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里有钱,来钱更快。

姜雪宁便亲自教他们见识了一回什么叫“钱生钱更快,有钱更容易赚钱”,投出去的钱亏了不要钱,但凡成的事比败的事多,赚的钱比亏的钱多,他们手中的财富便会不断往上增长。

江南这一带官府要接驾,要建行宫,要找盐商们出钱,本身算不上一件好事;可倘若与明年的盐引挂上钩,那就是一笔你不做别人就会做、放弃就一定会被人挤占地位的生意。

所以尤芳吟与任为志都来了。

只不过她今日之所以造访斜白居,并不仅仅为了商议此事。

才送走卫梁,姜雪宁翻了一下账本后,便去提自己架在栏杆上的鱼竿。

收线一看,鱼儿早将饵料吃了个干净。

鱼线那头只剩下光秃秃一根鱼钩,映着落日铺下的光影,闪闪发亮。

尤芳吟脚步微有凌乱,人还未走到水榭外面,便唤了一声:“二姑娘!”

姜雪宁回过头瞧见她,一怔:“芳吟怎么来了?”

尤芳吟“嫁”到蜀中后,虽与任为志乃是假夫妻,可对方声称既作戏便要演得真些,当真敢把任氏家中一应事宜交由她操持,对内对外都不叫旁人说半句闲话。

如此便渐渐洗去了当年在伯府时的怯懦。

操持得了庶务,肩负得起责任,便是与人谈生意也没有了当初的生涩,看着虽然还是寡言少语模样,却已多了几分练达。

她来本是为此事而来,到了姜雪宁面前,瞧见二姑娘那张带笑的明艳脸庞,却不知怎的停了一停,无声片刻后,才道:“方才我们与徽商会馆的人谈事,遇到了……”

姜雪宁心头微跳:“遇到谁?”

尤芳吟目光定在她面上,慢慢道:“幽篁馆那位,吕老板。”

吕显!

真真是一股不祥的寒气激灵灵爬上她脊背,姜雪宁这两年里也不是没有听过这名字,毕竟吕照隐生意做得大,且还持有任氏盐场大笔的银股,年末分红的时候少不了他一份。

可双方称得上井水不犯河水。

她权当不认识吕显,吕显也从来不找她的麻烦。

如今……

无缘无故,谈什么生意用得着他这么个大忙人亲自来一趟金陵?

旁人不知,她却比谁都清楚——

此人可是谢危的心腹耳目,左膀右臂。

这两年都说沈琅倚重国师圆机和尚,对谢危这位帝师倒大不如前。

可姜雪宁却不这样以为。

外头百姓们是因圆机和尚与天教教首万休子之争才觉得圆机和尚圣眷深厚,可谢危的名气与势力,一在朝堂,二在士林,与圆机和尚相比简直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且都是寻常百姓触及不到的层面,普通人又哪里知道此人暗中如何布局筹谋?

被冷落,被放置,远离权力中心,甚至去五台山、三清观修佛寻仙……

这些话她都统统不信!

姜雪宁抱臂沉思,心情添了几分烦悒,只皱眉道:“皇帝明年要南巡,江南一带必定生出不少商机,吕照隐无利不起早,亲自来一趟也说得过去。且往年都没什么动作,倒也不必太过担心。”

尤芳吟却咬了咬唇。

姜雪宁瞥见,察觉出事情不对来,问:“不对?”

尤芳吟回想起方才游船上的事情,一字一句道:“往日我们同吕显见时,顶多打个招呼;可今次在秦淮河上见面,他向我问起姑娘的近况。”

姜雪宁指尖轻轻地颤了一下。

倘若如此……

那的确是很不一般了。

*

夜色渐渐降临,秦淮河上的渔船收了,条条妆扮漂亮的画舫却将明亮的泛着脂粉腻香的灯笼点了起来,倒映在水面上,随着晃荡的波纹轻轻摇曳。

船上有附庸风雅的诗词吟诵,也有划拳斗酒的俗不可耐。

丝竹之声乱耳,红巾翠袖惑心。

吕显已很久没回金陵了,一朝重游秦淮,还是一样的满河香粉艳丽,人的面貌虽都不似旧年,可眉眼间的神态和笑窝里藏着的心思却是无甚改变。

瘦马们看似矜持,实则待价而沽;

富商们怀抱美人,心里却盘算着生意。

徽州的商人名传天下,自有一番风度,可到得这金陵六朝王气养起来的城、上得这飘荡千古的秦淮河上的船,风没了,骨也软了。

对面的人醉眼惺忪向他举杯。

吕显便也笑着喝了一盏,正要趁此机会拿下这回的布匹生意,再杀一回价,一错眼却看见条小舟破开波纹靠近了这条画舫,搭了快船板到船头。

一个穿着粗衣麻布的机灵少年踩着船板走上来,对着珠帘外守着的侍者说了什么。

那侍者便点了点头,掀帘进来。

无声步至吕显身边,小声禀道:“吕老板,外头来了个人,说是有您的急信。”

这回来金陵,吕显没带多少人。

外头那人他虽然看不大清晰,可看身形也大略能分辨,不是小宝那小子又是谁?

