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地一声轻响。

是她打开了那紧扣已久的妆奁,拉开最底下的那一格, 里面用粉白的绢帕包裹着一只上好的和田青玉手镯。

“宁宁, 姨娘求你件事,你若回府,看到大姑娘, 帮我把这个交给她吧……”

婉娘临终时那张哀哀戚戚的脸, 又回闪到她眼前来。

她用力地攥着她的手,一双尘世里打过滚的眼睁得大大的,好像生怕她不答应, 又好像满怀着愧疚和痛苦。

可那是给谁的呢?

姜雪宁回忆起来,竟始终无法肯定。

她多希望那里也有一星半点儿属于自己。

可直到婉娘没了气儿,京城里来的仆妇们用力掰开她犹攥着自己不放的手,她也没有等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便没有东西是留给我的吗……”

她将那只手镯从妆奁里取了出来,背对着案头上照来的烛火,看了许久,眼底终究是滚下了一行泪,唇边却便溢出了一抹讽笑。

手指慢慢将那手镯攥得紧了。

有那么一刹她想把这东西摔了。

就当它从没有存在过。

可抬手举起来的那一刻,又觉出了自己不堪和卑劣,还有那两相映照之下衬托出的越发可笑的悲哀……

“嗤。”

于是当真笑了一声出来。

姜雪宁终究还是将这只手镯往案上一掷,慢慢躺回了床上去,可睁着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新年里的京城,正是热闹时候。

灯会连开三日,走亲戚的走亲戚,逛街市的逛街市。

天气虽是骤冷,可难得走到哪里都是人。

茶楼酒肆,多的是平日里当街遛鸟斗蟋蟀游手好闲的老爷们儿,一坐下来难免一顿胡吹乱侃。

其实说来说去也不过是鸡毛蒜皮。

可今年却来了一桩不一般的。

吕显昨夜在谢危那边吃了瘪,一晚上没睡好觉,干脆起了个大早,准备去蜀香客栈看看那任氏盐场的银股涨得怎么样了。

只是来得太早,银股的消息还没到。

他便要了一碗茶,往楼上一坐,正好嗑一把瓜子,听楼下的人热热闹闹的讲。

“听说了吧?”

“听说了。”

“我也听说了。”

“哈哈这可不就是吉人自有天相,好人终究有好报啊!”

“哎呦大早上的几位爷这是打什么哑谜呢?”

“您还不知道呢?”

“您这话可叫我一头雾水了,是我孤陋寡闻了,近来京城里还出了大事?是剿灭天教那一件?”

“有点关系吧,可不是这件。”

“到底什么?”

“哈哈哈周老爷是七八年前才到的京城吧,不知道是正常的,您几位可好好心,别拿他开涮了。倒是这位定非世子,实在叫人不敢相信,竟还能活着回来。也不知这么些年,在外头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孽啊!”

“可怜白塔寺碑林那三百义童冢啊……”

下头坐着的那位周老爷,真是越听越糊涂,不由追问起事情的原委来。

这才有年纪大的带着几分炫耀地同他解释了一番。

于是当年平南王谋反前后才被讲了出来。

吕显听着,无非那么回事儿。

平南王打进京城了,打进宫里了,没抓着当时的太子,于是想出个残忍的法子,把京城里上上下下所有年纪适当的孩童全都抓了来辨认,发现全都不是之后,便以这些孩子的性命胁迫藏匿在京中的皇后和太子现身。

一共三百号人呢,当爹娘的哪儿能见孩子这样?

城里头一片哭天喊地的哀声。

“那可是大冬天,真真可怜,老百姓们都跪在长街上,求着逆党高抬贵手,抓他们都好,别抓孩子。哎哟我当年可也是听着的,真真儿揪心?你说但凡是个人,谁听了能不动点恻隐之心?可见平南王那老王八孙子就是个畜生!

“太子殿下天潢贵胄,怎能受人挟制?

“他若要落入逆党手里,逆党奸计不就得逞了,咱们大乾朝不就完了吗?这种关键时刻,还是忠臣良将靠得住啊。”

那周老爷一怔:“莫不就是你们说的那位‘定非世子’?”

“可不就是?

“那时候小世子才七岁呢,父亲是如今定国公府萧氏的新国公,母亲是昔日勇毅侯府老侯爷的掌上明珠,这可真的是含金衔玉生到世上来的,打小一股机灵劲儿,听说除了学琴慢些之外,别的都称得上是过目不忘的神童了。先皇在时,国公爷老早就为他请封了世子,将来就是板上钉钉要继承国公府的。勇毅侯府没出事之前,你们听着那燕小侯爷厉害吧?

“可要我说,还差当年的定非世子八丈远呢!”

