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再往前一看,最前面一排她左右两边已经坐着萧姝和陈淑仪了,两个人都是她以前就认识了的,叫谁起来和姜雪宁换只怕都不好,平白惹人尴尬。

所以沈芷衣只好罢了。

她咕哝了一声:“你既想坐在这里便先坐着吧,哪天腻了再换也没关系。”

姜雪宁松了口气:“谢长公主殿下照拂。”

沈芷衣这才从她身边经过,到了第一排中间自己那张书案前坐下。

萧姝便在这时站起来,自然地将一只锦盒放到了沈芷衣的书案上,冲她眨眼笑笑。

沈芷衣顿时惊喜地叫起来:“阿姝还给我带了礼物!”

她捧起那锦盒来打开,里面竟是一张精致的皮影,顿时有些爱不释手。

陈淑仪也在此刻站了起来,双手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奉上:“听闻长公主殿下喜欢顾岐先生的画,家中正好有珍藏,这一次便正好带给您。”

沈芷衣在一次惊喜起来:“淑仪对我真好!”

此次入宫,大家都是要给沈芷衣做伴读,家里有人谋划的或者心思细巧的,其实都为沈芷衣准备了礼物,有的比较贵重,有的则只是一份心意。

原本谁也不敢先送。

但有萧姝和陈淑仪带头,且沈芷衣还这般欣喜,众人便都有了胆子,趁此机会也跟着将自己准备好的礼物奉上。

不一会儿,沈芷衣的书案上便摆了许多东西。

姜雪宁看了个目瞪口呆。

她想起自己这一次回家主要都处理尤芳吟和燕临的事情去了,根本就没有想过沈芷衣。现在所有人都将礼物拿了出来,可她却没有半点准备!

眼皮一时狂跳起来。

她心里默念着反正送礼的人这般多,且自己还在角落里没什么存在感,最好不要有人注意到自己。

可谁想到,天不从人愿,就是有人嘴比较贱。

早在刚才沈芷衣进来说话的时候,尤月就已经在看着姜雪宁了,此刻更注意到大家都带了礼物,唯有姜雪宁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一动不动,还低垂着头。

可不叫她逮住把柄了吗?

有了上一回的教训,她已经学会不同姜雪宁正面对抗,只一副好奇模样,掐了嗓子笑道:“没想到大家心有灵犀,都为长公主带了礼物来,虽然东西不同,可都各有各的新意。不过我看姜二姑娘坐在旁边也不说话,难道是准备了什么特别的礼物?”

尤月此言一出,先前才移开的所有注意力都重新回到了姜雪宁的身上。

就连沈芷衣都一下转过头来,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姜雪宁。

显然是在期待姜雪宁给她带来惊喜。

姜雪宁这一刻实在想冲过去撕烂尤月那一张惹事的臭嘴,可转头来对上沈芷衣那一双期待的眼,心底又生出几分无奈。

她是真的没有任何准备。

难道叫她随便取下随身带的玉佩敷衍?

姜雪宁实在做不到。

她微微垂了眼眸,不去直视沈芷衣,叹了一口气道:“我没有准备礼物。”

前排坐着的萧姝听见这话眉梢顿时一挑,无声地哂笑了一声。

尤月更是露出了个得逞的笑意,立刻掩住了唇,惊讶极了:“不会吧,长公主殿下对姜二姑娘这般优待,你竟然……竟然连礼物都没……”

剩下的话故意没说出口,可恶毒之意已不必言说。

其他人看姜雪宁的神情多少也有些微妙:她们本该同情她,可一个本来就被长公主殿下如此优待的人,哪儿轮得到她们来同情?

此刻都不做声地看着。

心里只想:就算长公主再喜欢姜雪宁,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也该知道她对自己没有那么上心,无论如何也不会高兴吧?

她们料得不错,沈芷衣在听见姜雪宁说没有准备礼物的那一刻,的确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甚至有些伤心,想自己对她这么好,别人都能想到给自己准备礼物,她怎么就想不到呢?

可仅仅下一刻,就看见了姜雪宁那垂首低眸的姿态。

既没有辩驳,也没有解释。

她本是极为秾艳的长相,眼角眉梢一动,都仿佛枝头带露的轻颤。此刻修长的脖颈低垂,竟是叫人心头为之一软,甚至忍不住心疼。

沈芷衣一下想起过了燕临曾对自己说过的话,想起了姜雪宁的身世,想起了她在府中的处境……

姜雪宁正低头琢磨自己该找个什么样的理由,刚有点眉目,抬起头来就想为自己解释:“其实,我——”

可万万没想到,她话还没出口,沈芷衣已红了眼眶,竟对她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你、你知道什么了?

姜雪宁心里咯噔一下,几乎以为她是知道自己什么秘密了,可一抬眼又差点被她这要哭不哭的模样给吓住。

她直觉哪里不对:“殿下……”

沈芷衣却已起了身,到她面前来,拉了她的手,一副坚定的模样,道:“宁宁,你放心,有我在,绝不叫谁欺负你了去!没准备礼物有什么关系?你能来伴读,便已是我收到最好的礼物了。”

姜雪宁:“……”

可对我来说那是晴天霹雳好么!而且你到底又脑补了什么鬼啊!

