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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些日来富商巨贾汇聚金陵,秦淮河上夜夜笙歌,明明已到秋日,却比起夏天还要热闹。

有些赶场子的熟人更是每一场应酬都会遇到。

尤芳吟自与姜雪宁那边说过一回话后,之后三天便没有刻意避免应酬,而是与任为志一道赴宴,倒也没有再遇到吕显,心里还当此人也就是问上一句,说不准不趟这浑水,已经离开金陵了。

没料想今日竟然在宴上撞个正着。

那时她正凝神听邻座几名陕甘的药材商人谈边关的事情。

“自长公主殿下去和亲后,大乾与鞑靼倒是真开了互市,鞑靼可有不少好药材。不过你也知道,那地方苦寒,没什么大生意好做。没成想今年走了大运,正愁卖不掉好些药材呢,倒遇上个年轻人,长得可俊朗,也不知是哪位巨贾之子,张口就给我包圆了,虽然利薄,可销得多啊,这才让我早些回了来,还能筹备点明年的药材。那位说了,药总是缺的,让明年有还给。”

“你那药材可有二万银吧,这也买,阔绰啊!”

“谁说不是?”

“唉,可提不得边关!”

“老兄怎的愁眉苦脸?”

“悖这话我也是憋久了,咱们做药材的多少都认识几个大夫,这两年互市开了医术传到鞑靼,也有几个人去了鞑靼王庭。我家那掌柜的有个小伙计的兄弟在王宫做事,前儿回来跟我说,殿下嫁去鞑靼两年似乎是有身孕了。”

“哗!”

周遭顿时一片震惊,尤芳吟更是没忍住,一下回头看去。

众人都不解:“有身孕不是好事吗?”

那人嗤了一声道:“你们知道什么?那鞑靼王延达正当壮年,虽娶了公主,可哪里又将一弱女子放在眼底?王宫中毫无地位,鞑靼王更是三妻四妾,格外宠信一个叫什么纳吉尔的鞑靼女人。哪里是什么公主和亲,分明是受辱!”

旁人面面相觑,不免叹息一声。

尤芳吟听得心惊肉跳,有心想要问问这人的消息是否可靠,可宴席之上当着这许多人的面却是无论如何不好开口。

她一顿饭吃得心不在焉。

任为志坐她旁边替她夹菜,悄悄问她是出什么事了,她眼角余光瞥见方才说出消息的那名商人出去,便低声解释了两句,也起身出去。

她心里记挂着那边关上的传闻,离座之时竟没瞧见角落里一人见她出去后,也放下了手中酒杯,跟了出来。

才上走廊跟着那人走得几步,便听后面笑声起来。

有人在后面怡然道:“宴席才半,尤老板便匆匆离席,看不出竟对边关的消息这样关心,莫不是也要涉足药材生意了?”

这声音听着着实耳熟。

尤芳吟心头一紧,转过头来就看见了吕显。

穿一身文人长衫,虽做着铜臭生意,架势上却从来不肯亏待自己,永远一声笔墨香气。只可惜眉目里那点感觉精明市侩了些,与任为志恰好相反。

她停下脚步,警惕起来:“吕老板也来了。”

吕显这几日没离开过金陵,只盘算着京中接了信后的反应,又料理了一些事情,今日听说任为志与尤芳吟要来,便也跟着来了。

他走近道:“前些天本想与尤老板攀谈两句,不想您半点面子也不给,也不愿多说半句,倒叫吕某有些伤怀。今日难得遇到,不知可否挪空?”

尤芳吟往后退了一步:“今日乃是宴会,他人府邸,实在不适合谈生意,我也有事在身,吕老板还请改日吧。”

吕显没当回事:“不是谈生意。”

尤芳吟道:“不是生意,那便是私事。还请吕老板见谅,妾身乃是有夫之妇,除生意之外与人私下往来,实有不妥,还请吕老板注意分寸。”

不谈生意,私事也不谈?

