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的,晚上辣妹便让芳草姐俩早些回李村了。

“姐,你说要是表姐来年还生不出孩子是不是真的会被休掉啊?”碧草拢了手在棉袄袖子里说到,一张嘴一阵雾气。

“别瞎说。”芳草呵斥她。

碧草低着头闷闷的说到,“开年你就要出嫁了,到时候铺子里就我一人干活儿拿工钱了,弟弟还小,咱爹又病着…”

芳草不说话了。

山路上两姐妹不时抬头看看远处山脚下零星光亮的村落,加紧脚步,心中却是各怀心事。

正月十五元宵节这天正是喜妹出嫁的日子,辣妹添妆,整整十二抬的嫁妆。

大红樟木衣柜,梳妆台,洗脸架子,床榻,兀子,被子,盆子,鸡毛掸子,水壶,茶几,但凡过日子用上的,样样都有,这还不说,东西的式样儿都新着呢,比如那梳妆台,高低两层还嵌着镜子,还真是整个村子人没见过这样的。

一件件从赵家搬出来的时候村里人看得眼都直了。

因两家离得近,这些嫁妆当天硬是绕着孟家冲游了一大转才会回的赵大家。

虽然这次出嫁把辣妹手上剩的银钱花了个干净,但妹妹成亲了辣妹也是高兴。

有人就说到,东西好像还是喜妹长姐直接带着她去泸州城挑的,自是新奇稀罕东西。有的是嫁到孟家冲不久的新媳妇,不知道情况,就疑惑喜妹家刚盖的新房子,咋还有这些家底儿的。

有人解释到,这是多亏了家里长姐辣妹在镇上开铺子挣钱,说是这次喜妹出嫁可是出了大汗的。

出大汗是土话,就是出了很多银钱的意思。

因着这天休假,吴青娘早早来了赵家,这会儿听着孟家冲的人议论心中气炸了,勉强摆了笑脸吃完喜酒就回家了。

姐夫是要端席上菜的,所以吴青一直在大灶忙着,一直到晚上才回家。辣妹就在娘家住下了,想着第二天还要去喜妹婆家见礼的。

又到了最后关键的哭嫁环节,喜妹被扶出来在堂屋对着赵秀才和赵毛氏一跪,赵毛氏的眼圈就红了,喜妹拉着两人的手,“女儿谢谢爹娘的养育之恩。”

一句话赵毛氏的眼泪就哗哗的出来了。

看她娘眼泪出来了,喜妹赶紧伸长腰给她娘搽眼泪,自己也哭了起来, “娘,你别哭了,我就嫁咱们村子里,以后照样天天见,和从前一样。”

娘俩互相搽眼泪,眼泪却又流的更凶了,辣妹在旁边看着心里酸酸的,不知不觉已是泪流满面…

旁边的人也开始劝了起来…

再说那边吴青娘一到家就拉着吴青问到,“她娘家妹子出嫁,嫁妆都是她添置的你知道这事儿波?”

吴青愣了一下,“怎么了?”

“还怎么了?吴家的钱都贴去他娘家不说,现在人家都说辣妹这么能干找了个跑堂的窝囊废小二…”

吴青整个人都呆了,一晚上耳边反反复复就是那句“跑堂跑堂窝囊废小二”的话。

第二天吴青就病了,躺在床上也不起身,吴青娘发愁死了,熬了点稀饭喂他也不吃,想着今天总不能两个人都不去醉仙楼上工吧,如今只好去铺子看看辣妹回来没有。

铺子里刚开门,芳草碧草姐妹俩正挽着袖子清洗碗筷桌子的,过个年来,铺子里都是一层灰今天收拾好了,明天就要正式开工了。

见是辣妹婆婆,芳草连忙端凳子她坐,“亲娘,您怎么来了,您看,这炉子还没来得及生茶水都没有的。”

碧草赶紧过来福了福身子行礼,“亲娘新年好!”