周围所有人都以为沈芷衣即便是不怪罪,心里也会生出芥蒂,哪里想到事情忽然有这样的发展?

萧姝已然愣住。

尤月更是下巴都差点掉到地上!

沈芷衣却已在心里认定了姜雪宁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在家里都是这样的处境了,又怎能为自己准备礼物?

她却还险些怪罪,实在不该。

所以心疼之余,忍不住想要对她好,便一指自己那张书案,道:“你看,都是她们送我的,你看看有没有哪个喜欢的,都送给你!”

姜雪宁:“……”

刷刷刷刷——

周遭眼刀横飞!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们精心为长公主准备的礼物,竟要被长公主转头送给一个根本没有给她准备礼物的人?!

合着只有姜雪宁是个宝,我们都是根草!

别说是她们,就是姜雪宁都忍不住替她们心梗了一下。

紧接着又替自己心梗了起来。

这简直是一瞬间替自己拉满了所有人的仇恨!

可望着眼前这张真诚而明艳的脸,是真的对她好,她实在无法去怪罪。

于是,姜雪宁忽然有了新的了悟——

从今以后,一心一意抱紧沈芷衣这条粗大腿就是了。至于别人,怎么看也不像是能再交好的样子,干脆爱谁谁吧!

奉宸殿内,气氛一时凝滞。

众人各怀心思。

还好此刻殿外一道清平的嗓音传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静寂,是谢危款步上了台阶,轻声问了一句:“长公主殿下和伴读可都到了?”

姜雪宁眼皮立刻跳了一下。

第046章 一只怂宁

谢危从外面走进来时, 看见的就是这样的场面:整个奉宸殿里不知为何一片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着一个方向, 看向第三排最右边角落。乐阳长公主没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反而站在这个角落里, 眼眶红红, 泫然欲泣,也不知是受了感动还是受了委屈, 正紧紧拉着角落里那少女纤细的手。

而那少女……

是姜雪宁。

姜雪宁这时候满脑袋里正转悠着被沈芷衣这么优待的得与失,完全没想到谢危的声音会在外面响起, 直到看见他身影出现在殿门口,她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谢危看着她被沈芷衣握着的手。

那平静的目光里, 隐约浮上了一点若有所思。

姜雪宁也不知怎的后脑勺忽然一凉,被他用目光注视着的手掌更有一种被利箭穿了的感觉, 一时背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完全是下意识地悄悄抽回了自己的手掌。

天知道谢危见了她们关系好会怎么想!

万一又怀疑她想搞事呢?

还好, 沈芷衣此刻的注意力也被谢危吸引走了,并没有注意到这小细节, 只在一怔之后扬起笑容来,主动躬身向谢危一拜:“见过先生,给先生们请安。”

这时其他人才后知后觉地跟着行礼。

姜雪宁也立刻从座中起身来,向着谢危拜下:“见过谢先生。”

谢危这才收回了目光, 只是又看了把头埋得低低的姜雪宁一眼, 才从殿外走进来,又从她身边经过, 站到了大殿前方正中,淡淡道:“没人迟到,很好。不必多礼,都坐吧。”

众人都依言起身,这时才敢向他看去。

还是一身苍青道袍,青簪束发,宽袍大袖,衣袂上犹沾着外头深秋初冬时节那微微凛冽的雾气,显得超然绝尘,若山中隐士。

但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此刻此刻随同他一道走入殿中的还有翰林院选出来的四位先生。

其中三位是先前奉宸殿考校学问时同谢危一起监考的老先生,另一位则是第一次见,四十多岁年纪,面容严肃,不苟言笑,想来是后来又选进来传授课业的。

姜雪宁一眼就认出了前面那三个。

毕竟时间才过去没几天。

当日考校学问时这三位先生敷衍的态度和说的那些话,她都还记忆犹新。

这时眉头便轻蹙起来。

姜雪宁想起,自己曾说过要打这几位先生的小报告来着,不过还没来得及。

谢危道:“今日是第一日,料想殿下与诸位伴读对先生们还不熟悉,且也不曾提前温书,所以经由我与几位先生商议,今日先不上课,只让大家认识认识先生,再由先生们各自讲讲今后半年要学什么,各自又有何要求。”

说完他便看向了其余四人。

这四位先生于是都出来各自陈明身份和今后所要教授的课目。

此次入宫伴读所要用到的书都已经放在了她们的桌案上:一本《礼记》由国史馆总纂张重张先生讲;一本《诗经》由翰林院侍讲赵彦昌赵先生教;一本《十八帖》乃是书法,由翰林院侍读学士王久王先生传授,且据说还要教画;一本《算数十经》则是算学,由今日才来的那位国子监算学博士孙述孙先生来讲。

四位先生,四本书。

似乎没什么差错。

可当那位讲算学的孙先生说完后,众人都发现不大对:每个人的书案上的确都提前放了要用的书,但一共也就四本,都由四位先生教了。

那……

谢危呢?

