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大学到工作,黛儿同我,早已不可分割,成为生命的一部分。在我人生最彷徨时期,只有她忠实陪伴在我身旁。那么多共同度过的花朝雨夕,成为生命中不可重复的美好记忆。而今,她被人硬生生从我身边拖开去,从我心上剜出去。那个人,不仅仅是感情的背叛者,更是强盗,是魔鬼,是杀人犯,是刽子手!

门再次被敲响,我忍无可忍,“刷”地拉开来准备不顾一切地对他破口大骂,让风度和修养见鬼去,这会子,我杀了高子期的心都有!

可是站在门外的,却不是高子期,而是夏九问和蓝鸽子。

用力太猛,激动太过,我呆着一张脸竟放不下来。

九问关切地问:“我刚好从这里经过,听到里面有声音,就猜是你。你没事吧?又哭了?”

第78节:魂兮归来(5)

“没有,谁说我哭了?”我一边擦眼泪一边反驳。

蓝鸽子“哈”地一笑:“越来越明星风范了,就算被人抓个正着都有本事矢口否认。”

我不好意思地笑,侧身让他们进屋。“不好意思,这里又脏又乱,都不知道该让你们坐哪儿。”

九问四处看了看,的确无法入座,干脆说:“我们正想去粉巷喝茶,一起去吧。”

我摇头:“不,我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在这里呆一会儿。”

“去吧去吧。”蓝鸽子殷勤地劝着,“相请不如偶遇,咱们也好久没见了,叙叙旧嘛。是不是散了戏,你就再不认我这个皇上了?小心我下旨把你那边脸也花了。”

九问笑起来。

我只好答应。

九问便对蓝鸽子说:“还是你有办法。”眼中充满激赏。

电光石火间,我忽然明白过来。难怪今天一见面便觉得蓝鸽子似与往常有所不同,艳丽得多也活泼得多,脸上晶莹亮光绝非仅靠化妆品可以修饰得来。而夏九问却明显拘泥,吞吞吐吐好不暧昧。

原来是这样。

一时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不见九问已经有些日子,虽然从来没想过要他为了我永远独身,可是移情这样快,却也始料未及,倒不免有一丝失落。但是转念一想,又觉理所当然。蓝鸽子这样的美女,日日在眼前晃来晃去,是铁人也动了心。说不定,他们俩就是在我患病那会儿亲近起来的呢。

想通这一点,我含笑拱手:“原来二位已经情投意合,恭喜恭喜,只是,打算什么时候办喜事呀?”

蓝鸽子脸上一红,一反往常的矜持淡漠,在我臂上拧了一把:“你这鬼精灵。”

夏九问却站在一边只是笑,好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

我庆幸,幸亏说破,免得大家尴尬。

因为有了这件意外之喜,这个下午我们喝茶聊天,倒谈得十分愉快。看着夏九问与蓝鸽子眼神纠缠,如胶似漆的幸福状,我不觉嫉妒,只觉开心,真心为他们祝福。

中间蓝鸽子去过一次洗手间,九问抓住这个机会问我:“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永远。”

“艳儿,谢谢你,我永远不会后悔曾经爱过你。”

已经很难得了。我见过至少一打以上男士在追求女友不成之后,转过身便对旁的人抱怨:那女子恁地不识抬举,其实我才没有看上她,过去种种,都是她自做多情罢了。

当下,我以茶当酒,诚心诚意地对九问说:“九问,我为你祝福。”

又过了一星期,我同业主办过手续,终于决定退掉西大街的小屋。

业主很惋惜地说:“听说这里要改建,西大街很快就要拆迁了,你大概是这间屋子的最后一个住客了。”

隔了一天,他却又给我打电话来:“唐小姐能不能麻烦你再来一趟?”

我诧异:“是不是租金有问题?行李我不是都已经搬走了吗?”

