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断地后退,直到碰到身后的装饰壁炉,退无可退。

“你想怎么样?”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

钟楚博并没有再逼近来,他在离我一两步远的位置处停下了,转动着手中的酒杯,好整以暇地说:“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条路:要么,你答应为我一辈子保守秘密;要么,我杀了你,那么这秘密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但是不等我回答,他又说:“不过,就算你答应守密呢,我也不会相信你。因为女人是善变的,不可信任的。而死人,却是一言九鼎,绝不骗人。”

事情已经坏到不能再坏的地步,我反而豁出去:“你不会杀我的。”

“哦?这么自信?”

“因为如果你要杀我,就不会有这么多废话。”

他“哈哈”大笑起来:“但是电影里所有的杀人狂在杀人之前都是要发表一通演讲才动手的,好留时间给警察赶到。”他嘲弄地看看我:“你说,警察会不会在关键时刻及时出现?”

我不回答,凝视着他的背后。

当我们对话的时候,一直有个白色的身影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我知道那是许弄琴。

也许,她的魂灵从来都没有真正离开过这里。这是她的家,是她生之所依,魂之所系。

他察觉了:“你在看什么?”

“许弄琴。”我如实回答,“我常常看到她的魂,她冤魂不散,就在这屋子里,就在你的身后。”

“所以出事后我从不回这里来。今天过来,是要取一件重要的东西。”

他忽然推开我,拉开壁炉的罩门,然后用力一掀,那下面出现一格抽屉,里面是油布裹着的一件物什。他把它取出来,一层层打开油布。

在他打开暗门时我已经有所预感,但当那乌黑的手枪完全呈露出来时我还是忍不住“呀”地叫了一声。

他将枪管逼向我,轻轻划过我的脸颊。

那种猫儿戏鼠的态度激怒了我,我用力拨开:“你干什么?要杀就杀,哪来那么多花哨?”

他惊讶之极,反而笑了:“好,有胆识。你说得不错,我的确不想杀你,可是也不敢放了你,所以现在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我们离开大连,你跟我一起走。”

“走?去哪里?”

“随便。苏州,杭州,上海,北京,任何一个你想去的大城市或者风景区,我们环游全国,直到……,”他顿一顿,慢吞吞一字一句,“你死心塌地地爱上我,答应为我守密为止。”

“你在说梦话?”

“你就当是说梦话好了。反正,从现在开始,你一步都不要想离开我,直到我相信你。”

“但是我突然失踪,我家里人一定会报警的。”

“所以,在我们走之前,你要先写一封信通知他们,说你不想向柯以然结婚,你真正爱的人是我,所以决定逃婚,同我私奔。”

“这样荒谬的谎话谁会相信?”

“谁都会相信。这不是很浪漫吗?很符合你的个性。”我咬住下唇,心里瞬间已经交换了无数个念头。这该死的狐狸,他说得没错,这样疯狂的事的确像出自我的手笔,我在这个时候与他同时失踪,大家一定会相信我们是私奔了,甚至就连柯以然也会相信……以然,他一直误会我对钟楚博余情未了,这下更该信以为真了。

想到以然会从此误会我怀疑我,我只觉心痛如绞,真比死了还难受。

“不,我不会听你的,宁可你杀了我,我也不会答应和你一起走。”

钟楚博扬了扬眉,忽然笑了,用一种轻佻的口吻说:“如果你真的想死呢,我也可以成全你。不过你可要想清楚,你活着一天,我就会追求你一天;可是你要是不给我追你的时间,我可就不顾一切要在你死前完成一回心愿了。”

“你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的意思。”

泪水成串地滚落下来,我知道自己斗不过他。他是一个魔鬼,没有人可以同魔鬼讨价还价。

如果死得不清白,那么我会变成第二个许弄琴,死不瞑目,冤魂不散的。不,不能那样去死。如今,摆在我面前的惟一的选择就是暂时顺从他,而在上路之后再寻找机会逃跑,或者自尽。

钟楚博毫不动容地看着我,耐心地等我哭够了,才把纸笔放到我手上:“现在,写信吧,就像以前你照我的意思拟公文一样,很简单的。”

我万般无奈,只好拿起笔来。

这时候我的手机响起来:钟楚博抢先拿起,看了一眼号码,笑着说:“是你的好朋友无忧打来的,也好,先跟她说清楚,把戏做得更逼真些。”他按下通话键,嘻嘻哈哈地接听:“你好……我是谁?我是谁你听不出来?我是钟楚博啊……你找琛儿?她在,还没起床呢……”我们?呵呵,不好意思,我们的事,你那么聪明,猜也猜得到啦。哈哈……你等等啊,我去叫她接电话。”

他掩住听筒转向我,看到我愤怒的目光,不怀好意地笑起来:“干嘛这么看着我?嫌我污你清名了?反正早晚的事,我不过提前说一句……好好好,我不说了,你来听,可别逼我开枪啊。”

我接过话筒:“无忧,是我。”

彼端无忧的声音充满惊讶,就是哈雷彗星撞地球也不会让她那么震惊了:“琛儿,你在钟楚博那里干什么?他为什么那么说话?”

