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姝这才问道:“前些天你才说过, 不想要这门婚事。如今张遮主动写信来退亲,都不用你再花心思使手段地折腾, 难道不好?”

姚惜埋着头, 谁也看不清她神情。

可方才小下去的哭声, 隐隐压抑着, 又渐渐控制不住起来。

萧姝同陈淑仪对望了一眼,都知道这种事已不适合当众再说,且也猜着点姚惜的心思, 便道:“进去说吧。”

说完两人便扶了姚惜起身, 去她房里了。

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方妙面色古怪, 手里那罗盘的指针随着她向那三人背影望去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没忍住嘀咕了一声:“遂了心愿还不高兴,真是奇怪……”

姜雪宁却是嘲讽地一勾唇。

萧姝与陈淑仪能猜到的,她自然也能猜着,只是竟不如何高兴。

主角都走了,她也不欲在这厅中多留,便借口收拾房间,出了厅往自己屋子的方向走去。

方妙一琢磨,竟跟了上来。

姜雪宁回头看了她一眼。

方妙却讪讪一笑,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可脚步却跟着姜雪宁没见停,只道:“当时姚惜小姐差点听信尤月的话,要污那张遮的名声,姜二姑娘还发作过一回,如今退亲的事情都出了,姜二姑娘却好像一点也不关心。那什么,我人比较笨,姚惜她是为什么要哭,她们又要去聊什么呀?”

从入宫的第一天起,方妙就认准了姜雪宁是个有“运势”的人,到底是真是假,姜雪宁也追究不出来。

只是既然进了宫,还要待半年,自然不能和先前一样一个朋友也没有。

方妙这人神神道道,有一套自己的生存方式,可上一世也算是少数几个全身而退的人之一,虽是趋炎附势了一些,可心并不坏。

姜雪宁一琢磨,便笑道:“你觉得姚太傅为什么送信来?”

方妙道:“不就是给姚惜看吗?”

姜雪宁道:“那本是写给姚太傅的信,且出自一男子,再转给闺阁小姐看,无论如何都不合适吧?再说,若只是想让她知道张遮来退亲的事,直接重新写信告知也就是了,何必连人的信都一起给?”

方妙眨了眨眼,愕然。

她忍不住伸手挠头:“姜二姑娘的意思是?”

姜雪宁垂眸,唇边的笑容渐渐淡没,平平道:“这封信应该才送到姚太傅手中不久,姚太傅还未来得及回复。张遮出身寒门,却能得姚太傅许了这门亲事,想也知道姚太傅该很看得起张遮的人品。姚惜想退亲,姚太傅显然未必。我等旁观之人都能从这封信看出张遮人品贵重,姚惜也不傻,怎能看不出来?姚太傅还未回信,便将信转给自己的女儿看,想来是想让她再考虑考虑。”

方妙听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缓过神来:“二姑娘不会是想说,姚惜哭是因为她……她看了这封信后改了想法,现在又想嫁给张遮了吧?!”

姜雪宁已到了自己的房门口。

她脚步停了停,垂眸看着两扇门间缝隙的阴影,只道:“谁知道呢?”

说完,她便推开门走了进去,也没管外面方妙是什么神情,便随手将门带上。

方妙立在她门外,倒也不介意,回想一下方才姜雪宁言语,她对此刻姚惜与萧姝、陈淑仪会聊什么,产生了巨大的好奇。

然后转身便想回自己房间。

只是才走出去没两步,她就忽然“诶”了一声,回头看向姜雪宁那两扇已经闭上的房门,不由嘀咕:“刚才她们有说那封信是张遮写来的吗?”

她怎么一点也不记得了?

也就看见了上面的字迹而已。

难道是自己记性不好,刚刚算着算着风水,算走了神没听到关键?

方妙又挠了挠头,没琢磨出个所以然,干脆将这疑惑抛之于脑后,又朝自己屋里溜达去了。

*

这一天,最后来到仰止斋的是尤月。

据说是府里有事耽搁了,险险赶在宫门下钥之前进了宫。

这时姚惜已与萧姝、陈淑仪说完了话出来,情绪也定了下来,除了眼圈红一些以外,已看不出什么异常。

尤月先前曾因退亲张遮的事情向姚惜献计,虽然因此被姜雪宁摁进鱼缸里,可与姚惜的关系却是自然地拉近了。

晚上她一来,便于先前一般想坐在姚惜身边说话。

可没想到姚惜竟跟变了个人似的,虽还同她说话,可态度比起上一回入宫,冷淡了不知多少,让尤月有种毫无防备一头撞在了铜墙铁壁上的感觉,一时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笑也不是,甩脸子更不是,只得夹紧了尾巴,尴尬地坐在旁边。