吕显这人面上看着圆滑,可其恃才傲物,连当年考学遇到谢危都要争气斗狠,是后来才服气给他做事的。可若换了旁人,要叫他看得上,那是难如登天。

他少有将谁放在眼中的时候。

听得尤芳吟以任为志作为推脱,住让他唇边挂上一抹玩味的哂笑,道:“尤老板与任公子是什么关系,夫妻的戏又几分真几分假,尤老板自己心里有数,明人面前何必说暗话呢?”

尤芳吟万没料想自己与吕显的关系竟被此人一语道破。

她身子紧绷起来,又退一步。

可后方已是墙角,退无可退。

她道:“吕老板这话便让人听不懂了,我与任公子乃是明媒正娶的夫妻。”

吕显不耐烦同她兜圈子了,只道:“我想见你东家。”

这一刹,尤芳吟瞳孔都缩紧了。

吕显本是开门见山,也的确有事要找姜雪宁,可谁料话刚说完,抬眼一看,竟觉眼前这姑娘忽然变了个人似的,回视着自己的目光里也多了一分幼兽护主般的警惕与敌意。

一种不妙的感觉忽然掠过心头。

根本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尤芳吟竟然转头便向着走廊另一边花厅的方向大喊了一声:“非礼啊!”

非、非礼?!

吕显简直吓得一激灵,素来笑对泰山崩、冷看沧海枯的沉着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字眼搞得慌了神。

想他吕显虽是个禽兽,那也是斯文禽兽!

非礼姑娘这种事,从没有过!

倘若她叫喊起来,那还了得?

所以,他完全是下意识地立时踏前一步制住了尤芳吟,伸手捂住她的嘴,又惊又怒:“我何曾非礼你了?!”

尤芳吟反倒成了最冷静的那个。

她直视着吕显,那意思不言自明。

吕显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已经压到了人嘴唇边上,软腻的口脂蹭在掌心,惊得他一下想缩回手来。可看着尤芳吟这样,又担心松开手她继续污蔑自己,乱叫乱喊引来旁人。

额头上险些爆了青筋。

吕显深吸了一口气道:“我放开手,也请尤姑娘不要再血口喷人。”

尤芳吟眨了眨眼。

吕显放开她。

尤芳吟一动没动,盯着他道:“我为姑娘做事,姑娘远避蜀地,便是不想生出纷扰。吕老板就算有事,往后好生说话,打扰我没关系,倘若想纠缠姑娘,但凡见着我都像方才那样喊。”

吕显气结。

尤芳吟却淡淡提醒:“人要来了,吕老板还是赶紧走吧。”

吕显回头一看,花厅那边果然人影闪动,真是又急又恼,纵原来有一肚子的话想要说甚至想要骂,也找不到时间出口,匆忙间只扔下一句“算你狠”,赶紧先溜。

等走得远了,听见走廊上一阵喧哗。

尤芳吟轻声细语地对人说,是个身材高大的宵小之辈,藏在花丛里,吓了她一跳,已经往东边跑去了。

吕显简直气得脑袋冒烟。

夫子说得好,唯女子与小人难养!

当年蜀香客栈偶遇,还是清远伯府一个忍辱受气的小丫头,如今摇身一变,钱有了,势有了,心眼也有了,瞧着寡言温和,结果是个切开黑!

非礼这种话都说得出口!

是在姜雪宁身边待久了,这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什么?!

第186章 访客

吕显自己气了个倒仰, 尤芳吟心里也并不痛快。

离了宴席,立刻回了斜白居。

这时候姜雪宁正吩咐人去扬州那边抓卫梁。

眼看着江宁秋闱的日子近了,她本以为卫梁回了田间地头布置下那什么马铃薯的事就会返回金陵, 哪里料到等了两日愣是没看见人。派人去问, 才知道, 这人竟然说,种地事大, 乡试随便。

这还了得?