本来吴青娘还火急火燎的,看着这两姐妹低眉顺眼的样子心情好了很多,便也坐下来说了会儿话。

“今年是二表妹结亲,要不然大表姐肯定也会像去年一样去青州城看灯吧。”

碧草忽然说这话,芳草都有些意外,看了她一眼。

“看花灯?”吴青娘疑惑的问到,去年这时候辣妹还没嫁到她家的,也没听吴青说看花灯的事儿啊。

“亲娘,我大表姐认得的朋友可多了,去年邀她看花灯可是一辆很华丽的马车呢,红艳艳的檀木宝盖顶子,墨绿缎面的车帘子,两批纯白的高头大马…”

碧草还在一脸艳羡的说着,坐着的吴青娘却是双腿发软脸色发白,匆匆告辞了便直奔家里。

看着她匆忙离开的身影,碧草嘴边呷着得意的笑,芳草手肘戳她,“你跟亲娘说这些干嘛,这不是惹事儿吗?”

碧草撇撇嘴低着头,小声说了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

吴青娘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家,双腿直发软,一坐到吴青的床边就呼天喊地,“儿啊,你咋这么命苦了,你娶了个祸害你知道吗?”

吴青昨天端菜上席,为了方便,就把棉袄脱了穿了件赵老爷子的旧大褂,估计是着凉了,昨晚回来就晕乎乎的,一直熬到早上,这会儿稍稍好了些,忽然看他娘这么冲过来哭嚎都不知道咋回事儿。

“她铺子里碧草告诉我去年元宵节的晚上咱们东家用他的马车拉着辣妹去了青州城看花灯呢…”

“我就说,你对她掏心掏肺的,她老对你不冷不热的,这是心里有人啊,你热脸贴她个冷屁股是为了啥啊…”

吴青呆如木鸡,一时怔愣着恍惚。

辣妹晚上回家还带着喜糖和一些花生蚕豆的,喜滋滋的递给吴青,“来,咱们也沾沾喜气。”

吴青理都不理,坐在床上呆愣着。

辣妹想着婆婆说他早上发烧了,便伸手往他额头上探去。

哪知手还没额上就被丈夫一把打掉了。

辣妹坐在他旁边侧脸看着他问到,“怎么了?这是,怪我没早点回家?”

笑了笑又说到,“这不是想着昨天是元宵节今天喜妹又嫁人了不能在家我便在家陪陪家里人的…”

“你永远是赵家人第一,铺子生意第二,什么时候把我放在心里了?”

吴青很少这样冲着她发脾气,忽然这样辣妹还真有点不知所措了,半天愣着不知道从何说起。

这些看在吴青眼里到像是理亏了,他冷哼一声说到,“你当初嫁给我是真心喜欢我要和我一起好好过日子的吗?”

“我怎么不是真心过日子的,我起早贪黑的在铺子里忙是为了什么?”

辣妹也没好气了。

“为了什么你自己心里清楚!”

吴青眸子冷得寒夜一般。

辣妹想了想以为是他是怪她给喜妹出嫁添妆的事。

于是静下心来说到,“你是为喜妹嫁妆的事吗?”她叹口气说到,“其实也没花我什么银钱,本来盖吴村的祖屋我的银钱已经花完了,剩下不到十来两的,那天还是我娘给的十两银子去古月镇买嫁妆,后来碰到了一个朋友就带我去了泸州城,我这个做姐姐其实也就出钱添了两件家具而已…”

“什么朋友?”吴青瞪着眼问到。

“你又不认识?”

吴青一声冷哼,“谁说我不认识?”

辣妹见他这样说心里想,说不定丈夫还真认识王红音小姐呢?毕竟她爹也是醉仙楼的掌柜。

刚要说话就听吴青说到,“去年的今夜你在哪里?”

