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雪宁的话却还没说完,补道:“公主殿下和亲当日,我之所以迟迟未归,也是在谋划李代桃僵,且在中途策划要半道截杀和亲队伍。只不过殿下不愿,所以未能得逞。”

“……”

这一下姜伯游彻底说不出话来了。

任何一件,拉出去都是要杀头的大逆不道之事!

姜伯游只当自己这女儿爱玩了一些,爱闹了一些,可也只限于年轻人之中,哪里想到近来的风雨之中就有她一番手笔?

认知颠覆时,完全反应不过来。

姜雪宁倒是冷静地为他分析利弊:“此事萧姝一清二楚,如今她在宫中乃是新近得宠的贤妃娘娘,不知在琢磨多少报复我的法子。倘若女儿留在京城,一则不知还要做出多少荒唐事,二则言行无状还恐牵累已经成为临淄王侧妃的姐姐;三则萧姝若盯着女儿报复,也未必不牵连家族。如此倒不是先离开京城一段时间,远避其祸,京城里的人久不见女儿,自然渐渐忘了。又听说天府人杰地灵,女儿去到蜀中,痛改前非,自然也无人知道我在京中是何等跋扈,说不准为父亲寻回个好女婿。还请父亲考虑一二。”

不过其实姜伯游同意不同意,对她来说都没差。

若是同意,一应出行的事情自然简单;若是不同意,最差也不过就是和上一世的尤芳吟一样,偷偷跑出去,至于路引这些东西,周寅之便可搞定。何况她比起上一世的尤芳吟,手中还有更多的银两,半点也不窘迫。

第一时间,姜伯游心中出现的是愤怒。

可等姜雪宁一说,怒意反倒消减下去。

倒并不是就被姜雪宁这一番牵强的说辞给说服了,而是想到了谢危。二女儿流落在外多年,回到京城后也确是他没有养好,这般已经亏欠良多。倘若她对谢危无意,而谢危要巧取豪夺,他是万万不该坐视的。可谢居安的本事他也比旁人清楚些,姜雪宁若留在京城,情况并不乐观。

如此去往蜀中,未必不可。

虽然山高路远,地处偏远,可至少避开了京城这些纷扰,也可让谢危鞭长莫及,什么陷入“师生伦乱”这种恶名的风险,自然也可消解。

他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终于叹了口气,问:“你意已决?”

听见这句,姜雪宁知道事情已经成了。

她笃定道:“不错。”

姜伯游便道:“待我考虑考虑,也好看看蜀地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便是你要去,家中也得有些安排才好。”

姜雪宁起身裣衽一礼:“多谢父亲。”

原本打算探听女儿口风为她谈婚论嫁的一番谈话,就此因姜雪宁忽然提出要离开京城戛然而止。

姜伯游自是翻开案牍去看蜀地的情况。

姜雪宁则从书房中告退,又回到自己的房里。

丫鬟们将她所有的贵重东西都搬了出来,只因姜雪宁下午时吩咐说最近会出门,有些贵重的东西不便携带,都要拿出去典当。

只是待从妆奁里翻出那只青玉镯时,棠儿莲儿有些犹豫。

这镯子她们都不知道是哪里来的,也不是特别贵重的东西,可一直都被姜雪宁放在妆奁最底下。且去年王兴家的之所以被姑娘发作,倒了大霉,便是因为这只镯子。

二人一阵嘀咕,倒不敢把这镯子放到要典当的那些东西里,而是单独搁在了一只小匣子里,放在桌案上。

所以姜雪宁回来,一抬眼便瞧见了。

莲儿连忙凑上来解释道:“方才妆奁里看到的,奴婢同棠儿都不敢擅动,想问问您如何处置?”

和田青玉,玉色温润,纹理细滑,像是涤荡的水波。

姜雪宁拿起来,生出几分怔忡。

棠儿莲儿都不敢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姜雪宁才忽然问:“沈玠什么时候成婚来着?”

众人都称的是“临淄王殿下”,乍一听“沈玠”二字,两丫鬟都没反应过来,随即却是为姜雪宁的大胆暗抹一把冷汗,回道:“就这月,十八,没剩下两天了。姑娘要去吗?”