怎么说也是前世探花的功名, 就算喜欢种地、有种地的本事, 上一世也是有了官身之后他才好施展开手脚, 百姓们奉之为农神。姜雪宁虽然用他做事, 有自己的私心,谋自己的私利,可倘若耽误了他的仕途,心里岂能过意得去?所以是气不打一处来。

看见尤芳吟来, 她便苦笑一声:“你来得正好, 我这儿正让人去抓卫梁到金陵呢, 好歹约束着他把乡试考完再说。天底下怎么有这样的读书人呢?”

这帮读书人可真是各有志向。

吕显帮谢危经商也就罢了,毕竟谢危是个能耐人;可卫梁帮自己种地, 那算怎么回事?

若是往日,尤芳吟听了只怕也要笑上一回, 可此刻听闻也不过只是勉强笑了一笑。

姜雪宁看出她带着事儿来。

眼珠略略一转,隐约猜着点什么,径直问道:“又遇到吕显了?”

斜白居的假山之畔, 便是满湖干枯的荷叶。

姜雪宁立在湖边, 手里拿着鱼食。

尤芳吟心里犹豫,其实不大想使她烦扰, 可隐藏的忌惮到底超过了犹豫,终是道:“遇到了。”

她将今日遇到吕显的事都仔细说了,只隐去了自己为难吕显一段。

姜雪宁听后立时皱眉,良久地沉默。

尤芳吟道:“我在席间听闻了鞑靼那边与公主有关的消息,吕显要找您,会否与此事有关?”

边关的药材商人说,长公主殿下在鞑靼王庭,或许已经有了身孕。

姜雪宁觉得恍惚。

她最担心的事情,到底还是这样来了。因为事先已经做过太久的心理准备,所以这一刻竟没有太多的震骇,只感觉到了一种命运不由人更改的沉重和悲凉。

可她,偏要与这无端反复的命运作对!

上一世她并未提前得知公主有孕的消息,而是鞑靼大举进犯中原后,才听闻沈芷衣横遭不测,在有孕之后被鞑靼阵前屠以祭旗!

鞑靼要举兵进犯,怎会留下敌国的公主与有敌国血脉的孩子?

一种反胃的恶心渐渐窜了上来。

姜雪宁喉咙里都有了隐隐的血腥味儿。

常言道,好人有好报,可上一世的沈芷衣岂应落得那般下场?

她用力地攥紧了自己的手掌,才能克制住那几分因恐惧而泛上的颤抖,果断地道:“不管吕显是为什么事来找我,如今该我去找他了。找个机灵点的人,去打探一下吕显在何处落脚,递一张拜帖过去。我要见他。”

金陵虽大,百姓虽多,可吕显这样的大商人,又是为盐引之事而来,广有交游,要打听他的住处不是难事。

手底下人没费多少工夫就找到了他所住的别馆。

只是去递拜帖时竟得知吕显不在住处。

姜雪宁原打算拜帖一递,自己随后便去拜访吕显,哪里想到他会不在?

当下便疑窦丛生。

她皱眉问:“他不在住处,去了什么地方?”

那名负责去递拜帖的小童躬身回答:“小的问过了别馆的门房,说他们吕老板有生意在扬州,急需处理,下午时候就骑马出了门。走得很是匆忙,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姜雪宁听了心底一沉。

尤芳吟在旁道:“那或许要等他回来再见了。”

姜雪宁有一会儿没说话。

尤芳吟心生忐忑:“姑娘觉得不对?”

姜雪宁道:“若只是谈生意,金陵到扬州乃是顺长江而下,船行极快。去下游哪里需要骑马?”

尤芳吟登时骇然:“您的意思是……”

姜雪宁闭了闭眼:“只怕他去的不是扬州。”

在这当口上,有什么事能让吕显离开金陵?