他同旁边几人道了声歉,起身走出去。

入秋的河面上,风生凉意,扑面而来,倒驱散了他从船里带出的那一片使人头昏脑涨的脂粉香气。

吕显道:“什么信?”

小宝如今已长得高了些,一条革带扎在腰间,看上去精神极了,只将信递到他手上,道:“边关来的密信,火漆封口,旁人都没敢先拆。”

边关来的?

吕显眼皮一跳,话都没顾得上说,先把封口的火漆起开,便抽了信纸出来一读。

薄薄的一页。

可上头写的内容却着实让他吃了一惊!

小宝打量他:“是要打仗了吗?”

吕显却顾不得回答他,反是急急问了一句:“此信可送抵了京城?”

小宝道:“信分三份,同时传江南、黄州和京城,先生那边该也收到了。”

吕显目光闪烁,神情却一点也不轻松,重新看了纸上字句一遍,想起那人近两年来与往年无异的行动举止,心底却笼上一层忧心的阴云。

他将信纸折了,递还给小宝。

小宝问:“没什么要交代吗?”

吕显沉默良久,道:“等人来就知道了。”

人来?

小宝顿时愣住。

*

京城的秋夜,比起江南秦淮,要萧冷不少。

宫室里秋风瑟瑟。

没有关好的门扇相互拍打着,有时竟使人觉得鬼气森森。

奉宸殿偏殿里,只有靠着柱子的铜鹤衔了两盏灯,光影闪烁间将人的影子投在了窗上,却模糊了形状。

东墙上挂着一张琴。

桌边的茶盏里,茶水早已凉透,倒映着半张静默的脸庞。

远远地,窗外有嬉笑乐声传来,是御花园里后宫诸妃嫔陪同皇帝宴饮取乐的声音。

谢危搭着眼帘。

面前书案上是太医院太医端来痛斥宫中方士的“罪证”,五只冰裂纹的瓷碗里盛着五种散碎的石块,边上一只用过的瓷盅,药杵搁在漆盘角落,最前面一张纸上却摊散着一小堆已经混合在一处的药粉。

太医院掌院涨红了一张脸含怒而发的话,仿佛还在耳边:“五石散又称寒食散,本是用以医治病人,可无病食之,体生燥热,心出幻梦,虽使人飘飘然上得仙境,烦恼尽消,可上瘾难戒,于身体有大害,使人行止狂浪!这些江湖方士,以此物进献圣上,荒谬绝伦,简直是其心可诛!”

心出幻梦,烦恼尽消。

谢危盯着它们看了太久,慢慢生出几分奇怪的眩晕之感,仿佛这几只碗扭曲起来,变作了阴暗里长出的口和眼,朝他传递着什么,叙说着什么。

他已经许久没睡过好觉了。

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心无挂碍,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磐。

……

道藏佛典儒经,翻来覆去看遍,苦海里却根本寻不到解脱之法。人生于世,仿佛就是一场历尽劫难的痛苦磨练,却不知若忘怀自我,若此身陨灭,能否得解?

没有人知道,这位当朝帝师,已在无底深渊的边缘游走了很久,很久……

苍白的手指被摇晃的光焰染上昏黄,谢危朝着漆盘前面那张纸伸去,上面碾磨好的五色粉末混在一起,已难以分辨。

拉至近前,轻飘飘没有重量。

他又停了片刻,终于以无名指蘸上少许,凝视了许久。

外头忽有叩门声。

小太监在外头禀道:“少师大人,边关密信,加急来的。”

谢危晃了一下神。

这才梦醒一般,将旁边一方锦帕抓来擦了手,淡淡道:“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2/2

第185章 非礼

吕显当年也曾进士及第, 尤芳吟还在伯府受气被欺负时,他已经是京城里小有名气的幽篁馆馆主,手底下的余钱暗中经营着各种生意, 一则学识深厚, 曾供职翰林院, 二则阅历丰富,老辣狡猾。如今两年过去, 尤芳吟固然与任为志一道成为了蜀中首屈一指的大商人, 甚至还与姜雪宁经营着许多其他产业, 若单独拎出来同吕显都个智谋、拼个本事, 不能说全无一搏之力, 可到底少了一点势均力敌的底气。

毕竟……

这两年来,在这大输大赢的生意场上,他们奇异地从未同吕显交过手,连一点小小的摩擦都不曾有过。

尤芳吟注视着姜雪宁, 不免有些忧虑地道:“此次秦淮之宴, 实则是由官府牵头, 事关明年的盐引,我们往日虽与吕显毫无冲突, 避免了许多损失,可也因此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姑娘, 倘若他……”

