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太后忽然就感觉到此人似乎与朝廷中其他官员很不一眼,这说话的架势像极了朝中那些不给任何人面子的言官、直臣。

这种人向来是最难相与的。

她眉间不由阴沉了几分,但又想是陈瀛带了此人来,所以没有发作,冷冷道:“那你要怎么查?”

张遮垂眸凝视这页纸上所书四句逆言,只问:“此物是从谁处抄来?”

这是明知故问。

但众人也都清楚这是衙门里查案时例行要询问的。

汪荃便站了出来道:“是咱家带人亲自去查的,在仰止斋,从为长公主殿下伴读的户部将侍郎家的二姑娘房中查出,放在案上一本书中。”

张遮道:“什么书?”

汪荃一愣,下意识向角落里一名小太监看了一眼。

那小太监会意上前,但回答时却有些尴尬:“回大人话,小的不大识得字,就知道那书皮上是四个字,只认得一个‘话’字。”

张遮顿时皱了眉:“没把书一起拿来吗?”

陈瀛也不由撇嘴。

但没想到此刻却有一道格外冷静的声音从他们背后响起:“是《围炉诗话》,臣女的书案上只放着那一本,且在汪公公带人来搜查前一个时辰,刚刚读过。案上其余都是笔墨纸砚,是以记得清楚。”

众人一怔,闻声后都不由转过头去。

姜雪宁却只看向了张遮。

张遮沉默。

她跪久了,也累了,素知张遮是如此脾性,也未多想,转头便向萧太后道:“太后娘娘,既然刑部来的大人都说了‘无证不罪’,可否请您恩旨赐臣女起身?臣女自小体弱,久跪气血不畅,若一时晕厥过去恐难受询,只怕耽搁案情。”

萧太后当了那么多年的皇后,又当了这几年太后,连当年平南王谋反打上京城她都熬了过来,见过这世间千般百般的人,可还从无一人敢像姜雪宁一般放肆!

看这架势,她一旦不答应,她立刻就能倒下。

真真刁钻!

只是萧太后也深知忍她一时看她还能蹦跶多久的道理,倒不太同她计较,竟装出一副好说话的模样道:“瞧哀家,都忘了,你先起来吧。”

姜雪宁当然知道这老妖婆装出一副好人样,但这恰恰是虚伪的人的弱点,毕竟人前要装装样子,哪儿能说“不”呢?

那可没有什么母仪天下的风仪。

心里这般讽刺地想着,她便用手撑了一下地面,想要起身。

不远处就有宫人,可谁也不敢上前来扶她。

姜雪宁跪久了双腿早已僵麻。

凭着自己艰难站起身时,几乎都没知觉,只是很快血脉一畅又跟针扎似的,她差一点没站稳就摔了下去。

这一瞬间,张遮看着,手指颤了一下。

用力攥紧,克制住下意识要去扶的习惯。

他注视着她在自己面前身形摇晃不稳,在偌大的慈宁宫里显得孤立无援,硬是凭着自己的力量站稳,然后俯身去轻轻用手锤着小腿和膝盖,缓解久跪的僵麻。

竟觉不好受。

低下头的那瞬间,姜雪宁是感觉到了一点莫名的委屈的。

甚至有些荒凉。

可一转念便将这种情绪从心中抹去了:世上谁人不是踽踽独行呢?何况张遮现在可不认识她。

她感觉到自己双腿的知觉渐渐恢复,才重新起了身,向张遮躬身一礼,道:“请张大人明察,这一页纸与臣女绝无关系,也非臣女字迹。”

张遮当然知道不是她。

可眼下难的是如何证明不是她。

他停顿了片刻,才能以寻常的口吻回问:“不是你的字迹?”

姜雪宁想说,仰止斋和奉宸殿中都有自己写过的字,可取来对照。

但没想到侍立于萧太后身旁的萧姝在此刻开了口。

她竟道:“姜二姑娘写初写行草,后虽随先生习楷书,可尚如孩童蹒跚学步,断写不成此页字迹。不必取她字迹对照,臣女肯为姜二姑娘作证,此四行字确非她所写。”

殿下所立的其余伴读都有些惊讶。

谁也没想到萧姝竟肯在这时候站出来为姜雪宁说话。

就连萧太后都看了这侄女儿一眼,只道:“那不过是写于人前的字迹罢了,焉知她没有仿写之能?”

