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下学,她都没敢再摸琴一下。

结束时候,谢危从她身边走过,照旧居高临下地看了她一眼,全无方才在偏殿中的平和与耐心,分外冷淡地道:“学琴,一要戒躁,二要静心,三要勤练。这三样你一样没有,自明日起自己每日到偏殿练琴,学不好便不要留下了。”

姜雪宁目瞪口呆。

谢危这人怎么变脸比翻书还快?

她莫名有一种拍案而起的冲动,然而抬起头来竟对上谢危一双含笑的眼,一时怔住,没反应过来。但谢危留下这话也不再说什么了,径直抱琴出了殿去。

见着人走了,殿里其他人才议论纷纷。

乐阳长公主义愤填膺地走到姜雪宁身边道:“谢先生要求也太严厉了些!他怎么能这样说你呢?”

周宝樱也鼓着腮帮子点了点头:“是啊,宁姐姐真的好可怜哦,我们初学琴的时候都是从不会才到会的呀,谢先生好过分的……”

连姚蓉蓉看着她的神情都带了些同情。

至于尤月陈淑仪等人,虽依旧是恶意未除,总有些冷嘲热讽,可看着姜雪宁时却不再是那种眼中钉肉中刺嫉妒得入骨的感觉了。

她们仿佛从这件事上找到了点优越感。

于是看她的目光里偶尔便带上一种高高在上的轻视,甚至常有点玩笑似的虚伪的同情,有许多话也不避着她才讲,而是当着她的面转弯抹角地讲出来,算是把往日暗地里的东西放到了明面上。

就这般持续了几日。

姜雪宁发现自己虽然时不时要被其他人刺上那么几句,且跟其中几个人依旧有解不开的过节,但被其他几个人同情着可怜着,竟也能够一种怪异的处境融入众人之中了。

于是她忽然学到了。

姜是老的辣。

狐狸还是姓谢的狡诈。

退一步,让人以为她处境凄惨,虽然仇恨无法消弭,却可使原本处处针对敌视她的人放松警惕,甚至能让那些原本偏向中立的人因为同情她而走近她。

不愧是将来能谋反的料啊……

人心玩弄于鼓掌,还不露半点痕迹。

所以这一日,坐在茶桌对面,喝着谢危亲手沏的茶,姜雪宁觉得,她其实在谢危这里混得有点如鱼得水的事情,还是不要告诉她们了。

燕临纵容她,沈芷衣偏宠她。

这两人固然都是对她好,可也轻易将她推上风口浪尖;谢危明面上打压她,苛责她,对她不好,反倒化解了旁人对她的敌意。

那一天后,国史馆总纂张重便再也没有在奉宸殿出现过。

听小太监们议论,说是告老还乡了。

教《礼记》的新换了一位姓陈的夫子,唤作“陈筹”,规规矩矩地给她们讲书,既不媚上也不欺下,且大约是有张重作为前车之鉴,对着她们是格外地耐心,有问必答,有惑必解。

至于教《诗经》的那位总捧着萧姝夸的赵彦宏赵先生,没过两日也倒了霉。

起因是他留了作业,叫她们写首五言诗来看看。

下学后姜雪宁便去谢危那边学琴,照旧是心不静,被谢危叫了坐在琴边,发呆时却忍不住为那五言诗发愁。

谢危便问她愁什么。

她说了学诗的事,道:“赵先生学识固然好,可旁人的学业再好他也不夸一句,我虽不喜欢陈淑仪,可她诗词笔墨还真未必差了萧姝去,赵先生眼里好像就萧姝上佳,长公主殿下排第二,旁人就是那野花野草不作数。我顶多读些文章,不爱弹琴也作不来诗,赵先生本就看我不起,到时勉强写出来怕是又要贻笑大方……”

谢危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姜雪宁便醒悟过来:“我不是打小报告,也不是要给赵先生上眼药,这不先生您自己问的吗?”