姜雪宁把那只玉镯放回了匣子里。

眼底却似掠过了几分风吹云散的空寂,只慢慢道:“还是该去看看的。”

第173章 对错爱恨

临淄王沈玠成婚这一日, 满京城张灯结彩,从皇宫到王府到一正一侧两妃府邸沿路的街道上,一应障碍都被清扫, 近王府二里道旁都被挂上红色的帷幔。

文武百官全数赴宴。连皇帝都去了, 素日应酬极少的谢危也到府赴宴, 那些个身上有外差不能亲到的,丰厚的贺礼自然都特特托人先送了来。

方妙这人往日在仰止斋众多伴读中, 并不如何起眼, 给人更深的印象是根没原则的墙头草, 风往那边吹, 人往哪边倒, 只不过她倒来倒去的理由倒不是什么利益争斗,完全是因为她的卦象,所以旁人虽然诟病她,倒也不好多说什么。

如今忽然飞上枝头被选为临淄王妃?

别人不说, 当日同方妙一道去选的陈淑仪头一个不高兴, 别说是人亲自前去道贺, 连贺礼都没送上半份,全当京城里根本没有这么个人, 这么件事。

姜雪宁倒因为当日乐阳长公主被禁足时,方妙与自己一道前去看望, 而对其有些许的好感,所以提前两天带了自己一份礼去,先行看过。

方妙见了她, 原本愁苦的一张脸顿时眉开眼笑。

先是不住地说什么贵人来了, 我这桩亲事不妥也是妥了,接着又半点不遮掩地向姜雪宁打听姜雪蕙的为人处世。

姜雪宁以为方妙是要跟姜雪蕙斗上一斗, 或者提防着一些,没料想方妙听完之后竟然大失所望,一副惋惜至极的口吻:“甭管是真是假,二姑娘这位姐姐却是个谨慎行事,纵有那么几分的名利之心,却也不会和旁人一般诸般手段用尽地去闹。我倒白高兴了。倘若她是个厉害人,把我搞下去我好卷包袱走人;没把我搞下去,自己作茧自缚的可能倒很高,如此我在王府吃软饭也吃得安稳。偏她这样谨言慎行,不上不下,可有点如鲠在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了。但愿相安无事,互不妨碍!”

姜雪宁默然没了言语。

上一世她嫁给沈玠,为的是可能性极大的皇后之位,所以把沈玠哄得高高兴兴,府里连个侧妃都没有;这一世的方妙倒是极看得开,即将当临淄王妃,最大的目标似乎是,混吃等死?

这样看,她和姜雪蕙大约是打不起来。

毕竟,姜雪宁虽然不喜欢姜雪蕙,可不得不承认这位姐姐做事极有分寸,很少主动与人起什么冲突,虽有些事为自己谋利,倒不去坑害别人。

她又在方妙处坐了一会儿,直到方妙手痒,摸出她那一堆东西来,想要给她算命。她才终于找了借口,连忙告辞——若是前世,这玩意儿她肯定不信。

如今人都重生回来了,便觉世事实在有些玄奥处。可越是如此,她越不敢算命。倘若真被批中了什么,又不是什么好的结局,那日子是否还要往下过呢?

倒不如什么也不知道,想要的都去追,想留的都去抢。

方称得上是痛快。

如此离开方府后,姜雪宁便继续准备自己前往蜀中的一应事宜,等沈玠成婚这一日,便不再单独去看望方妙,反而是在一路送亲去王府后,留在了姜雪蕙的房中。

龙凤烛高烧,满屋都是红。

只是屋子比起姜雪宁当年成亲时小了许多,位置也不是正屋,守在门外的丫鬟婆子们少一些,凑上来奉承讨好的话没那么热情真切……

上一世姜雪宁才是沈玠的正妃,且当时没有侧妃同日进门,心里没有对比。如今一看觉得姜雪蕙纵然当了沈玠的侧妃,可无论排场也好,名分也罢,都要矮着方妙一头。若换了今日坐在这屋里的是她,只怕无论如何都是忍不了,要把盖头掀了走人的。

姜雪蕙倒十分平静。

自赐婚的圣旨到姜府时,她便已经知道接下来将要面临的一切。既是自己选的路,即便不那么如意,也得咬牙走下去,对旁人倒无多少怨怼之心。

屋外道贺声声喧闹着。姜雪蕙将红盖头揭了下来,轻轻搭在案角,仿佛知道今日的姜雪宁有话要对自己讲一般,并不问她这时候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只是坐在桌旁,倒了一盏茶放在自己对面。

姜雪宁便立在她对面,打量她。

正妃侧妃之别,与民间妻妾之别无异,将来若有子嗣还要分个嫡庶,如今既体现在成亲的礼仪上,也体现在这屋舍的装扮上,甚至体现在了姜雪蕙这一件大红的嫁衣上。用的金线不如方妙那一件多,袖口盘着的不是牡丹,只是芍药,孔雀展翅欲飞也终究难比凤凰引吭而舞。

姜雪蕙轻轻一笑:“你是在可怜我吗?”

