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常和端午一起被带到燕子京的房门前,被压着跪下。

燕子京半闭眼,悠悠问:“阿常,你跟了我十年。知道我为何不爱睁眼?”

“是……爷曾说:对不明白事理的蠢人,眼不见为净。”

“你明白事理吗?”

“我……爷,我没做什么。我只和她说几句而已……”

“你每日把她带东带西,还没说完?非要支开看守落了锁?阿常你昏头了。你是谁,她是谁?”燕子京话点到为止,眸子清冷。

阿常哆嗦:“爷,我错了!我是爷心腹,她是女奴。我错了!”

燕子京手一扬。阿常膝前,多出一根红柳枝,像是今日阿常送给端午那根。

“知道?”

阿常又一哆嗦:“知道,我活该抽五十下。”

端午狠狠瞪了燕子京一眼。巧了,他也正看她。

阿常才要对自己下手,燕子京道:“你弄错了。”

“爷?”

燕子京道:“还用我说?你将功赎罪。”

端午这才明白,燕子京要阿常打得是她。

阿常虽是走狗,可还是个忠心耿耿少年。违反了规定,用得着如此?

她想到这里咬牙,故意哈哈大笑,对阿常说:“阴阳怪气的主人,就有婆婆妈妈的狗。我还怕打?打吧打吧,打死最好。杀人不过头点地,何况小树枝抽几下。”

燕子京面无表情。阿常脸色铁青,迟迟疑疑,举起红柳,对端午的背脊挥了下去。

端午忍不住“啊”喊了一声,马上用拳头塞住了嘴。红柳怪不得能当马鞭,疼得人火辣辣的……

她被抽了几十下后,指关节都发白。大眼睛里不由自主,含着晶莹泪珠。

阿常停手。她松开拳头,看了他一眼,厉声道:“我不欠你。”

燕子京起身到门槛,对阿常说:“记住:奴隶不是用来爱的,而是用来赚的。明儿早上,你准时走。”

端午痛得痉挛,不至于神志不清。几个人拖着她到井边,用冰凉井水浇下。

她被丢回屋里,女奴们惊诧莫名。好久,有人来吩咐:“给她用盐水洗了,上这个药。”

端午心里骂了燕子京八代祖宗。她面朝下趴着,由别人“伺候”。

她先是哇哇乱叫,而后“嘶嘶”吸气,等大家手忙脚乱“伺候”完了,她居然呼呼睡去了。

天快亮时,她说了句梦话:“喂……快给我们一杯热水!”

身旁的女奴,替她擦去了眼角那颗大泪珠。

燕子京在驿站逗留了不少天,像是准备行囊。也许是端午顽强,也许是药膏奇效,反正骆驼队整装待发时,端午背上交错鞭痕已结了疤。唯一不舒服,是愈合处老痒痒。

端午第一次骑骆驼,好奇不已。她拍拍骆驼腿,揪着骆驼毛,对它耳朵道:“庐山精,庐山精!”她那双宝石般黑眼睛,变得更耀眼。连驼队向导的老人见了她,也不禁笑逐颜开。

燕子京正待下令,陀队之前列,有只白毛骆驼晃悠悠直立起来,带着一群骆驼纷纷起来,驼铃声此起彼伏。白骆驼上的端午东张西望,好像不明白怎么回事。

燕子京挥挥手,长长队列缓缓前行,进入了看似无穷无尽的金色沙漠。

这行人将会穿越丝路南道,经楼兰,静绝,沿着昆仑山北麓,直到被称为于阗的和田城。

大漠是一条没有路的路。千万年沙砾,掩埋了一代代人迹,依然传递着希望。

映在端午眼中的大漠,黄风昏沙,上无飞鸟,下无草木,却有红柳扎根,胡杨屹立。倾颓的废墟,残破的烽燧,无不向人们诉说着去日辉煌。一路上,端午捡了把残破的梳子,几只古旧的钱币,一块青花瓷片。太阳炙烤着她的皮肤,她的汗水滴入沙砾,即刻消失了。

几天的路程,所见乃荒凉接着荒凉,孤寂连着孤寂。端午伏在骆驼上,只能无聊地自己给自己编故事,一段接一段,一篇连一篇。虽然以为带了充足的水,但几次小失误,便让驼队的水限于困难。最后行程,每个人只得灌满一个小水囊。

端午不再编故事了,也不可能编出来。她想水草丰美,汪洋碧波。

靠着在采珠司的严苛经历,她知道,这囊水就是生命。

她常常忍不住想解渴,但她对自己说:再忍忍,再忍忍,也许还能再忍?

