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新晋的刑部署司郎中,坐在这里也有一时了,却寡言少语几乎没说一句话,以至于众人下意识忽略了他。这时陈瀛提起,才陡然意识到。可不是么,前阵子那些流言里不就有张遮吗?

素来寻常的穿着,一身墨蓝长袍,腰上悬一枚普通的墨玉缀着只黑色的银纹锦囊,脊背挺直地坐着,满面沉默的冷刻,让人觉得不好亲近。

帝师谢危,朝中公认的如沐春风;

可他么,刑部私底下都称“死人脸”。

连衙门里的主簿们见了他都要抖上一抖,把衣裳多加两件,谁能相信这么个人和哪个姑娘家有什么牵扯,又或是哪个姑娘家不长眼偏偏看上他?

自那日蜀香客栈被追上来问过后,张遮便再也没有见过姜雪宁,也下意识地避免再想起他,成日里只用卷宗与案子把自己掩埋,只恐有一日得闲,便控制不住脑袋里那些使他痛苦的妄念。

眼下忽然听见这名字,仿佛一记重锤敲在胸膛。

他本是冷肃神情,波动不显,搭在酒盏边缘的手指却紧了一紧。只是这细微的动作也难以被旁人注意到。

姜伯游往日同刑部打的交道也少,那阵子流言蜚语传得很乱,他更多都在留意那位荒唐的定非世子,唯恐此人跟宁丫头扯上什么关系,倒没怎么去管张遮。

毕竟听闻此人品行贵重,不是那样的人。

想来是旁人往宁丫头身上泼脏水,毕竟他这当爹的从来只见王公贵族的子弟围着自家女儿打转,还从未听说宁丫头主动去纠缠谁,那谣言简直是胡扯。

不过眼下倒因陈瀛的话,抬起头来打量一番。

顾春芳知道张遮不善言语,也不喜陈瀛挑事的做派,抚须一笑,淡淡道:“流言蜚语伤人,姜大人教女有方,两位姑娘都入选为公主伴读,听说姜二姑娘还甚得谢少师青眼。暗中散布流言的宵小也不过只能坏一时的清誉,时日一长谣言自破,姜大人倒不必烦恼。”

不提谢危还好,一提姜伯游整个人都不大好。

只是说这话的是顾春芳,一则出于好意,二则不知内情,他不好说什么,勉强一笑,岔开了话题:“便借顾大人吉言了。说起来小张郎中也有二十四五,似乎还未谈婚娶之事?”

这一下轮到边上吏部尚书姚庆余脸上不大好了。

谁叫他女儿曾与张遮谈过亲呢?

原本他欣赏张遮,要将姚惜许配给他。谁想女儿竟看他不上,死活要退亲。后来在宫里因推了温昭仪一把,差点害得温昭仪落胎,被责斥回府,如今跟魇着了似的,一个劲儿说是有人害她,犯了疯痴的病,却是无法出来见人了。

此事若说出来,很不光彩。

张遮正襟危坐,垂眸回道:“一则冥顽不化,二则命格苦硬,不敢带累旁人。”

姜伯游不由一怔。

姚庆余却是向张遮看了一眼,面色稍霁,只叹张遮竟不提之前退亲之事,可见人品贵重。可越知道这一点,便越觉自己的女儿实在有眼无珠。

他叹了口气道:“什么命不命,无稽之谈!”

众人多少听闻过张遮与姚府这一门亲事没成的事,原以为姚庆余同张遮之间必定有些龃龉,没料想张遮自称“命格苦硬”,姚太傅这样的身份竟反驳了他,面上是责斥,内里一琢磨,却是在为张遮说话。

到底为何退亲,外头无人知晓。

姜伯游在朝为官多少也有点察言观色的本事,一听到这里,倒是真对张遮起了几分好奇:姚太傅作为内阁辅臣,眼光可不低。能被他看上选为女婿,已经算是不俗;事情没成,还能让姚太傅为他说话,可就稀奇了。

张遮是朝中少见的以吏考出身的文官,比之满朝科举入仕的官员中,其实不算多光彩。

可沉默寡言,克己慎行。

比起京中那些纨绔子弟,真不知好出多少。虽则看上去似乎不很好相处,可身上浑无半分戾气浊气,心地该很不错。瞧着像是能唬得住宁丫头,也不会薄待了姑娘家的。

姜伯游心思微动,便貌似不经意地打听了起来:“只听说小张郎中祖籍在河南,当年之所以投在顾大人门下,便是为父伸冤。来京城,似乎也没几年?”

