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竟是他误会了?

萧定非确是忠君之臣,当年替他去时,并无半分怨气,而母后当时防他一手留了燕夫人在宫中做人质,实是杞人忧天?

沈琅手搭在那纯金铸成的二龙戏珠扶手上,慢慢道:“可后来城破时,却未找着你人。彼时国公爷也十分担心你,可在宫门前那冻成山的尸堆里,只找到了你当时的衣裳与玉佩。是他们并未杀你?”

萧定非道:“这便是臣的罪处!”

他又朝地上磕了个头:“臣咬紧牙关不出声时,那平南王已经怒极,要取臣性命。天教那贼首万休子却说,留臣一命有大用。臣当时便欲了却性命,可那万休子见机太快,将臣拦住后竟绑了一路带出京城去,逃至江南,囚禁起来。臣求死不成,便想知道他们到底是何打算,熬了一阵之后便假意顺从。过了好些年博取对方信任后,才偶然偷听到,原来万休子这老贼留臣一命,要收服臣心,乃是为了将来有朝一日找机会使臣重回京城,恢复身份,便可名正言顺地掌丰台通州两处大营的兵力,当他们的傀儡。且臣之死必将在萧燕两氏之间带来嫌隙,燕夫人乃是臣之生母,燕牧乃是臣的舅舅,若以臣还活着的消息诱之,未必不能拉拢侯府。”

满朝文武皆是心中一凛,听到这里时无一不想到了先前勇毅侯府暗通反贼一案!

当时便风传有搜出其与平南王、天教等逆党往来的信函。

其中一封信函说,当年的定非世子还活着。

所有人在南书房议事时都认为这是天教故意用来引诱勇毅侯府的饵,没想到竟然是真的!再回想侯府一案,忽然之间前前后后的不合理,都变得通透起来。

顿时有人长叹了一声:“唉,乱臣贼子实在是可恶,所算之深,所谋之厚,实在令人发指!只是往昔勇毅侯府也实在太糊涂,无论如何也不该同这些人有往来啊!便是定非世子当年没了,也是尽忠而殁。侯府这般作为,难道竟是还敢对圣上有所怨怼吗?!”

谢危垂在身侧的手指悄然紧握。

一股邪戾之气在他胸膛里激荡奔闯,却被关得死死的,找不到一处宣泄的出口,反将他这一身皮囊撞得满是流血的创痕!

萧定非跪在地上,视线所及处只能看见谢危垂下的袖袍与衣角。可纵然瞧不见他神情,听见有大臣说出这话时,也不由得心寒发颤,向这人看了一眼,心里直接在这人脑袋上画了个叉,全当他是个死人了。

沈琅又问:“那此次你竟在通州……”

萧定非便道:“天教中听闻公仪丞被朝廷抓了之后,生恐他受不住刑说出天教诸多秘密来,遂派了重兵前去劫狱。且若将公仪丞救出来,便可使他筹谋将臣送回京城的事情,是以派了臣一道前去。这才阴差阳错,机缘巧合,为这位谢先生所救,得以从天教脱困,活着来面见圣上,陈明原委。”

众人听着,都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沈琅也叹了一声:“原来如此。”

只唯独下首立着的张遮,眼帘一掀,冷不丁问了一句:“倘若真如定非世子所言,世子在通州时知悉劫狱而归的人中混有朝廷之人,心里该十分高兴才是。缘何危急之时,竟反向天教乱党拆穿张某乃是朝廷所伏之人?”

第144章 第144章 狂言

眼下可是圣上同昔年好友相认的时候, 听着过去那些事, 朝野上下站着的这些官员里,谁人不感唏嘘?

结果张遮忽然说出这么句话来——

也忒不识相了些。

煞风景啊。

众人齐刷刷看向他时, 莫不如此想到。

萧定非一场戏演得连自己都要相信是真的了,仿佛自己便是二十年前那位大难不死的定非世子,眼瞧着再卖一把力就要收场了,谁能想到斜刺里杀出个张遮来?

嘿。

这死人脸长得浓眉大眼, 没想到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啊,敢情是在这里等着他!

是了。

当时在通州上清观, 自己的确是关键时刻反水,坑过张遮一把的,险些累得此人没了性命。只不过要论其中的原因嘛……

他不动声色地朝着旁边谢危瞟了一眼。

张遮乃是顾春芳举荐的人, 向来是眼底不揉沙子的直臣, 人品很是信得过。

沈琅有时虽觉此人让人头疼,可眼下却不由得挑了一下眉。

他将目光递向萧定非:“定非,怎么回事?”