姜雪宁听后却没什么格外的反应,只道:“多谢萧大姑娘。”

张遮略作思量,便回头继续问汪荃:“汪公公是何时去仰止斋抄查,消息又都有谁知道?”

汪荃一怔,回道:“咱家未时得太后娘娘之命,从西宫开始查起,夜查仰止斋是酉时正。因兹事体大,咱家也怕完不成太后娘娘托以的重任,不敢提前声张此事,怕奸邪之人得知后有所藏匿,拢共也就咱家与手底下一班忠心的太监知晓,一路都从西宫查起。中间有两个时辰,也许有走漏风声。”

结合前后,姜雪宁便已知晓——

若那小太监所言是真,陷害她的人必定是在她放下书离开房间去流水阁后,至汪荃带人来查之前,将这一页纸放入她书中。

而当时流水阁中,所有伴读都在。

且不说幕后究竟是谁,动手的必定是在宫中四处走动也不打眼的宫人。

果然,张遮听后已经问道:“敢问公公,仰止斋中宫人现在何处?”

汪荃道:“出了这样大的事,已按宫规暂作拘禁。”

张遮点了点头,又道:“还不够,所有今日进出过仰止斋、从申正到酉正还在的宫人,都当拘禁,以备讯问。”

萧太后在上面听着已颇有些不耐烦,竟觉这张遮是要为姜雪宁脱罪,一时皱了眉:“张大人这些言语听着怎像是要证明此事是旁人陷害,也不说先讯问最有嫌疑之人?”

张遮脸上神情都没动一下。

他向来是谁来也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只道:“太后娘娘稍安勿躁,若要证明此物与……姜二姑娘有关,并不困难。”

陈瀛在旁看着,虽则官阶更高,可隔岸观火,愣是半天不说一句话。

直到此刻才道:“张大人有办法?”

张遮再次垂眸看了这页纸一眼,指腹轻轻压在其边角,平淡道:“诸如伴读入宫之初在宫门前一要验明正身,而要查过所携之物,所以若非姜二姑娘买通了当时检查的太监宫人,此页作乱妖言便该出自宫中。宫中一应纸品皆有定例,不许私以火焚,便有用过也收在一处,管之甚严。仰止斋乃是伴读所居之所,这一页纸乃是宫中所用之白鹿纸,送到多少,内务府处该有记录。太后娘娘怀疑此言乃是姜二姑娘写成,与玉如意一案有牵扯,不如下令调内务府用度账册,再查仰止斋中纸数。若姜二姑娘之纸数对不上所发,却少些许,此罪之嫌疑便要添上五分。”

宫中用纸甚严,仿的是内宫中有人私自传话。用过的每一页纸将来都要往上呈交,若审出上头所写什么“不合适”的话,自有人来“收拾”。

这是前几朝定下的规矩了。

姜雪宁刚听张遮此言实在惊讶,没想到竟然可另辟蹊径从纸本身查起,初听不觉,可转念细究,又觉这话略显草率,万不是张遮这样谨严的人应该说出的。

她目光落到张遮手中那页纸上,忽然皱了皱眉:内务府发下来的纸,可不是这般大小。

旁人乍一听都觉得若要依着太后的意思,去证明是姜雪宁写了这一页,这的确是最直接最有效的方法,是以都觉得大有道理。

唯独萧姝忽然蹙眉。

也不知是不是同姜雪宁一般,觉得他此言太过笃定草率。

但这时汪荃已经眼前一亮,夸赞起来:“这是个好法子。”

太后也没觉出异常,只道:“无论是不是她,这纸都是要查上一查的。即便不是她,这仰止斋中其余伴读也未必就能脱得了干系。”

汪荃便主动请命:“奴这就带人去查。”

张遮却眼帘一搭,道:“仰止斋毕竟是闺秀居所,查纸是细事,既有先前拘禁之宫娥,不如命她们从旁协助,毕竟都伺候过伴读,也知道得细些。夜色将深,下官与陈大人外臣入内宫查案,多显不便,也恐拖得太久。”

汪荃向萧太后看了一眼。

萧太后听见张遮这番话,尤其是在听着那“闺秀居所”时忽然想到什么,向那边众多伴读里立着的姚惜看了一眼,变得似笑非笑。

只道:“按张大人说的办吧。”

女儿家的住处精致却多有私隐之处,由得一帮太监胡乱翻那哪儿行?