“我们在喝茶,最好的‘明前雀舌’,你那里有没有这种茶呀?”

“琛儿,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明前雀舌’呀,你不是说这种茶要趁热喝的吗?水刚烧开,滚烫的,沏茶刚好。”

钟楚博在旁边低声催促:“别那么多废话,快切入正题。”

我只得说:“无忧,麻烦你替我告诉以然,我已经决定不同他结婚了,我真正喜欢的人,是钟楚博。”

好艰难地说出这句违心的话,我立刻挂断了电话。

钟楚博满意地打了个响指:“果然是我的好秘书,好拍档。你最好一直这么合作。好吧,现在开始写信。”

我重新拾起笔,刚写了“亲爱的爸爸妈妈”几个字,眼泪就又流下来了。

杀爱的爸爸妈妈,这一走,我可有机会再见到你们?当你们发现不见了自己亲爱的女儿,你们该有多么焦急啊。同时,你们又会多么愤怒伤心,以为我不争气,不自爱,竟然弃婚出逃;与人私奔。越想越痛,我伏在桌上呜咽起来。

手机重新响起来,钟楚博看了一眼号码,随手关掉了,得意地笑着:“又是那个无忧,她一定大吃一惊,想问个明白,可是言多必失哦……呵呵,等着明天看信吧。这样一配合,就天衣无缝了。”

我呜咽着,写一行哭一会儿,满纸都是泪水,只好撕掉重来。

那伤心,一半是真,一半则是为了拖延时间。

在刚才同无忧的通话中,我有意说了一大堆极其荒谬的外行话:首先,“明前”和“雀舌”,其实是龙井茶的两种分类。无忧说过,“茶是明前娇,一过清明,便不是‘明前’,改叫‘雀舌’了”。其次,绿茶是要温水冲泡的,滚水浇下,立刻就将茶叶泡烂了。所以“明前雀舌”“水刚烧开”云云,存在着绝大的语病,钟楚博这个茶盲听不出来,但是以无忧的聪颖,一定猜得到我不会犯那么多的低级错误,这样说话必然另有深义,无非是提醒她“龙井茶”(警察)的概念,也就是报警。

我在心中不住地祈祷着:无忧,救我,只有你能救我了,你听懂我的呼救了吗?可是,就算无忧听懂了,也报了警,警察真的就会像电影中演的那样,在最后时刻及时赶到吗?

信终于拖拖拉拉地写完了,钟楚博简单收拾了几样行李,拉起我说:“走吧。”

这时,我看到一个白色身影无声无息地飘过来挡在了大门前,我失声轻呼:“许弄琴!”

她长发披散,脸色青白,张开双臂,背贴在门上,眼中射出怨毒的光,那是一个人的愤怒和一个鬼的怨恨的综合,那本身已经是两把锋利的匕首可以将与她对视的人伤于刃下。

可是钟楚博这个胆大包天的恶人,竟连鬼也不怕,毫不迟疑地,伸手去拉门。

我眼睁睁看到他的手穿过弄琴魂的身体,不禁心胆俱寒。

那门就像焊上了一样,纹丝不动。

许弄琴的身子也一动不动。

钟楚博大怒,猛一抬脚,喝道:“滚开!”

我惊叫起来。

门被踢开了。

门开处,远远传来警车的鸣笛声。

我惊喜,无忧果然听懂了我的呼救,警察真的像电影中那样赶到了。只可惜,也像电影中常有的那样,他们总是迟到一步。

钟楚博抓住我的手:“快走!”