萧定非从来市井里打滚, 谎话张嘴就来的人, 脑筋活泛,只一眨眼,便做出不大好意思的模样, 摸了摸自己的鼻子, 讪讪道:“误会,这都是误会……”

顾春芳老神在在地立在旁边,瞥他一眼:“误会?”

萧定非心里面直接将这接话的陌生老头儿骂进了棺材里, 嘴上却道:“当时这位张大人自称乃是度钧山人的门客,想必诸位大人对天教也有所了解,这度钧山人在教中与公仪丞那狗贼齐名,向来是无恶不作,坏得透顶,且比之公仪丞,还更升龙见首不见尾一些。我心里自然害怕。实不相瞒,从京城破庙一路到通州,我看着那个叫小宝的孩子,总觉得他古里古怪的,途中略加试探了几回,且对方对我名为‘定非’这件事似乎颇为在意。所以,当天教那些匪首说教中有朝廷派来的眼线时,我自以为此人乃是小宝,而非自称度钧山人门客的张大人。当时的情况下,打的是让天教内斗,鹬蚌相争的主意。谁想到,谁想到……”

他越说,神情越发惭愧。

当下竟有模有样躬身向张遮一揖:“谁想到竟是误伤了张大人,还差点害了大人性命,在下惶恐,还望张大人见谅!”

张遮站得不近也不远,身形笔直,一双清冷得有些不近人情的眼注视着向自己一揖到底的萧定非,似乎并未打消心中的疑虑,并未言语。

金銮殿上,气氛竟有些安静。

这种时候谢危却出列,向沈琅道:“那叫小宝的乃是臣一名属下的同乡,偶然得知他在天教,便充作了眼线,因张大人伪装身份潜入天教,事有险处,本为暗中照应。不曾想竟会遇到定非世子,才招致如此误会,弄巧成拙,险些害了张大人,请圣上恕罪。”

张遮看向他,到底是没说什么了。

众人早知计策是谢危出的,他暗中有所准备,实在不是什么稀奇事,倒不起疑。

沈琅也有自己的打算。

他笑起来,竟当了个和事佬:“所幸张大人深入虎穴,有勇有谋,安然归来,此番更救回了定非世子,当加官进爵,重重有赏!”

当下竟向顾春芳问道:“若要加官,顾老大人可有合适的位置?”

顾春芳道:“张大人长于断案,刑部署司郎中一职正好缺出。”

沈琅便道:“那即日起便擢张遮为刑部郎中,掌管署司,专司详复平反之事。”

话音落时,顿时一片歌功颂德。

张遮就这么升了官。

接下来论功行赏,谢危算了头功,正好工部侍郎的位置缺出,由他顶上。一般侍郎乃是三品,但谢危身为“太子少师”,有衔加身,便算从二品。想来若宫中那位温昭仪一举得男,诞下龙子,只怕“太子太师”的位置是少不了他的了。

至于定国公萧远,就有点倒霉了。

本是他最早得了消息去剿灭天教,谁想中了天教的计谋,不仅未能剿灭乱党,还带着好些军士几乎在对方的埋伏下全军覆没!

此乃贪功冒进,不仅无功反而有过。

沈琅颇为不悦,竟直接罚了他半年的俸禄。

这点钱对偌大的萧氏来说自然九牛一毛,可要紧的是面上无光,让他整个人都抬不起头来。

最风光的一个当属萧定非。

赏金千两,银万两,丝绸布匹,珍玩古董,香车宝马,甚至还直接封作了“典军校尉”。这算是西园八校尉之一,官比四品,手底下能管一些兵。

别人辛辛苦苦也爬不到这位置。

他倒好,一回来就有。

实在是羡煞旁人。

只是等论功行赏完,沈琅又通过萧定非叙话一阵说了些年幼时在宫中的往事后,忽然问了一句:“方才定非提起旧事时,言必称‘国公爷’或‘定国公’,却不称其为‘父亲’,不知是何缘故?”

朝中都是心细如发的精明人。

这一点不少人打从萧定非说萧远率领援兵到京城护驾时就发现了,只是一直不敢提出。听得皇帝一问,目光不由得都在这一对“父子”之间逡巡起来。

萧定非本来就是故意的,天知道他要敢叫这狗屁萧远一句“父亲”,回去得不得被谢危剁了脑袋?

金银方才到手,他可舍不得死。

当下一张俊脸上竟露出三分嘲讽,七分冷笑,凉凉道:“流亡二十年,臣未悔为圣上尽忠,但只一桩憾事,长铭在心,日夜熬煎,奈何不可补。燕夫人乃是不孝子生母,因忧思故,去不到一年,国公爷已续弦。便是有皇命在先,臣也耿耿于怀。”

吓!

