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哪个敢坐?

听了汪荃这话非但没坐下,反而在这堂中立得跟规矩,头也埋得更低了。

唯独姜雪宁搭下眼帘,面无表情,轻轻一拂方才被人抓皱的袖子,直接在汪荃对面坐了下来。

众伴读简直目瞪口呆。

方妙眼皮跳个不停,只道姜雪宁今日别是出错什么药了。

姜雪宁却没看她们一眼,甚至还端起先前没喝完的一盏茶来,从容地饮了小半盏。

过了不到两刻,先前去的那小太监便奔命似的跑了回来,气喘吁吁道:“汪公公,太后娘娘有话,着您立刻押人往慈宁宫,娘娘要亲自询问。另外仰止斋中伴读都要跟随前去,以备太后娘娘讯问。”

汪荃便道一声:“好。”

姜雪宁这时才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其余众人:她们一听说自己也要去慈宁宫受询,大多惊慌起来,胆小者如姚蓉蓉、尤月瑟瑟发抖,几乎站立不稳;姚惜、方妙等人也是面露忐忑,强作镇定;唯有萧姝,照旧是所有人中最镇定的一个,闻言只是轻轻皱了皱眉。

汪荃这时候倒对姜雪宁礼遇半分了,还朝她摆手,却是皮笑肉不笑:“姜二姑娘,请吧?”

姜雪宁心想,两刻也差不多了。

她放下茶盏起了身,也不用两旁来人押着,自己便抬了步迈出门去。

天色已暗,宫中各处上了灯。

然而一点人声都没有。

一行人走在路上显得压抑而死寂。

此刻的慈宁宫中却已灯火辉煌,正殿高处坐了面容发冷的萧太后,闻讯而来的郑皇后低头坐在她下面,时不时抬起头来向宫门外望去。

郑保则垂手立在她身后。

终于,人来了。

若忽略略显肃杀恐怖的气氛,此刻的场面与姜雪宁等人刚入宫时来请安实在看不出什么差别。

众人齐声请安下拜。

萧太后却是满面阴沉,连萧姝她都没叫起,只向下面汪荃伸手。

汪荃便立刻躬身上来,将那一页从姜雪宁房中查出来的“逆党之言”递至她手中,禀道:“奴按太后娘娘懿旨,在宫中清理搜查,尤其是近来入宫之人,今日查到仰止斋时,便从姜二姑娘的房中搜出了此物,压在书案上一本书里,若非仔细翻找,只怕放得隐蔽也未必能发现。”

这几日来,萧太后对这纸上所言已经不陌生了。

她没有与上次乍见玉如意一般盛怒。

但这种平静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危险。

她甚至还笑了一声,只道:“妖言惑众都惑到宫里来了,了不起。姜雪宁,哀家问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老妖婆还跟上一世一样不问青红皂白就给人定罪。

姜雪宁熟知她德性,实在不觉得意外,只不卑不亢地再行一礼,道:“臣女不过闺阁一小小女子,怎会与乱党有所勾结?且这纸上字迹分明不出于我手,今日来臣女在奉宸殿中所写之字,可用以对照。请太后娘娘明察,臣女虽不知这一页纸是如何到了臣女房中,可绝非臣女所为。”

萧太后道:“你倒推得干净。”

姜雪宁道:“清者自清,臣女无愧于心。”

“……”

萧太后忽然发现,这姑娘此刻的姿态与她第一次入宫来请安时,可十分不一样。

她掐着那一页纸,目光却沉了下来。

停顿了有一会儿,才道:“你父亲是姜伯游?”

姜雪宁看着萧太后这架势便知不对,心头一凛,答道:“是。”

萧太后便道:“那你们姜府与勇毅侯府该走得很近,交得不错吧?毕竟空穴不来风,你同燕临就差谈婚论嫁了。”

姜雪宁悚然一惊!

她豁然抬首直视着萧太后,却清楚地看见了她眼底骤然划过的狠辣!

萧太后把案前的玉盏都拂了下去,厉声道:“来人,把她拖下去庭杖,打到她招认为止,看她嘴硬还是杖硬!”

到这一刻,姜雪宁终于确认——

勇毅侯府出事了!

谁人陷害于她尚且不好说,可萧太后这般作为却是要将一切与勇毅侯府有关之人都置于死地啊!

老妖婆就是老妖婆!

姜雪宁上一世是死过的,被这连番的事情逼到绝境,反倒豁出去了,再没有半分的畏首畏尾,竟直接把头上的金簪拔了下来攥在掌中,冷声厉喝:“谁敢动我?!”

左右来抓她的小太监都被她这声震得一悚。

再见她那金簪握在手中,前一刻对着他们,下一刻却比在了自己脖颈,差点没吓出一身冷汗!

姚蓉蓉等人更是惊声尖叫!

诸位原本同她一道来的伴读几乎全都慌忙朝后退去!

便连萧太后都未见过这种悍然场面,受了惊吓:“大胆,你干什么!”