忽然,队里有个小女奴突然掉下骆驼。

她狂奔向远处,扒开衣襟,疯狂叫:“我要水,给我水!”

端午喊:“回来!”

人们跳下去追那女孩,她靠在沙砾上奄奄一息。老向导说:“别给她水。”

端午看那女奴已不成了,张着眼只等临死的甘露。她取出水囊,喂了一点。

那女奴抽几下,没有了生气。端午抱着她头,替她合上眼皮。

燕子京下了骆驼,他薄唇早已干裂出血,全身衣服遮得严实,冷冷眺望着这边。

他没说话,只做个手势。

“走吧!沙很快会把她掩埋的。”老向导劝端午说。

端午帮死者将衣服扣好,将自己搜集的古币,瓷片,和木梳,都放在她手下面。

她背好水囊,踉跄走回队伍。瞥见燕子京正用贵如黄金的水,浇灌他那盆宝贝红兰。

他们继续前进,沙漠远处,光影模糊。在大家沉闷到绝望的时候,有人指向一旁:“看!”

地平线上出现端午前所未见的美景:千里雪峰,山峦滴翠,环抱着云深处一片村庄。

在那里,明媚春光解开怀抱,点染着一切。杏花如盖,流瀑缈碧,牛羊自在,天边归雁。

那虚无缥缈山脊上,出现了一行骑马人的影子。英姿飒爽,宛若受到召唤,去向天河的彼岸。

老向导牵住骆驼,说:“海市蜃楼!”

这就是海市蜃楼?端午忘记了饥渴,忘记了悲伤,她问老人:“如果有这个地方,该是哪里?”

老人望着人们纷纷对那幻影膜拜,道:“这是昆仑山传说中的地方:古丽思丹,一座真境的花园。据说凡人不可能到达那里,只有天使才能定居。诗人说:那里大地苏醒,茵草腾欢,

枝叶飘动。严冬走远,好日常驻。人们乐善好施,情侣白发千古。”

端午说:“真好!那里没有奴隶吧?”

老人笑了,布满皱纹的脸上,闪现着与年龄相称的光彩。

他说:“没有吧。可是世上的奴隶,并不仅仅是那些被称为奴隶的人。”

端午思索着,听见铃声。燕子京毫不留恋,独自启程向落日处行去。

银月升空,他们来到了沙漠边缘。明晨,就能到和田。

人们正在为可望也将可即的绿洲欢呼,却意外碰到了惨不忍睹的场面。

几十个人的尸体,横卧于道路。他们血肉模糊,衣不遮体。四周散落着钱币,器物,还有碎裂的丝绸。最凄惨的是名孕妇,她还抱着隆起腹部。有人找出一张散落的通关文牒,送给燕子京。燕子京看了,对向导说:“这些人是瓜州商队,来此买玉的……”

老向导叹息:“又是匪帮,昆仑山的匪帮,这些该千刀万剐的恶魔!”

燕子京眸子泛着月的清波,他抿下唇,断然说:“我们不能留在这里,继续走!”

老向导犹豫片刻,对大家说了燕子京的意思。

大家虽然疲乏到极点,但面对这样惨绝人寰的沙漠,也难以睡安稳。

牢骚声中,驼队重新启程。端午赶上老向导,问起昆仑山的匪帮。

向导说:“昆仑山这些年出来大大小小匪帮。最出名的两个匪帮头子,是夜中雪,琥珀光!”

端午头胀厉害,打破砂锅问到底:“琥珀光,夜中雪?是名字,还是绰号?”

“不知道。你还想入伙?”老人问。

端午急忙摇头,她心有余悸,不由得对匪帮产生了恶感。

“不,我只想知道为什么是那两个名字?”她说。

这时,有一匹瘦马赶上了老向导。马上人以清脆的童音唱道:

“卷帘见月清兴来,疑是山阴夜中雪。

叶中雪,勇者中的勇者,美少年中的美少年。

他是阳关以西最好的刀手,心灵纯净,情豪意放,

他如大地百花坛,万里星空灿,是造物的骄傲,绿洲的指望。

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

琥珀光,嗜血的剑客,魔王之少子,

他是天空的云,手中的沙。他是地狱过客,是山神使者。

他走马迎风驰骋,枯草忽忽燃烧。”

端午定睛瞧,那是个大约十二三岁,红色卷发,微黑皮肤的孩子。

他身体短小,像哲人的警句。他眼珠活泼,就像跳动的萤火。

他望着端午,对她按了按毡帽边。端午惊叹:这真是一顶天都会厌的丑陋帽子!