明明白白责斥定国公萧远对不起结发妻子啊!

殿上忽然有倒吸凉气的声音。

便是连沈琅都没想到,愣了一下。

谢危垂眸静看着自己投落在地上的影子。

萧远一张脸则是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勃然大怒:“孽障,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萧定非皮笑肉不笑,反唇相讥:“能生出个孽障来,你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萧远气结:“你!”

萧定非乃是市井里打滚长大的,嘴皮子利索可不是好相与之辈,早看这老王八蛋不顺眼,骂起来也就格外顺溜:“公侯之家,名门高户,娶个续弦进门怀胎七月产女竟也没落下不足之症,活蹦乱跳!国公爷可真是太对得起家母了!”

满朝文武,目瞪口呆!

精彩!

刺激!

定国公萧远当年匆匆娶了现在的夫人卢氏入门本就受人诟病,只是偌大一个国公府也的确需要女主人来打理,为发妻守个把月便续弦也无可厚非。可娶进门来,生下长女,恰恰好早产,就有那么点耐人寻味了。

众人原以为这位定非世子回到京城,回到萧氏,与昔日父亲见了面,当时父子情深,催人泪下。哪里料到,这是个惹不起的主儿!

当着皇帝的面儿啊!

几句话简直啪啪几巴掌,狠狠往自己老子的脸上甩!

同朝为官,谁能见谁好了?

何况还是势大压人的萧氏。

此时此刻所有人面上看着正经,心里面早就搬了板凳,握紧拳头,就差呐喊高呼:打起来,打起来!

萧远更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一口气差点没喘上来,抬了手来指着萧定非,整个人直打哆嗦:“你竟敢对你嫡母不敬,真是反了天了……”

萧定非不耐烦:“你这玩意儿老子都不想认,那臭婆娘算个鸟!”

金銮殿上顿时一片哗然!

第145章 第145章 狼与狈

市井之上污言秽语, 许多人不是没听过, 可这是在朝堂之上!

站在沈琅旁边的太监都吓懵了!

直到这时候,所有人才意识到:这个定非世子, 实在不是他们想象中的模样。毕竟是进了天教那等的贼窝,光听听这说的话,只怕有得萧氏受了!

礼部的官员向来讲究一个“礼”字,若是往常遇到这种只怕早站出来责斥了, 可眼下瞅瞅萧定非,瞅瞅皇帝, 琢磨着这可是皇帝的救命恩人。

不敢说,不敢说。

个个都把脑袋埋了下去,当起了缩头乌龟。

萧远愤然道:“圣上!”

沈琅乍然如此粗言, 面上也一阵起伏, 眉头皱起来却有些为难。

萧定非却是早准备好了话,同样向着他道:“百善孝为先。为人子者,报不得慈母之恩, 已是不孝。臣乃情非得已, 心结难解,圣上若要强逼,不如以天教乱党为名将臣绑了投入大狱, 臣一了百了, 死个干净!”

沈琅立刻道:“这如何使得!”

他看了萧远一眼,叹了一声:“清官难断家务事,朕也断不得。你救驾有功, 当着天下人的面,岂能恩将仇报,不是陷朕于不义之地吗?你既回了京城,自有时间与萧国公解开心结,倒不急于一时,且先将养着,改日入宫也拜见拜见太后。余事,容后再议吧,退朝。”

话音落地,竟是怕这些事缠上身似的,一甩袖便从金銮殿上走了。

太监们跟着喊退朝。

萧远纵然是有天大的怒气,也被憋了回去,胸口生疼,不得已跟着众臣一道俯身拜下,高呼“恭送”。待得起身时,黑着一张阴沉沉的脸便要揪了萧定非发作,可抬眼一看,殿内哪里还有人?

萧定非早已经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到得殿外向垂手侍立的太监打听:“哥们儿,京城里最好的青楼在哪儿?圣上说赐下来的金银,什么时候能送到我那儿?”

外头守的不过是些小太监,哪里见过这阵仗?

顿时被他吓了个面无人色。

萧氏固然势大,可多年来嚣张跋扈,自然得罪了不少朝中同僚。

有那一起子心坏的已经看出了端倪。

才刚下了朝,就有三五官员围了上去,口称恭喜,同萧定非凑近乎说话,没一会儿便勾肩搭背地走了,竟是看都没看萧远一眼!

几乎可以想见,堂堂定国公,不日便将沦为笑柄!