姜雪宁却知今日情形已凶险到极点。

这般的境地将她心性中那一股久埋的戾气激了出来,更不用说她上一世便看不惯这老妖婆!

控制着自己仅存的那分理智,姜雪宁盯着萧太后道:“本朝律令,后宫不得干政!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固然是六宫之主,母仪天下,可雪宁非宫中之人,若依律令,牵扯逆党一案,当由前朝来查!且雪宁乃是大臣之女,一应权贵官司要么报由锦衣卫收入诏狱,要么告至刑部清查会审。太后娘娘仅凭这一张纸便要对臣女用刑,臣女倒不怕受刑受苦,只担心太后娘娘落得屈打成招的骂名,使前朝文武大臣不安!”

说这番话时,她手极稳。

那根金簪最尖锐的一端一直对准自己的脖颈,若有人胆敢此刻来靠近她,立时便要血溅当场!

萧太后经历过两朝沉浮,也知道一位大臣之女若这般不明不白死在宫中将是一件棘手之事,便是能敷衍过去,只怕前朝也未必有人肯罢休。

姜伯游痛失一女,焉知不做出什么疯狂事来?

她原是想严刑拷打使姜雪宁招认出东西,倒不想她如此烈性,口中虽未言,手上却以死相胁,更抬出朝廷律令来压她!

近日来宫中皆传皇帝要立弟弟临淄王为皇太弟的事,但也并未排除其余藩王被立为储君的可能,皇帝的心思似乎还没完全定下。

若藩王成储君,萧太后太后将来便名存实亡;

但若是沈玠被立为皇太弟,这依旧是她亲生的骨肉,她自然还是最显赫的皇太后。

她自然是想要沈玠被立为储君。

可她那当皇帝的儿子却未必这样想。

萧太后虽觉沈琅平日也对自己孝顺,可天家无血亲,但凡与龙椅有关的事都甚是微妙。

她听完姜雪宁那番话后,却是想得比这番话本身还多。

足足有好一会儿没说话,她才陡地笑一声,竟是忽然放松了身子,又坐回那高处的宝座上去,只道:“好一张巧舌如簧的嘴,不过你说得也对。既然你是大臣之女,宫中之刑自不能加之你身。哀家便如你所愿!”

她眼底藏着一分阴冷的残忍,只向汪荃道:“着人去刑部衙门,这几日他们该通宵忙着,还没回府,人在便把陈瀛给哀家叫来!”

勇毅侯府一案便是陈瀛出了大力气。

这人识相得很。

无非是多做一场戏的功夫,萧太后也不在乎这一点时间,只是说完了却看向姜雪宁道:“陈瀛担任刑部侍郎不到半年,已审结了众多大案,他来定不冤枉了你!”

姜雪宁却并不敢放松半分。

她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向郑皇后所在的位置转了一圈,看了郑皇后身后侍立的郑保一眼。

这时汪荃的目光也落在了郑保身上。

他十分自然地向郑保摆了个“去”的手势。

姜雪宁便慢慢搭下了眼帘——

宫中便是如此。

内宫之中竟然有案子要劳动刑部,且又与逆党有关,兹事体大,绝不会派一般小太监前去。

所以殿中再不会有比郑保合适的人。

但愿他敏锐些,领会自己的意图吧。

派出郑保后,整个慈宁宫中便静了下来。

萧太后这时才看了萧姝一眼,叫她起身来自己身边,也叫其他人起身。

只留下姜雪宁一人放下了金簪,伏地跪着。

快马出宫到刑部衙门不需花上多久,得了太后懿旨急诏更是马不停蹄。

小半个时辰后,郑保便带了人回来。

姜雪宁已跪得双腿没了知觉,情知最难过的一关要到了,也知陈瀛是名酷吏,老妖婆敢让他来必定是有所依仗,是以自己若真落到他手上,下场必定更为凄惨。

她微微闭上眼。

只听见几道脚步声从她身旁经过,然后是给萧太后请安的声音——

“臣刑部侍郎陈瀛,拜见太后娘娘,给太后娘娘请安!”

“平身。”

姜雪宁的心冷了几分,强迫着自己不要颤抖。

接着便听萧太后的声音响起。

竟是带了些许疑惑:“同你一道来的是谁?”

那人立在陈瀛斜后方,一身玄黑官袍,纵有赤红云雷纹压在边角,亦难减一身冷刻寡淡,只敛目平静地道:“微臣刑部江西清吏司主事,张遮,拜见太后娘娘。”

“……”

这一刹那,姜雪宁脑海里轰然一声响,如洪水决了堤,却将周遭一切存在都泯灭。

抬起头来。

便看见了那道正立在斜前方的身影,清冷瘦高,恍如隔世。

作者有话要说:*

晚了一个小时sorry

第067章 也是重生

不, 是真正的“隔世”了。

上一世自张遮入狱后, 她便再也没能见过;这一世也只上回在层霄楼的雨夜里, 短短一窥,未能细看。

如今此人竟近在咫尺。

她从低处看他背影, 越发显得高峻沉默, 便是向着高坐殿上的萧太后俯首行礼时,脊背也挺得笔直, 自有一派朗朗的风骨。

有那么一刻她险些泪落。

尽管不知道张遮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心里也清楚他此刻必定不认识自己, 可只需他站在这里,立在她的前方, 这世间所有的纷扰与危险好像就忽然散去了,只余下一派令人平和的安然。