张遮道:“是,不过三年。”

姜伯游便“哦”了一声:“住得还惯?”

张遮攥着杯盏的手指更紧,却搭下眼帘,如常答道:“物候相近,并无不适。”

姜伯游又道:“那令堂身子可还康健?”

……

顾春芳一头老狐狸,终于听出了点眉目,不由朝姜伯游瞅了一眼,又转头来看张遮。可目光一落,却瞧见他搭着杯盏那紧绷的手指,再看那沉默的轮廓,一时不由生出几分异样之感。

这位门生……

好像并不是面上这般平静,反像是忍耐着什么煎熬一般。

这边厢,姜伯游与人聊得投缘,越看越觉张遮很是合适。

那边厢,谢危同其他人坐在一块儿,把背后姜伯游、顾春芳、张遮等人的话听在耳中,却是暗中一声冷笑,眸底戾气滋长,面上仍旧分毫不显,只将盏中酒一饮而尽,烧灼到肺腑。

第175章 锦囊故物

沈玠乃是与当今皇帝沈琅同母所出的胞弟, 既得圣宠,王府修建得也甚是豪奢,占地极广。新到的宾客若无丫鬟侍女引路, 庭园里走不得多久只怕就要迷路。

可姜雪宁却熟得很——

谁叫她上一世曾在这府邸中住过两年多呢?庭木园径, 和皇宫给她的感觉差不多, 闭着眼睛都难走错。

从姜雪蕙的偏院出来,她不大想回女客的席面, 懒得应付, 便沿着花园小湖旁边的回廊走去, 想去找个安静的地方躲一阵, 等宴席将散再出去。

没料想, 才转过回廊,竟遇到沈玠。

今日成婚的新郎,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越发衬得面如冠玉, 气质温润。身后还跟了一众侍从, 越使人觉得芝兰玉树, 众星拱月。

看方向,他是从正屋方妙那边来, 要往姜雪蕙那边去。

这一个照面,两人都有些意外。

沈玠一怔, 先反应过来,先拱手欠身道:“二姑娘有礼。”

姜雪宁却是恍惚了一下。

对方这身打扮倒和前世一样。

不过她当时见到,却不是在外头天光下, 而是在新房中。也不知是喝多了酒还是面皮薄, 这位殿下持着一柄喜称挑开她盖头时,俊秀的脸在红烛映照下, 隐隐泛红。那时她也生出了些微的晕眩,不过柔情蜜意都是错觉,因为她对此人本来无情,所以错觉之外,在心底蔓延开的便是无边无际的空茫。

她还了一礼,道:“临淄王殿下的宅邸太大了,我原本只是想抄个近路,回去席上,没料想才走两步竟就迷了路。”

沈玠猜也是如此。

姜雪宁说完,凝视他片刻,忽然问旁边随侍之人道:“有酒吗?”

那些人是一愣,下意识看向沈玠。

沈玠也不知姜雪宁什么意思。

姜雪宁便一笑,解释道:“我与殿下虽然不熟,可在宫中也曾得蒙殿下照顾一二。殿下与燕临乃是旧日的好友,如今他流放黄州只怕不能亲自来贺。于情也好,于理也罢,我都该替自己、也代燕临,敬殿下一杯,贺殿下大喜。”

沈玠这才明白。

只是提起燕临,他也不免有些黯然,只叫人先去取酒,却道:“原是个大喜的好日子,可如今燕临不在,芷衣也不在……”