她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只是不敢下定论。

当下先吩咐了人每日定时去吕显所住的别馆打听他是否回金陵,另一面却立刻修书一封使人快马送去湖北黄州交予燕临,一则问问他那边有没有与沈芷衣相关的确切消息,二则问问吕显在不在他那边,又有什么打算。

吕显一去竟有整整小十天。

直到第十一日,两淮巡盐道的官员于清园设宴,邀集所有盐商商议明年盐引与皇帝南巡之事,才有消息传回说,吕显快马驰回金陵,到别馆换过了衣衫,匆匆赴宴。

姜雪宁当即决定去清园外等人。

清园修在秦淮河边上,占地极广,一半都对着河,本是前朝金陵谢氏盛极时所建,假山亭台,移步换景。只可惜到本朝时谢氏已然没落,园子辗转落到贪官手中,后被朝廷罚没为官产,如今只用来招待出使江南的钦差大臣、王公贵族,或是用以公事宴饮。

金陵人都知道这地方。

姜雪宁自然也知道,毕竟谢危就出身金陵谢氏。当年他金榜题名时,人人都道他会重振谢氏。只可惜谢氏血脉已然稀薄,谢危似乎也并不十分偏袒自家,所以谢氏倒没有什么起色。上一世众人评价谢危,都称他乃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里那曾经庞大的谢氏一族,在新王朝里最后一抹璀璨的余晖。

只是此地宴饮乃是官府邀集盐商前去,姜雪宁隐身幕后,明面上并无盐商身份,且清园里人多眼杂显然也不是什么说话的好地方,干脆使人在清园斜对面的观澜茶楼包下了一层,等着里面结束直接见吕显。

这几天卫梁已经被她抓回了金陵。

眼看姜雪宁要出门,他还窃喜了一会儿,心道说不准可以趁机溜走。

这金陵城待着哪里有田间地头舒服?

岂料本已经走出去的姜雪宁一回头,上下打量他片刻,竟然道:“你跟我一起去吧。”

卫梁:???

他心里一万个拒绝,恨不能坐在椅子上不起来,脸都绿了,苦道:“东家姑娘,您去谈大事,谈生意,我去干什么呀?”

姜雪宁看着他,似笑非笑:“带着你去也挺重要。”

一来是防着这位准探花说溜就溜,回头乡试开考见不到人;二来倘若鞑靼那边与沈芷衣的消息是真,她自有一番谋算,钱这一道卫梁不懂,粮这一道她不懂,带他去见吕显是正正好的。

说完都懒得再看他脸色,直接把人拎上马车。

只是姜雪宁半点也不知道,她的马车前脚离开,一行人驾着快马,却是后脚就到。

为首之人勒马斜白居前。

旁侧一名面有惫色的少年下马,询问门房:“敢问贵府主人可在?我家先生远道而来,有事拜候。”

门房打量着一行十数人,目光在为首之人的身上转了转,也不知为什么竟有些紧张,觉出几分忐忑恐惧来,战战兢兢答道:“我们主人刚出门。”

那少年一怔,回头看向为首之人。

为首者手中攥着缰绳,衣上沾满仆仆的风尘,只问:“去了何处?”

第187章 风筝线

姜雪宁的马车一路驶到观澜楼。

正逢秋高气爽, 时人大多去了秦淮河边,或在附近山上赏桂拜庙,茶楼里人正冷清, 难得有人包场, 老板见了客来简直喜笑颜开。

这茶楼布置有几分雅趣。

二楼靠栏杆的地方专辟出一处做了琴台, 上置琴桌,桌上陈琴, 角落里还搁着香炉, 香炉里烧着一把还不错的沉水香。

只是眼下客少, 并无琴师弹奏。

姜雪宁来等人也不想被打扰, 挥退了要来待客的茶博士, 琴师也没让叫,只寻了一本书来看着打发时间,等着清园内议事结束,好见吕显。

卫梁就百无聊赖了。书架上都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他半点兴趣也无。耐住性子喝了半盏茶后, 站起来又坐下, 从这头走到那头,实在无所事事, 只觉这茶楼人少,让人连趁乱溜走的机会都寻不到。

风光虽好, 他却觉束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