像一个慵懒的雨天。

而看雨的人则在被喧嚣包围的一隅里, 享受短暂的安静。

曾经她总抱怨老天待自己太薄, 给了自己很多, 又拿走了更多;但此时此刻,却对天上的神明怀有万般的感激。

感念祂们, 又使她与张遮相遇。

姜雪宁微微闭上了眼,唇角却弯起了一点清浅的笑容,便是此刻身在万般的危险之中,也浑不在意了。

内宫与外朝从来分开, 若无特令更不许外臣到后宫来。

如今虽然是要查的事情关系重大, 且还是太后娘娘亲自发话,可此刻伺候在宫内的许多宫娥女官, 见了陈瀛、张遮二人都藏了点惊慌地低下头去。

其他伴读就立在姜雪宁不远处。

众人中家教最严如陈淑仪者,已在此刻退到了距离他们最远的地方;周宝樱却是在听见“张遮”这两个字后瞪圆了眼睛,有些按捺不住兴奋地伸出胳膊肘去捅了捅身边的姚惜。

可姚惜居然没反应。

周宝樱纳闷之下回头,只见姚惜怔怔地望着殿中那道挺拔的身影,像是看呆了似的。

这便是……

张遮么?

除了容色清冷、神情寡淡些,哪里有旁人传言的那般可怕?甚至这一身的凛冽,一看也绝非是什么攀附权贵的投机小人。

立在那儿,就像是一竿青竹。

而这个人,就是自己未来的夫君。

姚惜的眼底忽然就迸射出了更强烈的神采。

直到周宝樱又碰了她一下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方才盯着张遮看了多久,顿时面上飞红,有些赧颜地低下头去。

殿上高坐的萧太后却是皱了眉,觉得张遮名字有些耳熟,一时却未记起在哪里听过,只将疑惑的目光转向了陈瀛,道:“哀家不是只宣了你一人来吗?”

陈瀛是酷吏,却偏一身不经心的闲散。

目光微微一闪,他恭敬道:“回太后娘娘,张遮张大人乃是近来调任到刑部,才没半个月就已处理了江西清吏司积压了大半年的刑名之事,乃是个中一把好手。今日宫中着人来传您懿旨时,张大人也正好未曾离开,下官一想也不知宫中之事是否棘手,所以才请张大人同来,有他与下官一同查明,也可更好地为太后娘娘办事解忧。”

他这样一说,萧太后便明白了:“总归是个查案的本事人。如此,便依你所言。自前些日那玉如意上出现忤逆之言,哀家与皇帝下令在内宫中清查一番,方才知道这宫中藏污纳垢,早已不知渗进多少奸邪之辈的耳目。你二人现在便好好地查上一查,看看背后是什么小人在作怪!”

说罢她的目光从姜雪宁身上扫过。

陈瀛便顺着她的目光看了姜雪宁一眼,想起入宫途中谢危派人递来的话,又琢磨了一下萧太后此刻对此事的态度,深觉棘手。

还好他机警,早料这趟差事不好搞,干脆带了张遮来。

此人性硬情直,眼底除了查案治律就没别的事儿,把他推在前面,便是往后各方角力再出点什么事,也有他挡上一挡,不至于就祸到自己身上。

陈瀛想着,应了声“是”,随后便看向萧太后左右:“敢问今日一案的物证现在何处?”

萧太后一摆手。

那内宫总管汪荃立刻便将先前放到漆盘里的那页纸呈给了陈瀛。

陈瀛拿起来看了一眼,皱了皱眉。

但他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片刻后便将这页纸递给了旁边的张遮,道:“张大人也看看。”

白鹿纸。

普通信笺尺寸。

字是端正的楷体。

张遮搭着眼帘,接过来一看,那隐约清冷之感凝在他眉睫,随他轻一敛眸的动作颤散开,便道:“字迹大小体例都与前些日青海玉如意上所刻一般。”

没有起伏的声音,显得格外冷冽。

他需要竭力地控制着自己,才能不往身后看去,才能不去回应那一道暌违已久的视线。只是心中终不免打了道结:如今她连皇后都不是,怎也同这件事扯上关系?

陈瀛道:“那这东西在谁那里,谁便与乱党有关了?”

张遮看了陈瀛一眼,情知此人是酷吏,且向以自己利益为上,这会儿该是不想参与进这烂摊子的,但也并不出言拆穿,只是道:“未必。”

萧太后眉头一挑:“未必?”

陈瀛不作声了。

张遮不卑不亢平静地回道:“与乱党有关之事本就错综复杂,律令有言,无证不罪。单有一页纸尚不能定罪,还需查清原委,方能断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