当晚乐阳长公主沈芷衣派人赏了许多东西下来,还有尚仪局的苏尚仪亲自来跟她们说明天开始伴读的事。

宫里的规矩,皇子读书都是要天不亮就起。

但圣上念及长公主是姑娘家,且连伴读都是各家府中娇养的小姐,所以放宽了许多,只叫每日卯正到奉宸殿上学,听先生们讲课。

共请了五位先生。

一天两堂课,大多都在上午。

下午则留给长公主和伴读们自己学习或者玩耍。

唯有谢危例外,其他先生只负责教授一门课,他要同时教授两门,且因为时不时要去文渊阁做经筵日讲,所以其中一门必得放到下午。

若将来时间上调不开,则由他自己调整。

苏尚仪走时只道:“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唯有‘射御’两样诸位小姐不用学,其他先生都会教,另还要学文、学画。谢大人教的是‘琴’和‘文’,需要格外注意。要用的笔墨与书籍宫里都已经准备好了,放在了奉宸殿的书案上,但琴要各位伴读自己带去。明日先生们会一一到殿,先为你们讲要学什么,怎么学。长公主也会来。还望诸位伴读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同长公主一起,一心向学,尊师重道,不辜负了圣上的恩典。”

众人都一一记在了心中。

待苏尚仪走后,便难免有些兴奋地猜测起明日到底会学什么,先生们又都是什么样,一副十分期待的模样。

然而姜雪宁却高兴不起来。

只要一想到上学,想到谢危,想到学琴,便觉得自己十根手指头隐隐作痛,恨不能现在就出宫去。

可第二天一早,依旧不得不准时起床。

洗漱完毕后,她抱了琴从屋里出来,与众人会合,一道去奉宸殿。

谁都知道琴是谢危教,出宫回家那段时间,众人都在选琴上花了不少的功夫,带的琴要么出自小有名气的斫琴师之手,要么是有些年头的古琴,且都小心地套上了琴囊。

姜雪宁的也一样。

可没想到,在从仰止斋出去的时候,萧姝的目光便落在了她的琴上,竟道:“姜二姑娘这琴囊看着有些眼熟。”

姜雪宁一怔,垂眸看了那暗蓝色的琴囊一眼:这便是燕临当初带着她去幽篁馆买的那张“蕉庵”,琴囊也没换,还是吕显将琴交付给他们时套着的琴囊。

她不知道萧姝怎会觉得眼熟。

当下只道:“寻常的琴囊罢了,到处都能见着。”

“这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见到的。听说前段时间幽篁馆来了一张名曰‘蕉庵’的古琴,我便差了人去买。可琴馆主人竟说,琴是为了燕世子找的,不卖给别人。我还可惜了好久,没料想,今日居然在姜二姑娘这里见着了。”萧姝今日穿了一身深紫的宫装,显得端庄而贵气,直将其他人都压了下去,只看着姜雪宁笑了起来,“看来,那琴实不是燕世子自己要用,而是特为姜二姑娘寻的了。”

众人的目光顿时跟着落到了姜雪宁抱着的琴上。

陈淑仪、方妙、周宝樱等人只是有些好奇。

尤月却是轻易想起了当日重阳宴上着实称得上是被打脸的一幕,面色不大好,看姜雪宁的目光又隐隐藏了几分轻蔑。

姚蓉蓉则是站在众人后面一些不出声打量。

自清远伯府重阳宴后,勇毅侯世子燕临与姜家二姑娘关系匪浅的消息便在京中传开了,消息稍微灵通些的都知道。且燕临下个月就要行冠礼,也没剩下几天,众人于是都猜燕、姜两家该是暗中定好了亲事,所以也并不去诟病一对小儿女的关系。

外头也没几个人乱嚼舌根。

一则是两家都没说什么,轮不到外人;二则是勇毅侯府势大,旁人也不大敢多言。

可现在萧姝竟然这样毫不避讳地说了出来。

姜雪宁自忖上一世与萧姝有矛盾乃是因为皇后之位,谁也不肯相让,所以斗了个你死我活,最终谁也没落着好下场;而这一世她也不想当皇后,更不嫁沈玠,两人之间没有了利益的冲突,而以萧姝的世家大族的骄傲与不输男儿的智计,该不至于主动挑起什么争端才对。

也就是说,按道理萧姝不会针对她。

所以在眼下并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的情况下,姜雪宁只能当她是无心,于是并不发作,只视若寻常地一笑:“‘蕉庵’虽好,可在天下名琴之中只怕不过跻身末流。萧大姑娘虽然错过了这一张,但想必轻易便能寻着更好的一张吧?”

