑暗里见了光似的,脑袋里不断回荡着谢危方才那一句:不愿学,可以走。

可以走?

她一时激动,手一抖,把书给掉到了地上。

“啪嗒。”

这时整个奉宸殿内一片安静,以至于这不大的一声,显得格外刺耳。

谢危的目光一下转了过来,见是姜雪宁,眸光便深了些许,只问:“姜二姑娘有意见?”

姜雪宁吓了个魂不附体。

刚才冒出来的“不学我走”的念头立刻缩了回去,她毫不犹豫地摇头表忠心:“谢先生选精攫萃,编这一册书,是用心良苦。我等陪长公主殿下读书,殿下龙生凤女,自非寻常闺阁女子能比。说什么‘于礼不合’,实在是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谢危眉梢微微一动,唇边竟含了点笑意看她。

前面陈淑仪沉冷的目光几乎立刻转了过来,钉在她身上!

姜雪宁后背都凉了,这时才反应过来——

完蛋!

怪谢危太吓人。她一没留神,狗腿之余,竟还说出了心里话!

后来发生了什么,她完全没印象了,人虽是看似镇定地坐在那边,心里却把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只大概地知道陈淑仪最终坐下了没有再说什么。

毕竟伴读的机会得来不易。

谢危的态度,出人意料地不那么和善,就算她不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

但到辰正三刻先生们交代过温书和明日学琴后,放她们下学走时,陈淑仪第一个出了奉宸殿。

萧姝等人难免担心她,都跟了出去。

姜雪宁却多少有些尴尬,不得已落在后面,然而一抬头,就看见谢危从殿上走了下来,经过她身边时,略略一停。

她头皮都麻了,不得不讪讪道:“谢先生。”

谢危站着时,高出她不知多少。

此刻垂眸凝视着她,薄薄的唇边拉开了一抹莫名的笑,一手捏着那卷书,一手负在身后,竟闲闲对她道:“今日还算乖觉。”

第047章 装清高

乖觉……

姜雪宁听见这两字时, 眼角都抽了抽。

谢危怎么说得她很没骨气似的?

她有心想要站起来反驳一句, 可待要张口时, 仔细想一想自己今日言行,又实在没有那个厚脸皮敢说自己是有骨气。

毕竟若能相安无事, 谁愿意去招惹谢危?

心里登时憋了一口气。

好在对方似乎也没有要与她多说什么的意思, 话音落时,人已经从她身旁经过, 径自向殿外去了。

姜雪宁在殿内,望着他背影。

此刻雾气都已经散得差不多了。

明朗的天光从高处照落, 越发衬得谢危神姿高彻,仿若仙人临世, 哪里有她上一世所见的那些血腥与阴鸷?

而且……

为什么她竟觉得谢危刚才对她说那句话时,心情似乎不错?

可明明对陈淑仪说那一句“不愿学, 可以走”时, 他心情还很差的样子, 也不知是遇到了什么事,不然, 处事妥帖滴水不漏的谢居安,不至于说出这种话来。

想到这里时,姜雪宁整个人都不好了:千万不要告诉她,是她狗腿的两句讨好了谢危!若这般容易的话, 上一世使尽种种手段都没能成功的她, 到底是有多失败……

“宁宁,还不走吗?”

殿外忽然传来了一声唤。

姜雪宁回过神来转头一看, 就瞧见了去而复返站在殿门外正探头进来看她的沈芷衣,想来是她们先出去安慰陈淑仪了,结果见自己没跟上,又转回头来找自己。

心下竟有些感动。

她回道:“这就来。”

沈芷衣等她出来便压低了声音对她道:“淑仪家里管得严,陈大人也是说一不二,所以才这样。你也是,傻不傻,就算心里真这么想,也不能当着大家的面说出来呀。”

姜雪宁自己都没想到自己会说出来,。

她不好解释,只能认栽:“是我太莽撞,下次一定注意。”

沈芷衣听她声音有些沉闷,心里面咯噔一下,连忙宽慰起来:“哎,你也别想太多,淑仪人其实很不错,从不轻易生气。便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也不会同你计较。”

姜雪宁心说那可未必。

但这话也不好对沈芷衣讲,只笑着收下了她的好意,道:“有殿下关切就够了,旁的我也不在乎。”

沈芷衣听见她这话,抬眸就对上了她温温然的目光,那花瓣似的姣好唇边还带着一抹浅浅的笑,也不知为什么,觉得脸热心跳,一时竟不敢直视这娇艳的面容。

她忸怩极了:“宁宁你、你说什么呀!”