与姜雪宁,他所交不深。

外人都道这位姜二姑娘跋扈嚣张,可大约是听多了燕临唠叨,又知皇妹沈芷衣待她非常,沈玠倒不和常人一般看法。

先才前厅待客,人人都道他今日同时迎娶正侧二妃入门,是尽享齐人之福。

他面上道谢,心里却没那么高兴。

可按着旁人眼光来看,他没理由不高兴。

眼下姜雪宁提这话,本不是个愉快的话题,沈玠却忽然觉得一阵轻松,好像一下就有了个名正言顺不高兴的理由。

近处便有水榭。

今日府中大喜,到处都为宾客备了酒水。

下人很快将酒水取回,为二人各斟一盏。

姜雪宁端起一盏,脑海中浮现出的却是沈玠上一世带她的种种,庆贺生辰,位封皇后,弥留之际甚至还将传国玉玺留她保管,虽然后来此物成了她自戕殉葬的祸端,可作为帝王,他待一个对他无情的她,实在无可挑剔。

只是心性太善,善便懦弱。

她向他举杯,缓慢而认真地道:“殿下是个好人,雪宁这一杯,敬祝您此生所愿能偿,安平顺遂。”

所愿能偿,安平顺遂。

实在是再普通不过的祝语,甚至在他大婚当日说来,有那么点怪异不合时宜的味道。

沈玠微微蹙眉看向她。

她却平淡一笑,清澈的眸底并无算计,只是真诚,仿如脉脉的细流淌过人心田,让人渐觉熨帖。杯盏伸出来,与他轻轻一碰,仰首自己先饮尽了。

沈玠眨了眨眼,却觉一阵惘然。

眼前这姑娘到底放下了什么呢?好像浑身都轻松了一样。

他不得其解,可也被她这般松快的姿态带得弯唇一笑,只道一声“愿借吉言”,也仰首饮尽。

上一世,她对沈玠无情,沈玠却对他仁至义尽;这一世,她避开了与沈玠的交集,既还了自己一个自由,也希望没了自己的拖累,对方能得个好报。

姜雪宁把杯盏放了,再行一礼告辞。

转身而去的姿态称得上释怀潇洒。

沈玠立在原地,看了许久,却不知为何怅然若失。直到侍从提醒,他才垂眸看看手中酒盏,放回侍从手中,继续往姜雪蕙所在的院落而去。

*

姜雪宁路上既遇到了沈玠,又说过自己不认路,找地方躲懒当然更不惧怕,前头小湖边上遇到个幽静的船舫,便坐到边上,一面梳理着自己去到蜀中后要做的事,一面等着太阳下山。

前厅着实热闹了一阵。

远远听着有山呼万岁之声,便知道是皇帝和皇后来了一趟,没过多久着又听一片恭送,于是知道皇帝又走了。

天将擦黑的时候,她料着时辰差不多,才重新起身,朝着前厅走去。

这会儿有些公务在身的宾客已先行告辞。

姜雪宁从侍从口中问得姜伯游正在园东角的凉亭中,便寻了路去找。

果然,远远就看见姜伯游面朝外面立着,正同几人说话,其中一人背向外而立。

天色已暗,光线昏暗。

她一时没看得清楚,待得走近了,那人声音传入耳中,身形略略侧转,才一下辨认出来。这一刹,当真有蓦然回首、灯火阑珊之感,隐约一片炽热滚过心怀,留下却是一道磨不去的灼伤。

蜀香客栈那一日,话已说开,姜雪宁虽觉自己不是死缠烂打之人,可见面也怕尴尬。既认出他来,脚步便不远不近地停下。

姜伯游眼神好,倒是看见她。

不过又同众人说了一会儿,才相互道了别。张遮不知她就在背后,转过身时,却一眼瞧见她立在那海棠花树下,身形便顿住。

但他没有说话。

姜雪宁也不言语。

直到姜伯游走过来,笑着道:“怎么找我来了?”