听者不由一阵耸动。

吕显在楼上听得乐呵。

这人讲起来绘声绘色,倒好像自己当年亲眼见过似的。话倒基本没错儿,只是那人的琴么……

眉头轻轻一蹙,他心里不由骂了一声:人比人可真他娘气死人。

楼下却是所有人都把耳朵竖了起来。

连掌柜的都忘记了打算盘,抬眼去看。

说话的那人喝了口茶润润嗓子,才续道:“当年定非世子很受宫里皇后娘娘的喜欢,出事时正和燕夫人在宫里,自然护着殿下和娘娘一道藏了起来。要不然怎么说萧燕两氏忠肝义胆,鞠躬尽瘁呢?当时一面是三百个无辜孩童的性命,一面是身在危困的太子殿下,那会儿才七岁的定非世子啊,竟然主动站了出来,同太子殿下换了衣袍!”

场中顿时有不少人惊讶得“啊”了一声,显然都是猜到了几分。

那人便道:“不错,这竟是个李代桃僵的法子!定非世子自小在宫内行走,太监们都认得他,也熟知宫内礼仪,且自己七岁,与八岁的太子殿下年纪相仿,身量相差不远,且性极机敏。若由他假扮太子,主动出现在平南王逆党面前,让平南王依诺放了那些孩子,便是一桩造化。”

周老爷想起了点什么:“可白塔寺那些碑林……”

有人接话:“平南王那等穷凶极恶之徒,一旦以为自己拿着了太子,哪里还会留别人的活口?自然都杀了个干干净净。待得援兵入城时,拿定非世子做要挟不成,大约才发现手里是个假的,一怒之下自然也一杀了之!只可怜个七岁的小孩子,芝兰玉树尚未长成,倒横遭这一桩变故夭折!萧燕两氏的人在宫门口那一堆冻成冰的尸山里挖找了好久,才寻着他身上假扮太子时戴的龙佩和那一身衣裳,余下的都是些残肢断骨,可都不知是谁家的了……”

“造孽啊!”

“听说那几个月里京城里一到半夜都是小孩儿哭声,可瘆人了。直到朝廷把这些可怜的孩子的尸骨都收殓去了白塔寺,埋在潮音亭旁边,立了碑林,刻了名姓,请寺里的高僧日夜诵经七七四十九个月,才把这冤死的戾气给去了,把这些个孩子的亡魂超度了……”

“可如今定非世子是活了?”

那人显然也觉得这是一桩奇事,不由咂摸咂摸嘴道:“这可不!今天一大早起来京城里就传遍了,简直不敢相信世上有这种死而复生的事情!但想想也合理啊,毕竟当年燕夫人说没找着人。有衣裳有玉佩,那雪化时,人一碰也早就血肉模糊了,哪里还认得出个人样,谁家孩子都长得差不多。听说惨得很,好像是落入了天教手中,多亏当朝少师谢大人,这回才把人救出来。可见苍天有眼,这等忠君良臣,到底福大命大啊!”

市井里信的就是“福报”二字。

听得那人如此说,无不点头表示庆幸,倒有些为这位定非世子高兴。

唯独楼上坐着的吕显不冷不热地笑了一声,忽然插了句口:“楼下的兄台知道得倒像是很多,怎么跟自己亲眼见似的?难不成当年是在宫里面当差?”

那人可没料到会有人来挑刺。

抬起头来一看,竟是幽篁馆的吕老板,不由得一正面色,忙起身来拱拱手,涎着脸笑道:“嗐,敝人这不也是道听途说,给大家说话凑个乐子吗?不过您这话还真没猜错,敝人这消息可是当年听一个在宫里当过差的太监被放出来时说的。不过他身子不好,好不容易带着钱从宫里出来没多久,一病竟然死了。说来惭愧,敝人如今能发家,还多赖了他当年留下来的钱财呢。”

这人在京城商人里不算什么大人物,毕竟天子脚底下,厉害的人多了去。

只是谁也没想到中间还有这一层渊源,都不由惊讶了几分。

但也有几人同他认识,倒知道他说的话不作假。

吕显虽是个商人,可一则当年是翰林院里当过差的进士及第,二则暗地里还为谢危做点狗屁倒灶的事儿,心里弯弯绕一重接着一重,实在不像下头这人那般简单。

那人虽知随便一说,他却听出了端倪。

宫里当过差知道这件事还放出来的太监,可不死得快吗?

他又嗑了颗瓜子,饶有兴趣地挑眉:“话要照你这么讲,那当年这定非世子是和其母燕夫人在一块儿的,按理世子主动舍身救主的这件事,燕夫人该知道也同意。可我怎么听说京城之围解了后不久,燕夫人便萧国公闹翻了,直接回了侯府,萧燕两家再没有过什么往来?”