我们跳上奔驰车,可是他并不急着立时启动,却伏下身静静等待。

警车上的红灯在夜幕里闪烁着,迅速地逼近过来,包围了整座别墅。有人在向屋子里喊话,无非是“抗拒从严马上投降”之类。并没有人注意到我们的车子。

我在人群中看到以然,他满脸焦急,哀形于色。

我想喊,可是钟楚博的枪就抵在我的腰上。看到警察们已经各就各位,他悄悄抬起身来,猛地拧动钥匙,打火、进档、踩油门,动作一气呵成,车子箭一样射出去。我这才明白为什么他刚才不急着出发,那是因为如果那样做,警车就会立刻跟随上来。他有意等警车停稳,警察们布署好了才突然发动,等到警察们反应过来重新启动车子,奔驰已经驶出去老远。

我看到以然跟在车后面追,边跑边喊,我听不到他的声音,可是从那口型不难判断,他喊的是“琛儿”,他脸上写着那样惨痛的神情,令我心痛如绞。

但只是一刹那,他的影子就远了,我眼睁睁地看着他的身影化作一个黑点,不禁心碎神伤。

以然,以然,以然!我在心中一遍遍狂叫着,我有多少话要对你说呀,难道,就这样永远失去机会了吗?世上有什么事可以比情人相见而不能相拥更悲惨的?我宁可死一千次,只要让时间在这一分钟停住,让万物为我们的爱情让路,让我有机会最后一次投入你的怀抱,对你说我是真的爱你,告诉你所有的固执与骄傲都只是因为爱,如果一切可以重来,我再也不会对你发脾气,而将一生一世地追随你,顺从你,回应你的爱。

然而所有的话都没有机会说出了,以然的身影消失在拐弯处,只有警车仍在后面紧迫不舍,笛子拉得震天响。我祈祷着:快呀,再快点呀,快追上来呀!

可是钟楚博的车更快,已经顺利驶上滨海路。

有枪声密集地响起,钟楚博按下车窗玻璃,一边向后还击一边将油门不断踩低。

那种只有在香港警匪片里才会看到的经典追捕镜头,在大连滨海路上演出了它的现实版。可悲的是,正同影片中常有的那样,警车的速度永远没有匪车快;这是因为匪徒是在逃命,而警察不过是办公。

这时我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现在车的正前方,长发披散,衣袂飘飘,那是许弄琴!

我惊叫:“鬼!”那惊惶,一半是真,一半却是为了干扰钟楚博的心神。

他咬着牙骂:“妖孽!”毫不理会地直冲过去。

许弄琴的身子轻飘飘地飞起,从车上方荡了过去。

但是没开出几百米,她的身形又重新出现在正前方。

钟楚博如法炮制,仍然毫不回避地撞过去。

但是每一个弄琴魂破灭之后,就会有另一个弄琴魂重新出现,阻挡着奔驰车的行进。

钟楚博渐渐疯狂,再无理智,将油门踩到最尽。

我狂叫:“小心!”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车子忽然腾空飞了起来,我看到碧蓝的海水迎面撞向我,那感觉,好像不是我们投向大海,而是大海迎上来包裹了我们。

接着一声轰然巨响,海水像狂风一样从开着的车窗里涌进来,我的身子一轻,本能地挣扎两下,从车窗里游了出去。

来不及爱你正文第十三章高速公路上的夕阳西下

章节字数:6633更新时间:08-05-0512:41

我们在一个不知名的海滩上岸,钟楚博将我带到岸边一座并不起眼的房子里,取出干净衣服让我换上。

“狡兔三窟。”他微笑,“你不用惊讶,我不是说了吗?这阵子很少回那边家去。这里,就是我的第二个家。凡是我住的地方,当然少不了女人衣服。不过你别介意,这套是新买的,还没穿过,不信你看牌子。”

我低下头,果然标签还没除下,是“宝姿”,以保守的工作装形象著称的法国名牌,不由更加感慨当今白领的选择。

他催促:“怎么还不换?装扮好了,我们还得出发。”

“你能出去一下吗?,”

“不能。”他断然拒绝,“我说过,你不可以有一分钟离开我的视线。”

我赌气:“那我就穿湿衣服走好了。”

“那不行,太招人注意了。”他半妥协,“这样好了,我背过身去,你换衣服,可是不许关灯,我要看着你的影子,免得你耍花样。”

我气结,但也只得从命。

湿衣服裹在身上很不容易除下来,越急就越快不了,我看到自己苗条的身影投在对面雪白的墙上,不由得面皮火辣辣烧起来。脱到只剩一层内衣时无论如何下不了手,只得胡乱把宝姿套在湿衣服外面。

幸好钟楚博总算说到做到,始终没有回头。

我明知他看到投影已经知道我换好了,还是轻声说一句:“好了。”

他回过头来,眯起眼欣赏地看着我,满意地唔一声:“这套衣服很适合你。”

我更加脸红,却也不禁暗暗佩服,在这种时刻还有心情欣赏女人服装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了。

然后我们便重新上路了。

当然他在这里还有另一辆车,同张扬的“大奔”截然相反,是辆毫不起眼的灰白色大切诺基,似乎他一早已经知道,总有一天会落到逃亡的命运,所以早已准备好一切,只等考验来临。

“那些笨蛋警察们这个时候大概刚刚把水警召来,还在海里到处找寻奔驰的下落吧?”他说,哈哈大笑着发动车子,“现在,蜜月旅行正式开始!”