说完莫名难为情,一跺脚,竟丢下一句“我先回宫了”,便提着裙角,落荒而逃。

姜雪宁:“……”

不是,她就想抱个大腿而已,沈芷衣到底又误会了什么?

别别别别慌……

闺蜜,闺蜜情罢了!

*

陈淑仪虽不是什么性情骄纵的人,可长这么大还真没受过今日这样大的气。谢危这位讲学的先生要教她们女儿家绝不该学的东西倒罢了,毕竟他是先生,上有三纲下有五常,身为学生就该尊师重道,她也不该再多说什么。

可一个姜雪宁算什么东西?

竟敢说她“以己度人,荒谬至极”!

一路从奉宸殿出来,陈淑仪简直一刻也不想多看见姜雪宁,只恐污了自己的眼。

倒是其他人都跟上来安慰她。

一行人回到仰止斋都劝她,道:“满京城谁不知道姜二是天生娇纵的脾气,上不得台面,说出这种话来一点也不稀奇。陈姐姐从里到外都与她不同,何必同她计较,平白气坏了身子。”

当然,有些人是真劝,有些人是假劝。

尤月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还记恨着前面在殿中被打脸的事,酸溜溜道:“是啊,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长公主殿下一颗心歪着长全偏到了她的身上,我等巴巴送了一番心意,殿下一转头却都捧到她姜雪宁面前让她挑选。想来便是她做出再出格的事情,殿下也会护着她。陈姐姐家世显赫,虽然不知高出她多少,可这是在宫中,怕还是不要与她作对吧。”

萧姝转眸看了她一眼。

姚蓉蓉却是艳羡地一叹:“姜二姑娘能得这么多人喜欢,很有本事呢。”

陈淑仪一张脸越发阴沉下来。

尤月却是讽笑一声,反驳道:“那也叫有本事吗?听人说她学文不行,品行也不端。便是这次入宫选伴读的时候,大家都是亲眼看见的,若非长公主殿下关照,她凭什么能与我们一起坐在奉宸殿中?”

姚惜听着没说话。

陈淑仪却是忽然看着她道:“阿惜今早去的时候,似乎同她走在一起?”

因为有张遮的事情在前,姚惜其实觉得姜雪宁也没旁人说的那么不堪,且被她一番折腾的是尤月又不是自己,除了当时被吓到之外,也没有太多的感觉了。

她的确有过与姜雪宁走近些的打算。

毕竟好奇她与张遮。

可一看众人态度,知道大家都不喜欢姜雪宁,她便打消了这念头,道:“我只是有些话要问她罢了。”

陈淑仪道:“我还以为你要同她交好呢。”

姚惜一笑:“她也配?”

尤月立刻跟着附和起来:“对,她哪里配与大姚姐姐当朋友?首先门第就差了十万八千里,搭理她都是给她脸了。”

方妙坐在一旁听了半天,心下不以为然,到这里时眼珠子一转,道:“可不是么,也就是燕世子把她捧在手心里疼得跟心尖尖似的,搞得大家都要忌惮她三分。”

其他人还没听出不对来。

尤月还当方妙跟自己一般想法呢,起了劲儿:“也不知燕世子是怎么了,都知道姜雪宁是送去外面穷养了才接回来的,一身穷酸气,长得更是媚俗,半点大家闺秀的端庄气质都没有,一看就不正经,哪里算什么‘美人’?”

方妙一脸的深以为然,又点头道:“可不是么,也就眉毛细了点,眼睛大了点,鼻子小了点,那唇形好看了点,皮肤比旁人白上一点罢了。不好看,真不好看!”

尤月道:“对啊,也就是眉毛细点,眼睛大点……”

话出口,说了两句,终于觉出了不对。

尤月一下转头来看着方妙,质疑道:“你这是骂她还是夸她呢?什么意思?”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方妙身上。

方妙吓了一跳:“当然是骂她啊,这不跟着你一起骂吗?”

尤月胸口一堵,差点没喘上气。

陈淑仪却是微微皱眉,问得颇不客气:“方妙姑娘到底算哪边的?”

方妙一脸无辜,立刻大呼起来:“我,我难道还不明显吗?当然是你们这边的啊!我都说了,我这人是看‘势’的!”