老向导失笑:“小松鼠?你怎会在这地方出现?你要跟我们结伴去和田?”

小松树说话抑扬顿挫,活像游吟诗人:“大爷,有两件事违背常理,也和圣人教训不合,一是胡乱吃药,二是不和旅队结伴,独自寻路。难道我不该和你一起走?”

端午笑,对小松鼠说:“我是端午。”

“人们叫我小松鼠,我飘泊四方没有个家。

人们叫我乞丐,但我只是在唱歌。

因为我是诗人的儿子,我是诗人的孙子。”

端午想了想,学着小松鼠调子:“你必将是诗人的父亲,诗人的爷爷。”

“谢谢你美女。你那水仙花盛开般的眸子,可曾被刚才的惨景吓到?

活人走进坟地,死者永不能复活,自从苍穹运转时起,世界就是这般。”

端午从来没有见到一个男孩儿能和小松鼠一样说话,因此稍稍高兴了一点。

他们到和田城下,天还没亮。因昆仑山匪帮的威胁,和田城在日出前紧闭城门。

燕子京似毫不疲惫,让人清点人数,核查行李。

端午自然也被数进去了,小松鼠这才知道她是女奴,虽面带惋惜,但没说出来。

老向导把小松鼠带到燕子京的面前:“这孩子是丝路上出名的流浪儿小松鼠。能不能请您将他当作您的随从,一同报关带入城中?”

燕子京凝视着小松鼠,微皱长眉。

小松鼠行了漂亮的礼,笑着说:

“燕子京,大都城远道而来的豪商,必是大汗宴会上的宾客,

他青春绚丽,容貌端丽,行囊华丽,侍从美丽。

如夜间芦苇上的雪花,飘然洒落在贫瘠的土地。”

燕子京白皙脸上,有丝矜持。他对于小松鼠的“阿谀”,不发一言,把眼光转向别处。

端午知道,那是他答应了。一线晨光从人们肩后,扫到沧桑的古城廓上。

城墙悬挂着一张告示。

向导说:“这是察合台汗王庭悬赏匪首人头的。夜中雪,琥珀光,是官府悬赏最高两颗贼头!”

端午点点头。小松鼠不以为然哼道:

“解贼一金并一锣,迎官两鼓一声锣,

金鼓看来都一样,官人与贼差不多。”

端午拍手:“说得对!官府的坏人也坏透了!”

小松鼠拿出小袋,递给端午:“送你。这是一个哥哥给我的,我还没舍得吃一小半呢。”

端午十分感谢,吃了一点,是松子拌胡桃仁,清香味醇。

她不忍夺人之美,向小松鼠口袋倒回不少。

城门打开,众人揉着惺忪睡眼,进入和田。

虽传说匪帮猖獗,可晨光沐浴的古城,道路整洁,安详静美,毫无不太平迹象。

小松鼠跟着大家来到了间大客栈,只对端午挥挥手。

店家早准备好热水,让旅人洗去风尘。端午好不容易洗净了,累得手指都动弹不了。

她刚要休息,听人传话:“主人要去尉迟府,你也跟上。”

端午想:这纯粹是扒皮呢。

她蹬蹬蹬冲到楼下,刹住脚步,换上乖觉神色。

八个改装一新仆人强打精神,众星拱月围着白衣胜雪的燕子京。

那男人正低头沉思,容光焕发,侧脸漂亮得让人快认不出来了。

老向导在门口向他告别,他取了一袋钱币的样子交给老人。即便他付钱,也平添风度。

然而端午只想早点合眼早超生,暗地臭骂了燕家十八代。

到了尉迟府门前,端午又见了小松鼠。

小松鼠正赖在那清华雅致的府门前唱歌:

“尉迟公子,名声显赫

白玉城主,群英翘楚,

论血统,他出自圣贤喜爱的古于阗王族嫡系,

论宗教,他永远是菩萨在人间虔诚的供养者,

论人品,他智慧海深,行为善良,慷慨大方……”

尉迟管家从门里丢出几吊钱来。小松鼠接钱道谢,朝端午眨眼,溜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