谢危莫名笑了起来。

他正拿了刨子刨那块挑出来做琴的榉木,笑过后却将木与刨都放下了,略一思量,走过去拿起书案上的镇纸,在原本被镇纸压住的几页澄心堂纸里翻了翻,抽了一张出来看片刻,便递给姜雪宁,道:“这几句你拿去,誊抄后只说是你自己写的,届时看赵先生怎么说。”

接过那一页澄心堂纸,看见上面那四行诗的瞬间,姜雪宁脑海里只冒出了上一世尤芳吟同她玩笑时提起的四个字:钓鱼执法。

当然这话她不敢对谢危说出口。

何况说了谢危也未必知道。

是以规规矩矩地接了这首诗,过没两日上课便拿去坑赵彦宏。

也是那赵彦宏不知国史馆总纂张重倒霉的内情,见了姜雪宁誊抄的这诗只瞥了两眼便道:“光押着韵有什么用?简直狗屁不通。尤其‘空山不辨花’一句不知所云,前面还在空山一眨眼就‘一庭暗’,的确是切了题,有月有山有花有云有风,可也太不入流!”

那一刻,姜雪宁是同情他的。

因为谢危教琴,就在他后面,那一日又来得蛮早,坐在正殿角落里喝茶,正正好将这话听了,一副颇为惊讶的神情,忽然道:“赵先生,这诗谢某可否一观?”

那诗写的是:

夜月明如玉,空山不辨花;

云来一庭暗,风去百枝斜。

谢危看了不说话。

赵彦宏还不知自己摊上事儿了,问:“谢先生以为如何?”

谢危将诗稿递还,神情古怪:“我倒不知这诗原来不入流,有这么差。”

赵彦宏终于听出话锋有点不对来,添了几分忐忑:“您的意思是?”

“哦。”谢危一副不大好意思的模样,勾着修长的食指,在自己挺直的鼻梁上轻轻一搭,歉然一笑,“赵先生见笑,此诗实是区区不才在下旧日之戏作,胡乱诌成,上不得台面,岂敢班门弄斧,肆意评判?”

赵彦宏当时就傻了。

谢危却演得真真的,面容一拉便看了姜雪宁一眼,道:“想来是宁二姑娘在偏殿里同我学琴的时候见着,顺手‘借’走了吧?”

事后倒没听说谢危如何。

只听人说那赵彦宏回去之后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夜里对着灯盏叹气,白天见了人恍惚,第二天便向上头请辞不敢再教长公主,又自请调了外职,没逢上合适的缺,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讲竟只捞着个六品的闲散朝奉郎,自个儿还格外庆幸。

姜雪宁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

没想到今日一早就听姚惜、陈淑仪等人议论,说圣上追究此事,发了火,由一个张重一个赵彦宏,牵扯出一干党附之事,撤了许多人的职,包括原掌院学士在内,却另任谢危为新的翰林院掌院学士,肃清不正之风。

人人都道谢先生是越发显赫了。

姜雪宁却觉得此事从头到尾都在谢危谋算之中,连奉宸殿讲学先生们这点小事都能拿来做出文章,又在朝中上个台阶,到底不可小觑。

谢危坐在茶桌这一头,待那滚水在壶中浸得片刻,便将壶中水倾入茶海中,而后揭了茶盖起来,嗅闻盖上留香,抬眸见她神游天外,淡道:“这几日来叫你静心,你半分窍门没学着,随时发呆走神的功夫倒越见深厚。到如今我都有些怀疑,宁二姑娘这团败絮里说不准没藏什么金玉。又瞎想什么?”

姜雪宁这才回神。

她倒觉着这些天每日正殿里静坐一时辰,偏殿里静坐一时辰,原本坐下就憋不住躁得厉害,现在能坐下来就开始神游天外,已经是一种长足的长进了。

可也不敢同谢危顶嘴。

她咕哝:“谢先生高升,多成了掌院学士,比我爹都厉害了,学生替您高兴。”

这段日子她嘴还怪甜的。

只是此事于谢危而言却没面上那么简单。

借奉宸殿中为乐阳长公主讲学的这几位先生清洗翰林院,实在是情势所迫,便是做得再无痕迹,为有心人注意也难免觉得他工于心计,急功近利。

实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有时间,他可以做得更不着痕迹,可玉如意一案越查越紧,腥风血雨不日便将到来,他再不握着点什么实在的权柄,焉知不会失去对全局的掌控?