她神情实在不像作伪。

任是陈淑仪也没看出什么破绽,且转念一想方妙说的也是实话,就不由更气闷了几分。

偏偏这时旁边的周宝樱刚啃完了一块桂花糖糕,也不知有没有听她们前面的话,可能就听了半截儿,竟抬头道:“姜二姐姐吗?真的挺好看啊!我以前都没有见过这样漂亮的姐姐。”

“……”

全场沉默,整个仰止斋一下没了声音。

周宝樱还奇怪地问:“怎么了,你们不觉得吗?”

方妙憋笑差点没憋死。

从陈淑仪到姚惜再到尤月,全都跟吃了个活苍蝇似的,神情一言难尽至极。

姜雪宁不紧不慢从外面踱步回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安静的场面,所有人都不说话,听见脚步声才转过头来,都看着她。

方妙坐在角落里悄悄给她比了个大拇指。

姜雪宁简直一头雾水。

不过她猜也知道自己这一天得罪了不少人,或者说即便是没得罪,旁人也会因为长公主对她的在意而心生忌惮甚至嫉妒。

所以反而坦然了。

经过门口时,她还一笑:“诸位慢慢聊,我先回房了。”

陈淑仪冷笑一声:“我若是姜二姑娘,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般没有骨气的话,只怕早羞愧得不能见人了,倒不知姜二姑娘脸皮厚,还这般坦然地回来。”

没骨气的话?

姜雪宁心道你陈淑仪和谢危比算个什么东西,在开罪你和开罪谢危之间我自然选前者了,又不是傻子!

且她也是真不喜欢陈淑仪那番话。

上一世尤芳吟一介女子都能活得恣意洒脱,究其所以不过是生活的环境与大乾朝不同,凭什么女儿家就不能学东西了?凭什么男儿用权谋就是智计卓绝,运筹帷幄,女儿家用权谋就成了阴阳颠倒、于礼不合?

统统都是狗屁。

她微微抬眸,削尖的下颌在天光的映衬下有着姣好的线条,姿态里却平白多了一种不将人放在眼底的轻蔑,只嗤笑一声道:“你有骨气就别上谢先生的课么,又没捆住你脚,装什么清高!”

陈淑仪豁然起身:“你——”

姜雪宁怼完她,抬步就走,都懒得多看她一眼,只有似有似无的一声嘀咕在她走后传入众人耳中:“长公主都没说话呢,你算哪根葱……”

所有人都悄悄看陈淑仪。

一场背地里非议姜雪宁的“茶话会”,不知觉间就这样偃旗息鼓,也不知是谁说了一句“下午还要同长公主殿下一道去给皇后和太后娘娘请安,先回房休息了”,人就渐渐散了。

只留下陈淑仪一张脸青红交错,活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似的,站在那里,浑身颤抖。

第048章 郑保

从被选入宫开始, 路便没走对:她连名字都没呈上, 却被选入宫, 无疑让人怀疑她后面有人,出一回风头不说还拉了仇恨;等入了宫, 以为能在遴选中藏拙放水落选, 却架不住想让她进宫的人太多,反而因此让人觉得自己德不配位, 成了人眼中钉;到如今真正入宫,旁人已经对她有了成见, 也就绝了她和旁人打成一片的可能。

和陈淑仪撕破脸,其实真算不上什么……

不过是把台面下的暗涌拉到了台面上罢了。

回到自己的屋里思考过一番后, 姜雪宁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眼下所面临的困境:还要在宫里待上半年,乐阳长公主固然喜欢她, 可宫廷这般大, 谁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

要知道在这重重宫墙下, 想害一个人是最简单不过的事。

矛盾已经发生。

她固然没有害人之心,可焉知旁人是不是有害她之心?

这一世她虽然原本不打算掺和进宫廷的争斗中, 只等着半年一过就收拾行囊远走高飞。可远走高飞也有前提,那就是:“到时候我起码得活着啊……”

关上房门,将自己扔到榻上平躺下来 ,一双眼平静地注视着从窗户投射到绣帐顶上的光影, 姜雪宁觉得, 自己必须得做点什么了。

首先,和这些不大待见她的人相比, 她有什么优势吗?

家世?

她只能算中等,不上不下。

贵人的喜欢?

她固然有沈芷衣,可宫中说得上话的并不只有沈芷衣一个。

聪明才智?

她懂得察言观色,行事也比上一世妥帖很多,可与有大智慧的人相比,只能算是急智和小聪明,并不超出旁人太多。

所有,她真正的、最大的优势其实只有一个:重生,先知。

她知道很多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也知道很多现在还没发生的事情,甚至还知道很多现在的她还没有见过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