萧姝便笑起来,却也不接话,更不解释什么,只叫了一旁抱琴的宫女跟上自己的脚步,继续往奉宸殿的方向去了。

众人的目光不由都落在她的琴上。

可谁也认不出那张琴的来历,只能通过琴囊上挂的和田玉坠子猜测那琴绝不普通。

一行八人,都顺着宫墙走上了宫道。

此刻天色还未完全放亮。

两侧点着的宫灯在沉沉的暗蓝天幕与暗红宫墙相接之处,散发着光亮,这样的路,姜雪宁上一世走了不知多少回,熟悉得闭上眼睛都不会走错,所以心不在焉地落在最后。

姚惜本是走在最前面的,可也不知怎么,她一面走,还一面回头看。

见姜雪宁落在最后,她的脚步便跟着放慢。

不一会儿,便自然地到了姜雪宁身边。

姜雪宁这时才注意到她,昏暗的光线中便悄然皱了皱眉,只想着无事不登三宝殿,所以问:“姚小姐有什么事吗?”

姚惜注视着她,很认真地注视着她。

过了片刻,才用压低了的声音笑道:“只是忽然之间对姜二姑娘很好奇。若无前几日姜二姑娘好言相劝,只怕我已铸成大错,污人清誉不说,还要错过一桩好姻缘。现在想起来,实觉该感谢一番。不过心中也有些疑惑难解。姜二姑娘说过,叫我什么也不做地等着。当时我不明白,直到昨日见着父亲转的那一封退亲信,才知道姜二姑娘是什么意思。若非知道二姑娘与燕世子是一对,只怕我真要觉着你与张遮关系匪浅了。不过二姑娘,似乎的确很了解张大人?”

姜雪宁垂眸看路,没有接话。

姚惜心底便生出几分芥蒂来。

只是想起昨日那封信,还有萧姝等人对她说的话,又难得觉出了几分甜蜜的羞涩。

她脸颊上悄悄浮上了一点红晕,声音也有了些少见的犹豫和忐忑,对姜雪宁道:“现在我才知道,父亲为何赏识他。他修书给父亲虽是为了退亲,可竟是怕自己将来仕途不顺,恐我嫁给他后跟着受苦。可女儿家最要紧的不就是找个良人吗?我见了那封信后,便想,若真能与他成了姻缘,往后必不会受气。且父亲还会帮衬,未必就差到哪里去。我想写信告诉父亲,我改主意了,姜二姑娘觉得如何?”

“……”

东边已现出鱼肚白,紫禁城里飘荡着浓重的雾气,前方的奉宸殿只在雾气中伸出一角高啄的檐牙,却叫姜雪宁看出了奇怪的惘然。

有那么一刻,恶意如潮涌。

某一道声音在她脑海里疯狂地喊叫:当个坏人吧,宁宁,当个坏人吧。别管旁人怎么看,去抢!去把张遮抢过来!那本是上天赐予你的!

可她不能够。

冥冥中仿佛有双眼透过迷雾看着她,提醒着她,曾答应过,往后要做个好人。

最终这些声音都消无下去。

姜雪宁眨了眨眼,只觉自己已坠入这片迷雾之中,看向姚惜,然后听到自己没有半分破绽的镇定嗓音:“姚小姐本未铸成大错,迷途知返殊为难得,若能与张大人成就姻缘,令尊想必会很欣慰。”

第045章 拉仇恨

“太好了, 我也这样想!”姚惜听了姜雪宁这般话, 跟吃了个心丸似的, 唇边的笑意也压不住,融冰一般溢散出来, 又道, “我回头便给父亲写信。想来张遮虽然主动退亲,可并非是不愿娶我, 只不过怕我嫁过去后带累我。可若我愿意,那他必定再没有任何顾虑。如此, 如此……”

如此亲事便可成了。

姚府如此高的门楣,她自问颜色、修养在京中都算是一流, 想那张遮怎会有再拒绝的理由呢?

不过,这话由女儿家来说, 有些难以启齿, 所以她嗫嚅了半天也没说出口。

但姜雪宁听明白了。

在接下来的一段路, 姚惜都走在她旁边,似乎一改对她的敌视, 想要和她做朋友。毕竟若没有姜雪宁之前劝那一出,她也许还不知道张遮竟是人品如此贵重的人。

可姜雪宁却不想与她深交。

扪心自问,她真的喜欢姚惜,认同姚惜这个人吗?

答案是否定的。

对姚惜与张遮的议亲, 她也并不乐见其成。

但此时此刻的张遮, 对姚惜没有任何了解。

这一世,因为有了自己的阻拦与劝告, 姚惜并没有利用下作的手段污蔑张遮,给他盖上克妻的名声,在张遮那边便是清清白白。假如她在收到退亲信后不仅不嫌弃反而还想要嫁给张遮,那从张遮的角度来看,姚惜该是个怎样的人呢?