下头那人登时一怔。

其他人也不由得震了一震:先前光听人说得热闹,怎么被这一问,还真觉得这事儿有点古怪呢?

有人试探着道:“吕老板看着知道点隐情?”

吕显把白眼一翻:“我要知道还问你们做什么!”

这模样真得不能再真,众人于是释怀了,转而又想:天家的事情,哪儿是他们寻常老百姓能知道呢?唯一能可怜的,也不过是那实打实的三百个埋骨雪中的无辜孩童。

大清早,冷冰冰的日光从东面升了起来,斜照在皇极殿前那连成一线的汉白玉栏杆上。

群臣已至,垂首肃立。

皇帝沈琅穿着一身玄黑的五爪金龙袍,头戴着十二旒冠冕,高坐在御案后的龙椅上,一张脸在金銮殿里竟有些晦暗难明。

谢危在左下首文臣列中,难得一身规整威严的朝服,比之寻常穿的道袍,少了些许的隐逸旷远,可也依旧不损他渊渟岳峙之气,倒显得多了一点锋芒。

却仍旧不过分寸,刚刚好。

他面上浮着三分笑意,只抬眸注视着沈琅,嗓音浅淡地提醒:“圣上,定非世子在殿外候召已久了。”

第143章 第143章 前事一窥

沈琅经他一提, 仿佛才想起来这是在朝堂上。

于是宣萧定非拜见。

群臣的目光立刻齐刷刷投向了大殿门口——

这可是传说中的定非世子!

救过皇帝的命。

且还身具萧燕两氏的血脉, 就算如今燕氏已倒,光凭他萧氏嫡长子的身份, 都能在京城掀起一番风浪来。此次竟然如此阴差阳错地在剿灭天教的过程中回来,实在是太让人好奇了。

“罪臣萧定非觐见,吾皇万岁!”

一道响亮的嗓音,悲恸里强压着一分激动。

众人心头皆是一震。

定睛一看, 走进来的是位身形颀长、五官出挑的男子,穿着一身石青锦缎压金线的长袍, 眉宇之间同立在前方的定国公萧远果真有些相似之处,只不过那唇边眼角多几分风流不羁的气性,竟也有些让人不可小觑的贵气。

打他从外面一进来, 沈琅的目光便钉在了他的身上。

几乎将他从头看到了脚。

一刹之间, 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只是他已坐在皇位之上四年有余,更莫说前朝夺嫡时早历经过朝中种种倾轧,喜怒已不轻易形于色, 反倒是“哈哈”两声笑了起来, 显得龙颜大悦,连那张原本因挂了几分病气而显得有些阴翳的脸都透出几分红润来,道:“二十年了, 二十年了, 朕可万万没料到还能见到你!快快平身,快快平身。”

这皇帝真他妈能装。

萧定非跪在地上只觉得膝盖疼,想在天教的时候都没人敢叫他跪, 到了这狗屁朝廷来还一堆规矩。只是眼下这情况,一个演不好连脑袋都要掉,他也只敢腹诽两句,面上却是一片感动地起了身。

眼泪更是说来就来。

十几年前当乞丐在街上要饭时的卖惨本事,可谓是一点也没丢下,人在大殿上就泣不成声:“二十年一去,远别京城,身陷天教,不能解救圣上于危难、不能效忠于朝廷,罪臣、罪臣……”

定国公萧远就在旁边站着,可以说是一路看着萧定非回来的,只觉跟他像个陌生人似的,也没什么接触。

哪里料到他上殿一拜竟然如此?

一时间他整个人都惊呆了。

沈琅还镇定些,目光微微闪烁,一副十分疑惑模样:“好端端的,怎么自称起‘罪臣’来?”

萧定非早把词儿背了个滚瓜烂熟,张口便道:“当年平南王攻入京城时,罪臣与圣上皆是年幼,岂敢令圣上涉险?忠君爱国,臣子本分。一去赴死,不曾想过能活下来。平南王那狗贼见到我时,便立刻派人拉了宫中的太监来辨认。臣自幼为圣上伴读,宫中太监也大都认得。只是一如当时皇后娘娘,不,现在该称太后娘娘了,不出太后娘娘所料,那起子阉人虽然认出我来,却也知道天潢贵胄谁是正统。臣依据皇后娘娘的交代,还不待那阉人开口,便厉声自称为‘孤’,责斥了对方。那阉人果然不敢戳破我的身份,平南王便以为我才是太子。”

朝野上下知道当年事情的也不多。

无他,二十年前平南王大军入京时,先将满朝文武杀了个干净,压根儿都没活下几个人来。之后提拔上来的官员,年纪自然也比原来轻了不少。若非如此,似文臣中如谢危者,纵功劳再大,区区不到而立的年纪,是断断不能坐到朝廷三孤之一的“太子少师”之位的。

此刻听萧定非叙来,不由惊心。

这才明白,原来当年的事情还多亏了太后娘娘坐镇,出了奇谋,敢用李代桃僵之计,才保住了圣上性命!