车子经过高速路收费口时,我只觉满手心都是汗,渴慕地望着工作人员,希望他能看懂我眼神中的求助,可是那公事公办的收费员看也没有看我一眼,只是随着电脑里的报数声机械地重复:“十元,谢谢!”

我放弃地叹一口气,眼睁睁看着漫长无边的高速公路在车前方展开。

“高速公路真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钟楚博说,“看到它就会觉得,沧海桑田真的都不算什么。”

“但是如果有人要在高速路上追捕我们,不是连弃车逃跑都没有机会?”话一出口,我立刻后悔得想咬住自己的舌头,干嘛要提醒他呢?

但是钟楚博毫不在意,轻松地回答:“别把他们想得太能干。他们先要在海底打捞至天明,等确定我们没有葬身海底的时候,就要组织开会,讨论,打报告,然后在大连地区做好一系列的调查,然后再开会,讨论,打报告,等到终于办好层层手续,把通缉令发下来的时候,我们早就到达目的地了。”

我知道他说的是实情,不禁心灰。

只不过一个小时,我们已经走出大连境。

被警察找到的机会更加微乎其微了。

钟楚博出示假身份证在汽车宾馆里订了一个标准间,服务员仍然什么也不问,更不理会我们是什么关系,只管收了押金打开房间欢迎我们入住。

我叹息,这只不折不扣的狐狸,他早已把一切都准备好了,与他斗法,必得十二分小心,一次失手,有可能终生遗恨。除了合作;我并无第二种选择。

整个晚上都在辗转反侧,睡得并不好。

钟楚博却全无忧虑,甚至响起轻微的鼾声。我四处打量着,猜想可不可能搬起一把椅子或立灯将他一下子打昏,或者悄悄溜出去托服务员报警。

但是还没等行动我的勇气便消失了。我能想得到的,钟狐狸一定也会想得到,难保他不是在假装熟睡,有意试我。如果失败,后果不堪设想。

我想起那瓶打碎在“镜花缘”的红酒,也许,那便是上帝警示我放弃侦查的讯号吧。如果不是我的一意孤行自作聪明,现在我应该正同以然相对而坐,欣赏着美酒牛排,或者在乐曲声中翩翩起舞。可是,就因为执着于寻找线索,一张电话单把一切都揭穿了,也把一切都打乱了。只不过几小时前,我还把他视为嫌疑犯,而以为自己是神勇警花。转眼之间,他便变成了逃匪,而我成了他的人质。世事难测,竟然奇诡到如此地戏剧化而不可置信。

我咬住被角,心痛地思念着以然,以然,他现在在做什么呢?他一定很担心。他知道我在想他盼他吗?

就这样睁着眼捱到天亮。

离开汽车旅馆结账时,钟楚博忽然对女服务员说:“知道吗?我是个逃犯,她是我劫持的人质。”

我一惊,赶紧看那服务员如何表示。不料她却理也不理,只顾低头做账。

我忍不住说:“是真的!”

那年轻女子抬起头来,翻我一个老大白眼:“神经病。”

钟楚博说:“你一点幽默感也没有?”

那女子终于一咧嘴:“你想惹我笑?很简单!押金做小费,不用退可不可以?”

钟楚博哈哈大笑起来,饶有深意地看我一眼。

我不禁庆幸昨晚没有轻举妄动。

至此,几乎已经放弃求救的意志,于脆不做任何尝试,上了车闷头大睡,补上昨晚缺失的那一觉。

醒来时,已经到达山海关。

钟楚博说:“想不想去北戴河玩玩?”

我惊讶:“玩?”

“是呀,休息一下。”

我满腹狐疑地跟着他来到沙滩,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因为天气尚冷,北戴河边没有几个人,整个城市睡着了一样,十分冷清。

海水温柔地絮语,完全不了解正发生在它岸边的悲剧。

钟楚博弯着身子想在沙滩上寻找一块石头来打水漂,可是到处都是细白的沙和纤弱的贝壳,他不满地嘀咕:“怎么连块石头也没有,真是个女性的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