可是房东说:“不,不是行李,是一个人。”

是高子期,他抱着一瓶酒坐在房门前烂醉如泥。见到我,只知道罗罗嗦嗦地重复一句话:“艳儿,你听我解释,别恨我……”

我叹息,很想丢下他不管,但是房东就站在一旁满心好奇地看着,我只得把他扶进屋子,端给他一杯水。

“你现在酒醒了没有?醒了就请你走。”我有些没好气。原谅他是一回事,可是能够善待他是另一回事。

高子期长叹一声:“艳儿,我想有生之年都别想再看到你对我微笑。”

“我的微笑对你并无意义。”

“不是的。你是黛儿最好的朋友。”

提到黛儿,我的鼻子立刻酸起来。

子期说:“相信我,我爱黛儿,我对她的爱并不比她爱我浅,可是我的压力比她大得多……”

我打断她:“你根本就没有资格爱她。”

“我是没资格。”高子期用袖子擦一把眼泪,当年的英俊潇洒全然不见,此刻他只是一个邋遢落魄的伤心人。

我不禁心软下来。本来真诚相爱的两个人,一个已经死了,没理由逼着另外一个为她殉葬。

第79节:魂兮归来(6)

子期哭诉:“那样的一个可人儿,漂亮,浪漫,又热情如火,我既然遇上了她,又有什么能力不爱上她呢?我告诉她我已婚,我没有欺瞒过她,可是她说她不在乎。我想,那好,既然大家说清楚了,就都没有负担。可是我没想到,彼此爱得越深,痛苦也越深,并不是不求天长地久就可以真正潇洒,就可以没有负罪感。我所以后来跟她提出分手,我不是不爱她,是爱得太累。我真地很想结束。我不知道她怀了孕,她没有告诉过我……”

“可是,如果她告诉你了呢?如果她告诉了你事情就会不一样了吗?”

子期一窒,眼神更呆了,“我不知道。我没想过。我只是一个平凡的人,像我这样的人又不只是我一个,可是为什么偏偏我就会遇到这样的悲剧……”

我看着他。不错,他说得没错,他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他不过是一个没有担代的俗人。可是这世上又哪里有什么真正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或者滔天罪恶,有的,也不过是这些个平庸粗鄙自私自利的俗人,见到美色便如苍蝇一样涌上去,出现麻烦就跑得比谁都快,待到事情结束又以酗酒流泪演一出宝玉哭灵,然后余生都以此自慰:我本是一个平凡的人,可是因为有过一段颇不平凡的爱情经历,所以我这一生怎么说也是与众不同的……

我厌恶他们。然而黛儿……

秦钺说过,黛儿既然在生命最后时刻仍牵挂子期,就绝对不会恨他,如果我代她去恨,就是辜负了她的爱。

一个喜欢读《小王子》和《海的女儿》的黛儿是不会恨她的爱人的。

黛儿一直嫌我苛责子期。如果她看到子期这般伤心流泪,而我仍然不依不饶,必定不会开心。

我长叹一声,终于说:“你不必向我解释什么,因为,黛儿从来没有恨过你。她如果在天有灵,只会为你祝福,永远祝福。”

高子期疑惑地抬头望着我,我点点头,对他微笑。

是的,我终于又微笑了。许久以来,第一次由衷地笑。

让仇恨结束,让悲剧结束。微笑的人是美丽的,微笑的世界是美丽的……

是夜云淡风清,明月如洗。

我在漫天星辰的照映下走上城墙。

秦钺一如既往地在夜的城头等我,浑身铠甲如一尊雕像,伟岸而坚定。

他是我永远的神。

他说:“现在,忘记仇恨了吗?”

“我想,我仍在学习。”

我迎着他走过去。

“秦钺,为什么不断要我学习宽恕?为什么不能教世人学习不再背叛,从而也就不需要宽恕?为什么这世上那么少人懂得尊重感情?为什么男人不再视呵护他们的女人为己任,而要令她们伤心流泪甚至死亡?”

“也许,世间万物都有着物极必反的规律吧。人的心也一样,当物质极大丰富的时候,感情反而贫瘠了。但是我相信,天地不老,人心永恒,总有人按照应有的道德规则在做人,总有人敬重感情如敬神明,也总会有真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使世界万物遵循着应有的阴阳平衡,循环往复,直到永远。”

“可是,除了你,我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男人。”

“总会有的。既然世上有了你这样一个真正的女人,就必然会重新出现真正的男人。”

“真正的女人?我?”