姜雪宁并不否认自己有些怜悯。

可这一世她没有去抢姜雪蕙的姻缘,可以说是顺其自然,所以姜雪蕙得到什么又或是失去什么,她其实也没有特别强烈的感觉。

只不过有些唏嘘罢了。

“此次你成婚,我本是不打算来的。”

姜雪宁拿起那茶盏看了看,边缘上一片深蓝釉色的兰叶,倒是沈玠素性的品味。这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大适合当皇帝。这一世若远避皇权的纷争,该能有个善终吧?

她莫名笑一声,又将茶盏放下。

“只是不论如何,婉娘到底养了我长大,她是你生身之母,总盼着你好。如今你成婚,还是嫁临淄王这样尊贵的皇室血脉,她该最是高兴。于情于理,我都该代她来看看,祝贺你。”

姜雪蕙听她又提起婉娘,便微微闭了眼,沉默下来。

姜雪宁却少见地平和。

以往她提起婉娘时,总带着不甘,带着点自怜自艾的恨意,既嫉妒姜雪蕙,又偏要对她不屑一顾,以保全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

如今决意离开京城了,反倒看得淡了些。

许是两世变故,终于让她找见点比这些陈年旧事更重要的东西吧?

她想要救公主。

她该要往前看。

“以往我的确是嫉妒你、憎恶你的,婉娘偷换了你和我,你用了我的身份,占了我的亲情,享了我的富贵,我却偏偏什么地方都不如你,处事笨拙,易躁易怒,越想做好越不能做好,反而叫旁人看轻。”

姜雪宁从袖中拿出了那只玉镯。

活人已去,死物依旧。

倒看不出与婉娘临死前交到自己手中时,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可最近一段日子吧,反倒改了想法。往日在局中看不分明,如今抽离出来,却才发现你这般活着乏味得紧。我娘待你好,可也约束你,满京城都是大家闺秀,人比人倒使人不敢犯错。我便想,倘若要我享那荣华富贵,占那亲情身份,却过这样无趣的日子,做这样凉薄的人,只怕我心不甘、情不愿。”

今日是姜雪蕙大喜的日子,所以上了异常精致的妆容。

只是有些厚了。

眉眼都被脂粉盖了,描出漂亮的轮廓,反倒将她那些真切的表情都压在了妆容下头,显出一种压抑而沉闷的木然。

姜雪宁轻轻将那只和田青玉手镯放在了两人中间的桌案上。

一只手镯,如一道鲜明的界线,将两人分割。

她淡淡道:“婉娘临去前拉着我的手,一定要我将这只镯子给你。她走的那天,我死死攥着这只镯子,哭了两三宿。等到了京城看见你,就想,便是我死了,这镯子也不会给你。可如今我知道,世上除了婉娘还有别人,就算婉娘恨我,也还有别人在乎我、需要我。以前的命,不能由我,我认了。她不算对得起我,我却对得起她。”

上一世婉娘的遗愿,这一世她终究兑现了。

说完,姜雪宁好似也没有别的话了。

她与姜雪蕙之间本来也没有更多的交集,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屋内静悄悄的。

姜雪蕙的目光落在那只镯子上许久,慢慢拿在指间,触手只觉冰冷一片。

想要笑一声,却发现眼眶里有泪。

她扯扯唇角,只觉世事当真荒谬极了:姜雪宁恨她,嫉妒她,为难她,可在她这个位置,怎么做才能不算错呢?

怎么做都是错罢了。

倒也不必去争哪种更好,哪种更坏。

“砰”地一声闷响。

姜雪宁脚步才到门口,听见时心中一惊,回头望去,竟见是姜雪蕙抄起了边上一方上好的端砚,用力砸下!

那只和田青玉手镯,顿时四分五裂。

残破的碎玉躺在桌案边角,静默无声。

姜雪蕙面上没有多余的神情,有些麻木地擦去了滑落到脸颊的那滴泪,扔下那方端砚,只道:“是人都有自己的命数,我已经是这样的人,你也就不必对我再心怀什么期待了。我明哲保身,她再爱我,于我而言也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