许多伴读一听由宫娥从旁协助,面色才好了些。

周宝樱更是向姚惜挤眉弄眼。

姚惜一张脸顿时全红了,倒有些没料着张遮面上看着如此冷硬的人,竟有一颗如此妥帖细致的心。若只是为了查案,叫太监去查也一样,何必提议让宫娥去?

必然是因记挂着自己。

该是看了她的回信了吧?

姚惜一时觉得人都浸进了蜜里,没忍住推了周宝樱一下,让她不要放肆,唇边羞涩的笑却是压都压不住。

姜雪宁漠然垂首立在殿中,倒没什么反应。

去仰止斋查纸和去内务府查数的人分作两批,该要好一会儿才回。

殿中一时安静。

不过没等上多久,外头忽然传来高声的唱喏,在外头禁宫重重的夜色中传开:“皇上驾到——”

众人耸然一惊,顿时齐齐朝着宫门的放下拜下。

唯有萧太后坐在殿上没动。

很快一道身着玄色绣金云龙纹便服的身影就从外面走了进来,已登基近四年的皇帝沈琅,比胞弟沈玠显得瘦一些,脸色有些苍白,眼下也有些乌青,五官倒是很像,只是隐隐透着点病气。

进来看见慈宁宫中情况,他薄薄的眼皮便动了一动。

也不叫众人起身,他先在唇边挂了一抹笑容,上前同萧太后请过了安,才一回首叫众人起身,问道:“先前得闻慈宁宫奏报,大体知道出了什么事。陈瀛,查得怎么样了?”

姜雪宁上一世随沈玠见过这位“皇兄”许多次。

她与沈玠大婚那一日,沈琅还亲临王府来吃了酒,深夜才回宫。

只是沈琅这皇帝身体似乎不好,后宫众多,膝下却一直无子,原还叫太医看看,后来连太医都不看了,约莫是药石无用。

后来更是……

不明不白就死了。

姜雪宁听着这短命鬼的声音便眼皮一跳,知道既是这人搞出了勇毅侯府一桩惊世奇冤,也是这人枉顾兄妹情义,送了沈芷衣去鞑靼和亲。

陈瀛上前道:“正查到关键处,已令人去仰止斋与内务府和对纸数。”

沈琅抬手:“那页纸给朕看看。”

张遮眼帘一闪,便将原本放在自己手中那页纸转交给沈琅身旁伺候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新义,此人天庭饱满,地阔方圆,却生得一双鹰隼似的眼,甚是精明模样,但对着沈琅却是毕恭毕敬。

沈琅将那页纸拿过来一看,一张脸立刻阴沉欲雨。

王新义立刻道:“圣上息怒,乱臣贼子妖言惑众罢了,不日便将连根拔起,为此气着龙体不值当。”

沈琅也不说话,目光落到了下方。

姜雪宁偶一抬头就触到了那目光,竟是阴冷压抑,更透出一种深沉的审视——这是为多疑的帝王,也是位狠心的帝王。

自沈琅进殿后,整座慈宁宫再无一人乱动半分。

个个规矩地立着。

殿上只余下萧太后与沈琅说话的声音,偶尔沈琅还会问一问近日来京城之中是否有天教或平南王一党余孽流窜。

光听就知道,近来京城不太平。

姜雪宁只是人在宫禁之中感受不到罢了。

她心中凛然。

又过了一刻多,先前带太监与宫娥们前去查仰止斋纸数的汪荃才回了来,满面惊惶,朝殿上一跪,便震声禀道:“启奏圣上,回禀太后,奴奉命查仰止斋纸数,核得内务府共拨白鹿纸十六刀,又有长公主殿下授意为伴读姜雪宁添白鹿纸一刀,冰翼纸一刀,可在其房中奴等将已用和未用之纸细数,冰翼纸无差错,白鹿纸却只七十四张!”

宫中定例,白鹿纸一刀二十五张。

内务府一人拨了一刀,长公主又添了一刀,该有三刀共七十五张才对,姜雪宁房中少一张,而那写有逆党之言的纸正是白鹿纸,这说明什么?!

沈琅面上一动,勃然大怒。

萧太后更是豁然起身:“好啊,现在证据确凿!你姜雪宁巧舌如簧,倒是说说,少的那页纸去了何处?!”

姜雪宁心底一嗤,岿然不动。

张遮便是在此时躬身一拜,连眼皮都没掀一下,只道:“还请圣上与太后娘娘稍安勿躁。”

沈琅前阵子看见他就头疼,如今又见他出来说话,声音便颇不耐烦:“张遮你又有什么事?”