“不错。”

“可是我并不美丽,也不够温柔,又有许多缺点……”

秦钺笑了:“真正的女人并不等于完美的女人。你曾经跟我提到过什么维纳斯的雕像,或许维纳斯是美的,可是一个断臂的美女对人类又有什么贡献呢?一个真正的女人,应该健康、真实、正直、充满爱心,她对整个世界、对所有的生命,有着最无邪的尊重与信任,她要懂得感恩,拒绝傲慢,以宽恕和温和对待伤害,即使生活在最复杂的尘间,也依然拥有童真的心灵,每一个人将因为认识她而快乐……”

小王子说:“你会因为认识了我而感到高兴。你将永远是我的朋友。你会想要同我一起笑。有时,你会为了快乐而不知不觉地打开窗户。你的朋友们会奇怪地看着你笑着仰望天空。那时,你就可以对他们说:‘是的,星星总是引我欢笑!’……”

第80节:魂兮归来(7)

风吹过,传来黛儿银铃般的轻笑。

我仰起头,不知道黛儿的魂灵此刻栖息于天空上的哪一颗星,她可有看到星光下的我,永远怀念着她的友谊?

忽然脚下一个趔趄,我整个人向后倒去,本能地惊叫:“秦钺救我!”

秦钺身为战士,训练有素,及时出手相助。

我们的手,我们的手自空中交错而过。

在那一个明明已经互握的瞬间,却又明明白白地错过。错过了壹——千——年!

我重重摔倒,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望着他。

这是我们的第一次握手,可是我却握到了一把虚空。

原来如此!

我终于知道,他并不是一团冰,也不是一块铁,他什么也不是,一片虚无。太残忍!

秦钺惨然地回望着我,完全被这意外的真实打倒了。他的眼中无限惨痛,渐渐变得空洞。

我忽然无比恐惧,我知道我要失去他了,我叫:“秦钺!”

可是他已不肯回应。

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视保护女人为天职。他曾为保卫疆土付出生命,然而今天,今天已经不是秦铖的时代。和平年月没有战争,不再需要男人们金戈铁马地为他们的女人浴血沙场,要的,不过是些微的温存,柴米油盐的细碎殷勤,可是秦铖,他眼看着至爱的女子摔倒,甚至没有能力出手挽扶。

这样的真实已不是秦钺可以承受,他的世界在那一刻粉碎。他再看我一眼,我在他眼中看到荒凉。然后,他转身绝然离去。

我凄厉地喊着他的名字:“秦钺!”

不可以,我的至爱,不可以就这样走出我的生命。我跃起,脚踝一阵撕裂般的疼痛,重新摔倒在古城墙上。秦钺!我恸哭,眼睁睁看着他在月光下渐行渐远,终至消失。

我绝望地捶打着城砖,放声痛哭。

秦钺曾经说过,“我们是为了保护女人而战的,这是男人的天职。可是,我却还没来得及真正认识一个女人,同她轰轰烈烈地爱一次。”

“如果多年之后,有一个姑娘,纯洁善良,一如明月。她会出现在这城墙之上,于月光下读出我血浸的名字。那时,我的精魂将附在这城砖上重生,与她生死相爱。”

秦钺还说:“我向上官老师学艺之时,婉儿尚在襁褓中。老师曾戏语,要将婉儿许我为妻。”

“老师死前,曾遗命我一定要照顾好婉儿。可是当年秋天我即战死城头,甚至没有机会再看婉儿一眼。这件事,至今都是我心头憾事。”

……

我知道,如今秦钺终于完成他的誓愿,带着最大的满足与最痛的遗憾离去,再不会与我相见!

他已经拥有了我的爱情,可是他却无力担负这一份爱。生命中一切的感情与承担都要以生命本身为载体,而秦钺,徒然拥有天下最高贵的品德与最伟大的心灵,却唯独没有生命。于是他只有离去!

只有离去!