不用想都知道。

出身高门却肯委身寒门,雪中送炭却不落井下石,既不势利,且还重诺。

怎么看都是个极好的姑娘。

张遮该会答应吧?

姜雪宁知道姚惜是个什么样的人,也不觉得张遮该娶她。

可她没有资格再做什么了。

先前训斥尤月、警告姚惜,是因为无法坐视张遮被人污了清誉;现在姚惜愿意嫁了,天底下任何人都能非议、反对,唯有她不能,也没有立场——

因为,她对张遮怀有私心。

如果去破坏这桩亲事,她绝不敢问心无愧地说,仅仅是出于看不惯姚惜的人品。

*

清晨的奉宸殿里,负责伺候的宫人们早将每一张书案都收拾得整整齐齐,从前到后一共三排三列,九张书案。第一排最中间的那张是紫檀雕漆面,身后的座椅上铺了金红的锦缎坐席,一看就和别的桌案不同,连摆在上面的文房四宝都更为贵重。

这显然是乐阳长公主沈芷衣的座位了。

众人从外面进来,一眼就看出了这位置的特殊,都自觉地落座在其他位置,大部分坐的都与自己第一次到奉宸殿时的位置差不多。

姜雪宁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挑了那个角落里靠窗的位置。

也就是她最初坐的那个位置。

即便外头开着窗,天光都照进来,可相比起前面两排,这里依旧是最难被先生们注意到的位置——接下来可有整整半年,她可不想选个前面的座位在谢危眼皮子底下坐着。

萧姝和陈淑仪两人显然都对自己的学识和出身有自信,分别选了长公主位置的左边和右边;姚惜则选在了第二排的中间,正好在沈芷衣位置后面;左右两边则分别是方妙和周宝樱;最后一排从左到右于是只剩下了尤月、姚蓉蓉和姜雪宁。

今天算是沈芷衣第一次真正到奉宸殿来。

母后和苏尚仪这几日已经交代过,为她开课上学这件事是皇兄好不容易才同意的,朝堂上对此也颇有非议,多认为此事于礼不合,所以她一定要珍惜机会,不敷衍对待。

于是特意穿上了一身鹅黄织金绣纹的得体宫装。

姜雪宁等八位伴读刚到不久,距离卯正还有一刻,她就带着两名贴身伺候的宫人,从外面走了进来。

众人纷纷躬身行礼:“见过长公主,给长公主请安。”

沈芷衣许久没有这样高兴的时候了,一张明艳的脸上挂满了笑容,两只手背在身后,轻快地跳了一下站在门槛上,只向众人道:“以后你们都是我的伴读了,见面的时候还多,就不要回回都行大礼了,你们累我也累,都快起来吧。”

话说着,她目光就扫了一圈。

紧接着就“咦”了一声,竟直接走到了姜雪宁的面前:“宁宁,你怎么坐在最后面?”

沈芷衣额头上缀着一瓣樱粉,自打上回重阳宴后,脸上便少了往日的阴霾,放下了以前故意端起来的长公主的架子,反而变得平易近人,还有几分小女孩儿俏皮。

姜雪宁触着她关切的眼神时,不由一震。

记得自己上一世也曾见过沈芷衣这般娇憨开心的时候,可知道她是女儿家后,这种神情便都从沈芷衣脸上消失了,她又变回原来那个眼底总是纠缠着一丝郁气且脾气越来越坏的乐阳长公主。

姜雪宁可见识过了她先前对自己的“好”,生怕她一开口便叫自己去前面坐,连忙向她眨了眨眼,解释道:“臣女性情愚顽,学业不精,坐在这里也免得先生见了心烦。回头一个不小心叫我滚蛋,岂不坏了?”

这是委婉地说自己不想被先生看见。

沈芷衣听懂了,没忍住一乐,道:“有本公主罩着,谁敢叫你滚蛋?”

殿中其他人的目光顿时落在了姜雪宁的身上,嫉妒有之,复杂有之,忌惮有之,深思有之。

姜雪宁能感觉到殿中气氛的微妙。

但她也不敢看。

怕一抬头眼刀就扎过来把自己给戳死!

沈芷衣本在宫中受着万千宠爱长大,除了对皇兄和母后以外,也并不知道什么叫做“行事收敛”,喜欢一个人时便会毫无顾忌地对一个人好。

她其实有心想让姜雪宁坐在自己旁边。

坐得近一些,一转头就能看见,岂不舒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