姜雪宁怜悯地望了她许久,终究还是未置一词,往外去了。

王府里,觥筹交错,宾客正自热闹。

这世间,对错往往难分辨。

可爱恨却很直接。

姜雪蕙对不对她不知道,反正这人她说不上讨厌,可就是喜欢不起来。

第174章 本来合适

王府门口, 门庭若市。

来往宾客递交着自己的请帖与礼单,外头的门房应接不暇,频繁地高声唱喏, 请人入内。遇着位高权重者, 往往越发热情。

周寅之在锦衣卫里, 也算个角色了。

可如今一封礼单递出去也只不过换得王府下人寻常脸色,便可知今日有多少王公贵族聚集在此了。

本是姜氏嫁女, 周寅之托赖姜伯游举荐才得入仕, 本该备上一份厚礼。可前阵子略一思索, 想起姜雪宁与自己这位姐姐的关系似乎并不融洽, 便把原来备的礼减了一半下来。

只不过长公主和亲那阵, 姜雪宁交代他去办点事,后来又说不用了。

这阵子更是从未听说她在外面走动。

原本通州一事里拜见过的谢少师与她似乎只是寻常师生关系,而前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位定非世子,本是个纨绔不说, 其出身的萧氏还摇摇欲坠……

周寅之人站在王府大门口, 心里却着实忧虑:圣上如今更重视锦衣卫了, 卫所里原来的一位镇抚使得了提拔,其原来的官位便正好缺出。他有心于此, 只是去年才升了千户不久,这镇抚使之位怎么算似乎都落不到自己的头上。可要错过这机会, 等下一次缺出,焉知会等到几时?

正这般考量着,门外大街上忽然传来一声唱喏:“贤妃娘娘到——”周遭立时安静许多。

一架奢华的马车停在门口, 仪容端庄精致的萧姝搭着宫人的手踩着太监的背从车上下来, 向周遭扫看一眼,只淡淡道:“本宫与临淄王殿下今日要娶的正侧二妃皆是昔年同窗, 所以特来赴宴,圣上与皇后娘娘还在后面未到,诸位大人不必紧张。”

众人全都向她道礼。

只是心里面也不免犯嘀咕:萧氏如今正身陷赣州赈灾银一案重查的旋涡,左支右绌,这位新封的贤妃娘娘倒是高调得很,怎么好像半点没受影响一般?

她来旁人自然要给她让路。

原本门口处是周寅之,已经递过了帖,一只脚就要迈入门内。

眼见萧姝朝这边走过来,他收回脚步,往后退了几步,在萧姝走近时弯下身行礼。

萧姝原是谁也没看,见此却是不由向他看了一眼。

这一下,便看见了对方身上穿着的锦衣卫玄底飞鱼服,眉梢于是微微一挑。近来都伺候在沈琅身边,自也知道他似乎有重用锦衣卫的想法,所以多留了个心眼。

她淡淡笑道:“多谢大人。”

说完也并不多留,径直入内。

周寅之微微诧异了一下,略一皱眉思索,眼底却闪烁些暗光。

萧姝一走,外头才又恢复喧闹。

府里的下人来引宾客入内。

各处厅中,早已坐满了人。

稍有些身份的都安排在花厅。朝廷里的官员们大多到了,往日谨慎严肃,今日却难得把架子放下,至少面上抛开了旧怨,推杯换盏,谈笑风生。

六部的官员也坐得很近,分了两边。吏部、刑部、户部在一头,礼部、工部、兵部则在他们旁边。

谢危通州一役掌了工部侍郎的实缺,正好不与姜伯游一起。

姜伯游乃户部侍郎,无巧不巧和张遮坐得很近。

旁边不远处是刑部尚书顾春芳、吏部尚书姚庆余、刑部侍郎陈瀛等人。

因今日怎么说也是姜伯游嫁女,众人都同他道贺。

姜伯游喝了几杯便连连摆手,苦笑起来道:“可也没多值得高兴的,大女儿听话懂事,还有个二女儿混世魔王似的,可棘手呢!”

这话真没作假。

众人多少都听过点风言风语,可也不好说破,反正天花乱坠把姜雪宁一通夸,照旧劝他喝酒:“令爱花容月貌,又曾是公主的伴读,必定是个端良淑女,外头的流言蜚语怎能信呢?”

陈瀛便附和:“是啊,我一听便知道是假。”

旁人奇怪:“这是为何?”

如今刑部是顾春芳接掌,陈瀛惯来用些阴私手段,却是顾春芳所嫌恶的,也不知存了什么心思,竟向张遮看了一眼,似笑非笑道:“姜大人爱女我等不识,可前阵子街头巷尾传的流言里另一位不正在咱们眼前坐着么?说什么姜二姑娘与张大人有些首尾。你看咱们张大人这样,像是会与什么女子有牵扯的人呢?”

众人皆是一怔,目光转向张遮,反应了一下——别说,还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