夜的星辰下,月光如洗,照着城砖上“秦钺”的名字。疼痛与绝望如潮水一般地涌来,令我无法抵挡。与秦钺永不再见的事实是我从来连想也不敢想的,可是如今它就以这样残忍而突然的方式横亘在我面前。那个我至爱的人,那个整个改变了我的一生的伟大灵魂,就那样一步步绝望而真切地走出我的视野,我的生命。

秦钺!我心如刀割,昏倒过去……

第81节:后记

后 记

当哥哥在古城墙上找到我,也就找到了我常常在午夜失踪的谜底。

只是,他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我是在约会一个神秘的唐朝情人,只当我发烧说胡话,大把大把地喂我退烧药。害我一直睡一直睡,很长一段时间都昏昏沉沉。

有时睡不着,我会整夜痛哭。

唐禹披着睡袍便赶过来,紧紧拥抱着我,也彻夜不眠。

我在他的怀抱中安然睡去,仿佛回到小时候。不记得小时候,母亲有没有这样拥我入眠。

我向唐禹要求:“唱一支催眠曲来听听。”

唐禹为难:“你知道我五音不全,不会唱歌。”

但是禁不住我再三要求,终于开口:“忆昔笄年,生长深闺院……”

我大惊跃起,头撞在床栏上,也顾不疼,睁大眼睛问:“你怎么会知道这支歌?难道你也……”

唐禹莫明其妙:“我从电视剧里听来的,人人都会唱啊。”

我软倒,哭笑不得。刚才听到《倾杯乐》的一刹那,我还以为唐禹也是旧唐人物呢。

病愈后,父亲正式托关伯伯向我代达心意,希望我永远留在唐家,由唐家女儿移位唐家媳妇,亲上加亲。并说这也是妈妈的遗愿。

妈妈的遗愿。世上没有一座山会比这更重。

我同意了。这是我用一生回报唐家恩德的最好方式。

我已经得到过世上最珍贵最难得的爱情,便从此一生孤独,也无遗憾。

更何况,唐禹虽然并不是我理想的男子,但他不失为一个好人,而且,我们彼此关心,情同手足,这些了解与亲切足以保障我们一生一世的平稳生活。

结婚那天,客人来了许多,男宾都衣冠楚楚,女宾花枝招展,但没人压得住蓝鸽子的风采。她与夏九问挽臂而至时,引起不小的一阵轰动。

婚礼没有惊动媒体,但那些神通广大的记者还是闻风而至,自来熟地讨一杯喜酒,然后敬业地举着相机追着我拍照。

记者的确不容易。而我曾经也是其中一员。

我问蓝鸽子:“当初有无讨厌我?”

“怎么会?”她嘴角浮起一个职业性的微笑。但停一下,说:“不过你那时也真是讨厌,穷追烂打,不依不饶。”

“没办法,讨生活。”

夏九问送了很重的礼,握手时他对我说:“真是遗憾你没有选我,我仍然爱你。”

我微笑:“这是我今天听到的最好的祝福。”

我们共饮一杯。

也许他的心并没有他的话那样动人。但既然娱己娱人,听在耳中又舒服,谁要寻根问底。

多少年后,他会对子孙说:“知道那个演过上官婉儿的女明星唐艳么?她曾是我当年的梦中情人。”

而我,亦可以骄之亲友:“知道名编剧夏九问吧?他曾追求于我。”

所以人非得出名不可,出了名才有被人提起的资格。

借我的婚礼,蓝鸽子正式公开自己与夏九问的爱情关系,一举夺走所有的记者镜头。

我微笑,她以后会更加出名。选择夏九问做终身归宿而没有选择那些拥围前后的老板大款,是她的明智之举,也是高明之处。蓝鸽子,始终都是我尊重且珍惜的一位至友。

我在来宾中留心细看,并没有发现那位黑衣贵妇的身影,不仅松一口气。稍顷却又有些许失望。

一切都过去了。雁飞去,蓝天无痕。

结婚后,我做了全职太太,没有再拍戏,却开始写剧本,全部是有关唐宫的故事。

那些神出鬼没的记忆片断仍然时时在我脑海中闪现,我没有再告诉任何人,而是把它们变成了文字。

我成了一个作家。一个明星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