谢危并不解释,只垂了眼帘,道:“宫中用纸皆有定例,颇有忌讳处。你那边内务府送的都是冰翼纸和白鹿纸,前些日我给你的那页却是宫里澄心堂储的纸,明日你来记得带了放回我处,免得叫人见了生事。”

这样小的细节他都要注意,也不怕操心太多将来头秃?

不过姜雪宁也知宫中一言一行都要慎重,腹诽归腹诽,这件事却是记在了心里。

喝过茶,外面有个面生的小太监来给谢危送邸报。

她见那太监似乎有话要讲,便躬身辞了谢危从偏殿里出来。

回仰止斋的时候,只见着慎刑司的人从内宫的方向拖了好几名塞了嘴的太监经过,个个身上带伤,奄奄一息,一看便知是受了酷刑,不知要怎么发落。

姜雪宁便不敢再看,埋头顺着宫墙脚下走过。

山雨欲来的气息忽然就笼罩了整座宫闱。

但她想仰止斋中都是伴读,该与如意案扯不上关系。

谁知道就是这一晚,众人都坐在流水阁里温书的时候,一名持着拂尘的太监阴冷着一张脸,竟带着浩浩荡荡一帮人闯进了仰止斋,手一挥便道:“都给咱家仔细搜!”

一帮伴读大都没有见过这样吓人的场面,一时惊慌失措。

姜雪宁也意外极了。

她可不记得上一世如意案的时候有人来搜查过仰止斋。

还是萧姝尚显镇定,也或许因为姑母便是太后,所以格外有底气,只向那太监问道:“敢问公公,这是出了什么事,又是要搜什么?”

那太监是新任的内宫总管太监汪荃。

他对萧姝倒是恭敬,还了一礼,笑起来道:“想来诸位伴读都听过了风声,前几日内务府里竟有人敢在献给太后娘娘的玉如意上刻谋逆之言,惹得圣上盛怒,这几日连番追查,清理了不少人。但也不知宫中藏污纳垢如何,这仰止斋也是宫中一处居所,咱家依圣上口谕与太后娘娘懿旨,例行来搜上一搜罢了,还请诸位不必惊慌。”

话虽是如此说,可他带来的那帮人搜查时却不见半分客气。

瓶瓶罐罐都掀了个底儿朝天。

凡有书籍文字也要一一看过。

姜雪宁瞧着这架势便是眼皮一跳,忽然想起那页澄心堂纸还被她压在匣中,不由有些担心起来。

没一会儿众人的房间都搜过了。

大多都报没问题。

众人皆松了口气,只道是此案例行搜查罢了。

可就在她们刚将心放下来的时候,一名搜查的太监匆匆从廊下走来,手中捧了一页纸,递到那汪荃的手中,然后附耳上去低声说了什么。

汪荃一见那页纸上之所写,便道一声:“好哇!”

他抬起头来扫视众人,只问:“哪一位是姜侍郎府上千金?”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落在姜雪宁身上。

隔了一段距离姜雪宁看不清那太监拿的是什么,只以为是谢危先前给她的那页澄心堂纸,便想该来的躲不了,怕要费一番心思解释。

于是站了出来,回道:“我是。”

那汪荃上下打量她两眼,冷笑一声:“好胆子,敢做敢当!来人,把这乱党给咱家抓起来!”

乱党?!

姜雪宁瞳孔剧缩,一时没反应过来,已被两旁的小太监按上来扭住了手。

她不敢相信:“公公血口喷人,臣女如何成了乱党!”

汪荃只将那页纸向她一翻。

哪里是谢危那页澄心堂纸?

是一页在宫里再常见不过的白鹿纸,上头用笔写着两行字:三百义童,惨死何辜?庸帝无德,敢称天子!