姜雪宁还在琢磨谢危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坐在前方的沈芷衣便好奇地开了口:“可是谢先生,这才四本书四门课呀,不是说您除了教琴之外也要教我们一门吗?”

谢危道:“我教‘文’。”

沈芷衣纳闷:“没有书吗?”

谢危便抬眸向殿外看了一眼,道:“已着人去取了,一会儿便该拿来了。”

拿来?

宫里面什么书没有,要准备不该早就准备好了吗,怎么现在才叫人拿来?

众人都有些奇怪。

可谢危也不多解释,说完便坐到了一旁,只听那位讲《礼记》的国史馆总纂张重站到殿上引经据典、以史为鉴,同众人讲治学的重要。

张重已是耳顺之年,鬓发斑白,正是早些天坐在殿中说女儿家只合读点《女戒》不需知道太多东西的那位,虽然通晓千年,可站在殿上讲起话来却一点也不有趣,死板且枯燥。

众人都听得头昏脑涨。

姜雪宁心里虽警告自己,谢危还在旁边,可她实在控制不住地神游天外,两只眼睛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好险没一头磕在书案上,才惊得清醒了些,结果一抬眼就看见谢危坐那边,手里端了盏茶,正定定地盯着她。

这一瞬间,她差点没吓得摔倒地上。

有的瞌睡都飞去了爪哇国!

姜雪宁彻底清醒了,脑海里陡然浮现出当时谢危那一句“不要再惹我生气”,于是悄悄按住了自己狂跳的眼皮,强打起精神来认真听上头张重老和尚念经似的讲学。

足足熬了有半个时辰,张重才道:“因老夫学史,所以今日为长公主殿下和诸位伴读的讲学第一课,才由老夫来讲,为的便是开宗明义,让你们知道这一个‘学’字有多重要。正所谓‘书中自有黄金屋’,又道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听天下鸿儒聚集讲学的机会可不多,你们该当珍惜才是。还望以后戒骄戒躁,丑话先说在前头,你们若是将自己在府里做姑娘时的骄纵脾性带来,老夫是绝不会容忍的。”

姜雪宁心里长叹一声:总算是讲完了!

上一世她不爱坐在这里听讲,真不能只怪是她不上进、不好学,实在是这些个老学究端着个十足的架子,讲起学来不说人话,也不管她们是不是听得懂,是不是愿意听,让人很没耐心。

今日若不是谢危坐在这里,她恐怕早掀桌走人了。

而更可怕的是……

眼下只是半个时辰罢了,可接下来这样炼狱一般的日子,还要持续半年!

姜雪宁实在有些绝望。

坐在前面的萧姝和陈淑仪也都微微蹙了眉。

中间的沈芷衣更是在张重讲完之后悄悄以手掩唇,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倒是几位先生面不改色,或静坐思索,或闭目养神,半点都没觉得张重这么讲有什么问题。

唯有谢危看了看殿中这九位昏昏欲睡的女学生。

但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殿外已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一名小太监急匆匆从外面跑进来,这凛冽的寒天里竟然出了一额头的薄汗,怀里抱了一摞书,向谢危道:“谢大人,您要的书都已经付梓,按您先前说的装订好了,十册都在这里了。”

其余几位先生都看向他。

殿中坐着的沈芷衣和众多伴读也都看向他。

谢危便从那一摞书中拿起一本来翻了几页,似乎是在确认印刷装订无误,然后才一摆手,让宫人将这些书发下去,分给众人。

一人手里拿到一本。

最常见的蓝色书封,上头没有一个字,比起别的书来还有些显厚。

姜雪宁隐约记得上一世谢危好像也是发了这样的一本书,但她那时早在张重讲得人昏昏欲睡时就溜了出去,后来也没认真地听过,甚至连这本书都没怎么翻开。

所以此刻竟生出了几分好奇——

谢危为了讲学而准备的一本书,里面究竟都是什么?

她书拿到手中,便翻开了。

然而仔细一看书中内容,顿时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无逸》《郑伯克段于鄢》《勾践灭吴》《苏秦以连横说秦》《留侯论》《六国论》《公输》《鱼我所欲也》《逍遥游》《谋攻》《扁鹊见蔡桓公》《过秦论》《剑阁铭》《十渐不可中疏》《长安雪下望月记》……

竟然什么都有。

有的来自《尚书》《左传》,有的来自《国语》《战国策》,有的来自《墨子》《孟子》,从先秦到两汉到魏晋,从政论到游记,无一不是攫取菁华,选其名篇,全编入一书之中!

谢危要教的竟是这些吗?

姜雪宁忽然觉出了几分苦涩。

难怪她老斗不过萧姝。

想谢危运筹帷幄,智计卓绝,看这本书便知道他讲学并非糊弄,若能沉下心来学得几分,即便是皮毛,只怕也受益匪浅。

上一世,萧姝都认真听过;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