姜雪宁闻言回神。

她目光落在这张熟悉的面庞上时,忽然便想起了上一世的尤芳吟,比起此世尤芳吟的内敛、温和, 上一世的尤芳吟永远给人一种隐隐的出格之感, 眼角眉梢虽带着忧郁,却也盖不去那一点对人世淡淡的睥睨与嘲讽。

可就是那样的尤芳吟, 与吕显碰上时,也不免折戟沉沙,输得一败涂地。

因为她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的对手是谁。

但这一世不一样了。

姜雪宁恍惚了一下,笑道:“我们暗助燕临,吕照隐无论如何不会找我们麻烦,反倒极有可能为我们大开方便之门。与我们斗,无异于内耗。就算他心里有口气,背后那位也未必应允。”

尤芳吟察觉到了她的恍惚。

这不是她第一次从姜雪宁面上看到这样的眼神,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另个人似的,有时也让她跟着生出几分迷惘:二姑娘是在通过她看谁呢?

她道:“可他问我姑娘的近况,我推说不知,找个借口走了。倘若他继续纠缠……”

姜雪宁道:“吕显祖籍金陵,做生意亨通南北,他若有心要知道我近况,想打听我行踪,现在想必已经知道了。都不用你说,只需派个人跟着你来就是。问了反倒还打草惊蛇,我琢磨多半有些别的事。”

尤芳吟便拧眉思索起来。

姜雪宁反倒不慌张了,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吕显没什么可怕的,眼下这局势,谢……谢危也不可能离开京城。就算是再坏些,从京城到金陵,快马加鞭也得十天半月,那时盐引的事情只怕已经商议落地,你我也离开此地了。”

尤芳吟考虑着,终于慢慢点了点头。

可末了又忍不住为难起来:“那吕老板倘要继续纠缠……”

姜雪宁一笑:“那还不简单?”

尤芳吟不解。

姜雪宁唇边的笑意便多了几分促狭:“男女授受不亲,好歹你还是任为志的妻子,吕显脸皮厚你便叫任为志来对付他,不就行了?”

“任为志”这三字一出,尤芳吟一张脸立刻变得绯红。

她难得有些羞怯了,低下头去,小声道:“姑娘取笑了。”

姜雪宁知道她与任为志当年还是假成婚,是尤芳吟先开出的条件,以与自己假成婚带自己离开京城,作为入股任氏盐场的条件,之后才去的蜀中。

任为志读书人,常钻研些开采井盐的技术,对做生意却没太大的天赋;

尤芳吟出身艰苦,虽没读过太多的书,却见惯了人情冷暖,能替他料理应酬琐碎。

这两年来,实在是配合默契。

明面上看,两人相敬如宾。

契约写的是到蜀中一年后,二人便可和离,由任为志写放妻书。

可真到一年期满,尤芳吟去找时,却怎么也找不到任为志人。

问管家,说去了书房;

去了书房,又被小童告知去了盐场;

去了盐场,还是没人影,一问才知竟然收拾行礼出川去了。

上上下下大家伙儿还当这夫妻俩闹别扭了。尤芳吟也一头雾水。

姜雪宁旁观者清,只轻轻给尤芳吟支了个招,就叫她写信说想找他商议暂缓和离的事情,毕竟任氏盐场生意在前,两人一根绳上的蚂蚱,但毕竟影响任为志娶妻,所以还要任为志回来一趟。

果不其然,任为志回来了。

到家里时满身风尘,一个人在外头吃了不少苦,一张脸气鼓鼓,也不知是在跟谁生闷气。

尤芳吟做生意有点内秀之才,感情一事上却似乎一窍不通,还不明白任为志是为了什么,当真一本正经地同他谈利益,谈盐场,说什么和离是要和离的,但许多事情要交接,需要他这个掌家人慢慢接手。

任为志听得脸色铁青。

终有一日给自己灌了斤酒,敲门叫尤芳吟出来,坦白了心迹,说两人既成了亲,这段时间来过着也没有什么不舒心的日子,何妨将错就错,一错到底,权当这是老天赐予的好姻缘。

过去的一年里尤芳吟可没想过这件事。

满脑子都在做生意。

任为志这么一说,自然当场让她不知所措。

这俩人也有意思。

姜雪宁后来问她怎么处理的。

尤芳吟结结巴巴地说:“我也不知自己是不是喜欢他,往日从没往这方面想过,可这一年多我却知道他对生意虽然不特别通宵,却是个不错的人。所、所以暂没和离,同他,再试、试看看。”

最近这一年,两人明显亲近了不少。

任为志瞧着是真心待她。

是以此刻姜雪宁才有如此玩笑,甭管吕显是什么德性,遇着护妻的任为志,保管讨不了好。

两人正说着话,外头就来报说,任老板看着天晚,亲自来斜白居接人了。

尤芳吟自然又闹了个大红脸。

姜雪宁知道她脸皮薄也不多说什么,只又简单地问了些生意上的事,又交代她回头手底下挑几个得力的掌柜并一个拎得清的能干掌柜,去卫梁那边盯着,便催她赶紧出门去,免得任为志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