萧定非心里嘲讽,面上却是真真切切地抹了一把眼泪,续道:“平南王乱臣贼子,恨先皇至极,当即便叫人把我绑了起来,要用以要挟先皇。我便要求他们兑现承诺,将那三百余男童放了。平南王当时就笑了起来,说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然后,然后……”

说到这里时,竟有些说不下去。

十二旒冠冕垂下来的细细珠串在沈琅的脸上覆盖了淡淡的阴影,也让旁人难以窥探他的面色,只听得他问了一声:“怎样?”

萧定非便骤然跪回了地上,竟然恸哭:“然后便把所有人都杀了!三百个小孩子,尸身全都从门楼上扔下去,堆在宫门外……”

金銮殿上登时一片悄然。

谁也无法想象,那是怎样一副令人不忍目睹的惨状。

萧远的面色也阴沉下来。

谢危静静伫立在前方,眼帘低垂,眼睫也搭了下来,挡住了眼底的变幻。

沈琅则叹道:“此乃朕的过失,朝廷的过失!”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都战战兢兢,却是谁也不敢接话。

唯有萧定非的声音一直传来。

他也不起身,仍旧跪着道:“罪臣一见之下也有心想要抢出去阻止,奈何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实在没有反抗之力。平南王见我不老实,便使人将我囚禁。不久后通州丰台两处大营的援兵来了,反攻京城救驾。平南王欲以我为要挟,将我绑到两军阵前,岂料援军早知圣上当时已安然无恙,照打不误。平南王这才知道中计,盛怒之下,举刀便要杀我。那天教的万休子打了我两个耳光,厉声问我,到底是谁。罪臣生在公侯之家,既知贼子大势已去,当凛然赴死,便说我叫萧定非。平南王与万休子这才知道罪臣身份。罪臣本以为必死无疑,不曾想这二人贼心不死,狗急跳墙之下竟绑了臣到城门楼上,那时率军而来的,正是国公爷。”

“国公爷”三字一出,所有人都是心头一跳!

天下岂有儿子不叫老子,反而如此生疏地唤作“国公爷”的道理?

便连沈琅一向不动声色,也不由微微眯了眯眼。

萧远却没注意,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萧定非的话想到了当年的场面,面容上隐隐然一片铁青,难堪极了。

谢危仍旧岿然不动。

同在文臣那一列的顾春芳拧了拧眉头,接了一句:“那平南王与万休子既知道了世子的身份,想必又起贼心,要以世子来要挟国公爷了。”

萧定非便朝他看了一眼。

见是个糟老头儿,其实没在意,但看站的位置比谢危还前一点,便知道多半是头老狐狸,于是也算恭敬地道:“大人您猜得不错,那两个贼子打的正是这个主意。罪臣当时年纪虽幼,却也知道轻重,万不敢让来援的大军陷入两难之中。那平南王叫阵之时,对罪臣鞭打责骂,臣咬紧了牙关,未敢哭上半声。”

那才是个不满七岁的孩子啊!

锦衣玉食,天之骄子。

两军阵前受人鞭打折辱,竟能紧咬了牙关半声不吭,又当是何等的心志和毅力?

朝野百官也都算是有见识了,听得萧定非此言,想象一下当时的场面,不由都有几分唏嘘怜悯。

沈琅的目光却投向了萧远。

事情已经过去二十年了。

萧远不禁回想起来,涩声道:“当年出事时,臣不在宫中,待率军驰援京城时,的确曾与平南王逆党两军对垒于城墙下。对方的确远远抓了个小孩儿称是臣的嫡子,可远远地看不清楚。一则那小孩儿并未发出半点声音,不哭也不闹,二来为人臣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便那真是臣的孩子,当时也顾不得。是以犹豫片刻,未做理会,径直打入了城中,本想要生擒两名贼首,不想那两人脚底抹油溜得太快,终究让他们给跑了……”

如此说来,当年的事情,前后一应细节竟都是对得上的。

只是沈琅仍有些不确定……

当年与他同窗伴读的那个孩子临走时回望的一眼,如同水面下降时露出的废墟一般,缓缓浮现在了他已经很是模糊的记忆里,与此刻下方萧定非的那一双眼重叠起来,又逐渐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