这一刻姜雪宁遍体生寒。

仰止斋里人影幢幢,灯火煌煌。

她转过脸来,看着昔日与自己同为伴读此刻也同立在此处的其他人,竟觉得来搜查的那些太监们提着的灯笼太晃眼,照在她们的脸上,都一片模糊,叫她看不分明了。

作者有话要说:*

2.5/3

将就吧,明天张遮,汪。

注:诗出王闿运。

第66章 第066章 据理力争

她是真没想到, 会有人将这种后宫争斗中最阴私最下作的手段,用到她的身上。

上一世姜雪宁出嫁便是临淄王妃, 沈玠后宅中也干净;入宫初期, 她地位稳固, 执掌后宫, 谁敢害到她面前来?直到后来萧姝入宫,她才真正开始面临强有力的危机。

可后位之争从来都不是后宫之争。

她与萧姝都知道后宫这点手段影响不了大局,很不入流, 所以争斗角力的重点都放在前朝,没有那些小手段阴损毒辣, 却更为腥风血雨,更为残酷。

却没想, 上一世没有经历过的, 这一世都给她补上了。

姜雪宁忽然觉得嘲讽至极。

但转念一想,旁人想要害你, 自有千万般的手段害你, 想没想到, 这一遭劫难都是会来的。

身陷于突如其来的危局中, 她身上反而沉下来一股极致的冷静。

姜雪宁收回了那扫视众人的目光,望向了拿着那页纸的汪荃,道:“这不是我的东西。”

汪荃一声冷笑:“从你屋里搜出来还不是你的?”

姜雪宁淡淡道:“若以汪公公此言, 我屋子在宫内,这一页纸是从我屋里搜出来的,便是从宫里搜出来的。该算在谁头上?”

“强词夺理!”汪荃没想到她死到临头了竟还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当即大怒,“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日非要叫你知道知道宫里不是你能肆意胡为的地方!把她押走!”

姜雪宁却忽然冷声质问:“你有什么资格押走我?!”

周围所有人初时都是有些惊吓,听见姜雪宁这一句竟是公然与汪荃叫板,都不由露出惊恐的神情来,以为她是疯了:汪公公可是内宫总管啊!

汪荃自己也没想到她竟说自己没资格,不由轻蔑地笑一声:“此次搜查乃是太后娘娘下的旨,早说过了宫中可疑人等一律抓起来!别废话,先押她回慎刑司,等太后娘娘明日处置!”

姜雪宁却道:“我不是宫里人。”

她的声音太过冷静太过平淡,以至于带了几分摄人的森然,本要将她押走的小太监们都是一愣。

汪荃也懵了。

姜雪宁定定地看着他道:“我入宫是为长公主殿下伴读,是朝廷三品大员姜伯游家的嫡次女,既不是妃嫔,更不是宫娥,慎刑司要押我,我一介弱女子自难反抗。但也请汪公公掂量清楚,若事后证明我清白无辜,却偏在慎刑司中有什么三长两短……”

慎刑司她怎能不知道呢?

活人进去交掉半条命。

如今连自己的屋里都搜出“反贼”的东西来,等进了慎刑司,天知道会是什么光景!若受点伤,破点相,便是安然出来又找谁去说理?

所以此地她是万万不能去的。

汪荃在这宫中也算是浸淫多年了,帮宫内不少说得上话的主儿办过事,有些手段他心知肚明。

只是新官上任三把火。

好不容易等到内务府那帮人倒霉了,轮到他上位,便想借此机会在太后娘娘面前好生表现一番,是以才搞出这么大的阵仗。

但姜雪宁说得对。

这可不是一点背景都没有的宫娥太监,而是户部侍郎的千金。

她要真是逆党那没什么好说的,扔进慎刑司也就扔进慎刑司了;可万一这背后是神仙打架,他却二话不说把姜雪宁关进去了,出个万一,神仙们高高在上不会出事,要背锅的可是他自个儿!

汪荃也不傻,脑筋一动便也转过弯来了,只眯起眼睛来看姜雪宁,像条蛇似的:“好!咱家为太后娘娘办了这么多年的事儿,还是头一回见着姜二姑娘这样的硬骨头!这可是你自己说不愿去慎刑司的,又觉着咱家没有处置你的权力,那咱家便对不起了。”

他一摆手,竟叫人将姜雪宁松开了。

姜雪宁站着不动。

汪荃又一招手,点了旁边一名小太监来,道:“去,给慈宁宫那边通传一声,就说搜着逆党证物,人是给长公主殿下伴读的,却负隅顽抗,不肯暂就慎刑司羁押,请太后娘娘裁夺。”

小太监领命急匆匆奔了出去。

汪荃便意味深长地一笑,走进来竟在左排一把圈椅上坐下了,扫看周遭花容失色的众伴读一眼,只道:“诸位也别害怕,都坐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