姜雪宁才一眨眼,收回目光,道:“方才想起蜀中的一些事宜,觉得还要同父亲说上一说。”姜伯游却朝周遭一看,仿佛忌讳着什么似的,一摆手道:“正好,你的亲事我也有些想法,要同你谈一谈,回去的路上说。我先去同另几位同僚道个别,你且在此侯我片刻。”

姜雪宁不知他是有什么想法,但暂没深问。

只点点头,看他去了。

等她回过头,去找张遮时,方才他驻足之地,已是空无一人。

上一世,有缘无分;

这一世,有分无缘。

她低笑一声,暗骂老天爷折腾她,只觉自己要走出来怕还要花一段时间。

站了片刻,又觉累,干脆往亭内走去。

只是上台阶经过旁边那一丛南天竹时,姜雪宁视线一错,却突见初夏那微红的叶片间挂着一只玄黑的银纹锦囊,像谁经过这蔓生的枝条时,被不小心挂走的。

她随手拾起,本没在意。

然而拿到手中的瞬间,便觉熟悉。

上一世张遮身边可不常挂这么一只锦囊?

有一回她疑心是哪位姑娘送的,抢了来玩。本以为张遮已被自己折腾得没了脾气,不料他却骤然变了脸色,虽还是坚忍寡言模样,皱着眉头时却多了几分沉怒。

她架不住,还了。后来才知道那是慈母一片拳拳爱子之心,一针一线缝的,里头虽不装什么紧要事物,对张遮来说却意义非凡。

若是上一世她拾得此物,必要用以好好嘲笑讽刺一番,如今见了却是满眼酸涩,只想他若发现东西丢了该很烦忧,便打算交由王府的下人保管,备着他返来寻找。

可待一挪步,锦囊里传出细碎之物碰撞的声响。

“……”

姜雪宁忽然呆住,手指一颤。垂眸盯着手中捏的这只锦囊,某些纷繁的念头划过脑海,却茫茫白雾似的,没留下什么痕迹。

立了过了好久,好久,她才慢慢将那锦囊解开。

哗啦……

数十颗新年时吉祥瓜果样的金银锞子,从中滚落下来,散在她掌心。伴随着掉出的,还有半页折起来的薄纸,隐约能看到背面透出的墨迹。

姜雪宁眼泪霎时往下坠。

她用力压住自己的心房,但觉溺水一般,下一刻便要呼吸不过来。

那夜将锦囊挂在他门外时的忐忑,那日站在他面前直问他心意的孤勇,尽数从心上划过,这一刻却都化作了一种不解的荒谬,不忿的悲苦……

“张遮,我属意于你。”

“姜二姑娘容谅,在下心中已有属意之人了。”

……

倘若你的确属意旁人,对我毫不动心,那留着这些东西,又算什么呢?

第176章 臣的坦白

张遮是半路上发现东西不见了的。

只是他自撞见姜雪宁后, 便心神不属,竟不起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见,又到底是丢在回来的路途上, 还是丢在了临淄王府里。

于是去而复返。

空寂的园林中已经没了姜雪宁的身影, 凉亭中也空无一物, 只有两名侍从在收拾亭中留下的狼藉杯盘。

眼见张遮去而复返,先前伺候的侍从对他有些印象, 上前来弯身一礼, 主动问道:“张大人, 怎么了, 可是落下什么东西?”

张遮问:“可曾见过一枚锦囊?”

那侍从顿时一怔:“是玄底银纹模样吗?”

张遮道:“你见过?”

那侍从连连摆手, 目光却变得有些奇怪,神情里也带上了几分为难,犹豫了片刻才讪讪道:“见是件过,不过方才小的等来这里收拾的时候, 是见姜侍郎家那位千金立在这里, 正拿着一枚锦囊, 和您要找的有些像。她面上瞧着……小的们就没敢上去多问。”

“……”

张遮立在阶前,恍惚极了。

腰际没了那枚锦囊, 有些空荡荡。

侍从于是觉得眼前这位年轻朝廷命官的神情,竟有一瞬与他先前所见的那位姜二姑娘重叠在一起, 是一种奇异的、晃悠悠的沉重,像是黑沉沉的水面下有一面镜子,让折射上来的光都显得昏暗。

过了好久, 张遮才开口。

他问:“姜二姑娘走了吗?”

侍从点点头道:“对, 好像已经和姜大人一道回府了。”

张遮便微微闭上了眼,沉默片刻, 才道一声“谢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