谢危远远看着萧远那气急败坏模样,面上平平淡淡地,甚至还走上前去宽慰了几句,笑道:“国公爷何必介怀?想来令公子多年不在京城,对您多有误会。您立身既正,时日一长,定非世子必知是误会一桩,向您道歉的。”

不说还好,一说简直火上浇油!

可萧远敢对着萧定非发作,却是断断不敢对着谢危发作,只好咬牙切齿地道:“劳谢少师宽慰。”

同是通州剿灭天教,萧远挨了一顿骂,谢危却掌了工部实权,算是官升一级,可称得上春风得意,面上挂笑时只让人觉着是仙人从九天的云气上踏了下来。

众人也围上来向他道贺。

如此越衬得萧远灰头土脸,狼狈至极。

谢危一阵应付完,正要走时,一名小太监匆匆地来请他去南书房。

想也知道是沈琅宣他。

谢危去到南书房,入内一看,沈琅竟正同人下棋。坐在他对面的,是个模样并不十分慈和的和尚,甚至带了几分凶横。一见着谢危来,他便十分自然地起了身,合十一礼,微微笑着道:“阿弥陀佛,谢大人,有礼了。”

谢危一欠身,也笑:“许久没见过圆机大师了,如今看着越见平和,看来是佛法又有进益。”

圆机谦逊得很:“在您面前,不敢讲佛法。”

这两人一个是当朝国师,一个是皇帝的帝师。

当年沈琅能顺利登基,便有赖这二人鼎力相助,因而他二人间也很是熟悉。

沈琅都不需多说什么。

他将手里一枚棋子投回棋盒之中,只道:“方才朕正与大师讲天教那万休子的事,此獠昔年与大师论法输了,贼心不死,如今为祸世间,实在是朕心腹大患。今次回来的定非世子,先生怎么看?”

谢危反问道:“圣上怎么看?”

沈琅道:“朕与定非实在是二十年没见面了,又岂能全然记得他模样?且二十年时光匆匆过,幼时模样做不得数,人会长变。只是朕在殿上同他提起幼年事时也曾有过试探,有些趣事他还记得。朕故意编了些没有的事,他便没印象,或者也不敢确认是不是有,这反倒真了几分。只是朕实不敢信,昔年的定非,竟成了如此模样……”

他眸光闪烁,竟是有些难测。

谢危道:“若定非世子殿上所言是真,天教养他乃是想要作为傀儡,必不可能授之以文韬武略。便是昔日仲永之才,后天不学而废亦是寻常。比起此人身份是否是真,圣上恐怕更担心这是天教所设的计谋吧?”

沈琅便叹:“知朕者先生也!”

他站了起来,负手在南书房中踱步:“若天教真想将他作为傀儡,焉知他如今到京城就不是天教的计谋呢?万休子诡计多端,不可小觑。只是……”

谢危接道:“只是此人毕竟是圣上昔日救命恩人,又有天下万民悠悠众口,圣上很是难办。”

沈琅道:“棘手之处便在于此。”

谢危一听却是笑了起来:“圣上何必烦忧?”

沈琅同圆机和尚都看向了他。

谢危道:“圣上既然念着旧情,又有天下悠悠众口,加倍对定非世子施以恩德乃是寻常之理。金銮殿上容他胡言乱语,足可见恩德之厚。若此事乃是天教计谋,迟早会露出端倪。与其放了定非世子,不如留他在眼皮底下看着。若他确与天教再无瓜葛,圣上自然无须两难。若他还与天教纠缠,圣上先已待他甚厚,届时杀了他也是他咎由自取,天下谁能指摘?”

沈琅沉吟良久,道:“如此,也算朕仁至义尽了。对了,听闻你等回京途中曾遇刺杀?”

谢危点头:“一行刺客皆是死士,似乎是向着定非世子来的。”

沈琅问:“可留下了活口?”

谢危平淡地道:“最后倒是留下一个,只是臣看其乃是死士,自知问不出话来,便命人将其杀了。”

“啊,这般……”沈琅似乎是有些没有想到,低下眼来思索了片刻,仿佛觉得有些遗憾,“那实在是有些可惜了。”

只是他也没有半点追究的意思。

谢危道:“是臣太草率了。”

沈琅连忙摆手,道:“无妨,不过是个死士罢了,想来是天教那边贼心不死,要杀定非世子灭口。想他在天教日久,必定知道不少天教的内情。如今他才刚回京城不大合适,往后却可叫他多说上一些,可要偏劳谢先生费心了。”

谢危躬身道:“臣自当将功折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