张遮道:“还请圣上,传方才协助核纸的宫人进殿。”

沈琅皱眉:“又弄什么玄机?”

张遮平淡道:“核纸数对不上,一有可能确是姜二姑娘事涉其中;二有可能是核对的人有问题。还请圣上宣他们进殿,一一搜身,排除众人之嫌疑,方可言姜二姑娘问题最大。”

陈瀛是机敏之人,听这句话,陡地明白了他先前看似草率之言,都是何用意,心底忽然生出了几分隐隐的忌惮。

他乃是刑部侍郎,自不愿让张遮抢了风头。

当下便跟着道:“虽有玉如意一案在前,但已查明乃是内务府里混有逆党,或被人收买。姜二姑娘算起来不过一伴读,弱质女流,却因勇毅侯府之故确无法排除涉事嫌疑,可谁人行事能够疏忽至此,在明知宫内严查且有玉如意一案后还将这写有逆党妖言的一张纸放在身边?实在不合常理,只怕是有人要借事陷害。下官等已在先前设局,引蛇出洞。还请圣上依张大人之言,宣太监与宫人上殿。”

沈琅的目光又在姜雪宁身上打转,末了终于道:“宣在殿门外,一一搜身!”

那些个宫娥太监原都在宫外。

此刻听得要搜身,泰半都有些慌张,但唯有一名身着杏黄衣衫的宫娥吓得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几乎站都站不住了。

负责搜查的人看她可疑,立刻将她抓了出来。

那宫娥哭喊起来:“不是奴婢,不是奴婢……”

然而下一刻便从她衣内搜出了一页叠起来的纸,上头还留了些笔墨痕迹,仔细一分辨,正是白鹿纸!

外头搜查的太监得了此物,立时送入殿内。

汪荃大怒,完全没想到竟有人胆敢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做手脚,骂道:“真是吃了豹子胆!小贱蹄子不知深浅!说,这纸你从何处拿来?!”

宫娥已软归作一团,慌张的眼神在殿上四处乱转。

她方才只听人说要核对纸数,便想起姑娘只叫她往姜雪宁屋里放纸,却没有拿出一张纸,唯恐落下破绽,不能陷害成功,怕被姑娘责斥,所以方才回仰止斋时,才会冒险偷藏一页纸起来。又因没用过的纸都是整齐放在一起,直接由太监们数了,轮不到她来,是以才从角落里悄悄收了这张沾过墨的。

然而上面有字迹,该是姜雪宁所写。

如此反倒证明了这纸是她从姜雪宁处偷来,根本无法辩解!

她只晓得往地上磕头,人走到绝境便豁出去了,干脆哭起来,道:“奴婢有罪,奴婢有罪!是奴婢前几日洒扫房间时看这页纸才写了一两笔,因知纸贵,又知姜二姑娘奢靡不会再用,所以一时鬼迷心窍收了起来,也想留着自己练一练字,写满了再放回去,也无人知晓。但没想到今日会牵扯这般大事,奴婢怕得很,刚才也不敢说……”

额头磕红了。

可所有人都冷冷地看着她。

张遮踱步至她面前,眼帘略略一低,竟从自己袖中取出了几页纸来,搁在这宫女面前:“也想自己练练字,想必是识得字了。那你不妨念念,这写的都是什么?”

那宫女就跪在姜雪宁身边一点。

姜雪宁一转头也能看见那几页纸,只是瞥一眼就认出那竟是最近的公文——张遮这随身带着公文的毛病,原来也是这么早就有了吗?

会入宫的大多都是家中贫苦,走投无路才将人送入宫来,做宫娥,做太监。

所以基本都是不识字的。

唯有久了,到女官到管事太监这些,才能略识数言——连长公主读书都要被一帮糟老头子诟病,出身寻常的女子哪儿能识几个大字?

这宫女惊慌之下,是没找到没破绽的理由。

姜雪宁唇边挂上淡淡的笑,只望着那宫女道:“上头写的是《诗经》里的《蒹葭》,我可不骗你,会吗?”

那宫女盯着她,恨得颤抖。

姜雪宁回视着她,依旧在笑:“如果不是此刻有人看着,我早两巴掌扇你脸上,好问问是哪个蠢主子养了你这样的废物。”

张遮听着,低了眼帘。

以前差不多的话,他曾听闻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