辣妹愣了片刻才记起那年元宵节青州城看灯的事,“去青州看花灯去了。”

“果然!”吴青瞥了她一眼再不说话,背过身去睡觉,任辣妹拉他就是不翻身。

门外吴青娘喊她烧水,只好匆匆去了灶房,再回屋吴青已呼呼大睡。

新的一年铺子开张了自是又是一阵忙碌。

吴青大伯还带着文师傅来找过几次辣妹,屋子是建在原地基上自是没啥讨论的,就是院子门楼的位置需要商讨,最后确定下来便决定了二月二龙抬头这天开工。

这些天辣妹忙得脚不沾地根本没在意到吴青的情绪,和他说话也爱理不理的,婆婆更是冷眼相对。

她却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了。

这天趁着婆婆不在家便拉着吴青说好好说说话,可他完全一副不想沟通的样子,辣妹气急了。

“你每天就上半天的工,没事也不知道帮帮我,洗衣做早饭烧水,家里的活儿哪一样不是我干的,铺子里忙得人仰马翻的,我真不知道你一副冷脸对着我到底我是哪里欠着你的了?”

“你不欠我的,是我欠你了,我没本事叫你受苦了,你看谁双头马车接你看花灯你跟谁去吧!”

辣妹一听,啥双头马车,啥看花灯的,半天才想到估计是知道她去年元宵节去青州城看花灯的事情了。

她坦荡到,“我去年是去看花灯了,坐的是醉仙楼东家王大哥的马车,可马车里还有两个人,一个是杜大哥一个是王红音小姐,你若不信你去问我铺子里的芳草碧草姐妹俩。”

吴青闷声不说话。

辣妹也知道他的性子,什么事情喜欢闷在心里自己瞎想,“你这些天生气不理我就为了这事吗?”

他却答非所问,“你是不是嫌我没出息,是个跑堂的小二,银子没你赚的多?”

辣妹看他一副红牙白脸的样子也是真生气了,“我嫌弃你我当初嫁给你干啥?这些话都是你心里的真实想法吗?”

吴青自顾自的说到,“我是个没用的,只能在酒楼跑跑堂,不像你哪里都吃的开,又有大东家赏识你…”

辣妹看着眼前喋喋不休的丈夫忽然发现其实他和婆婆真的很像,喜欢凭着自己的心思以己度人,一件事情出来以后总是往坏的方向想…

夫妻冷战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五月份,二丫的孩子呱呱落地。

芳草也嫁人了,铺子里一下子就剩下辣妹和碧草两个人了,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但孩子满月这天辣妹还是抽了时间去看了二丫。

二丫生的是个大胖小子,白白胖胖的,看着就喜人。她看辣妹抱着孩子舍不得撒手的样子劝她,“男人就跟个孩子似得,得哄着点儿,你别太犟了,夫妻有啥隔夜仇的。”

“唉,其实我就当时生气,过后想想也没啥的,只是那次吵架之后再难得有热情了。”

“这我也懂,破镜还难重圆呢,何况是人心,可日子总是要过的,女人的命啊就是一个字忍。”

辣妹听她说得感慨扑哧笑了起来,“你和丈夫如胶似漆感情甜如蜜的,现在又得了孩子,公公又心疼你的,你这是哪儿来的感慨啊!”

二丫抿嘴笑了起来,“我外婆跟我说的,自我成年见她一次她就念叨一次的。”

两人又说笑了半天,辣妹这才告辞。

过了几天就是端午节,辣妹便在铺子里包粽子。一边包一边忽然想到几年前自己第一次去醉仙楼里卖菜碰到吴青的情景,那会儿她初出茅庐,卖菜无人问津,正饥肠辘辘,在醉仙楼最早遇到的就是吴青,那会儿他还是个十六七岁的毛头小伙子,对她亲切的很。

辣妹永远记得他从后厨走出来对着她微笑的样子,那会儿他手里用干粽叶包了好几个馒头,另一只手里还拎着一根麻绳,上面吊着四五个粽子。

又是一年端午了,现如今他和她成了夫妻,生活上也吃喝不愁的还有余银,一切不都是自己希望的样子吗,却不知两人的关系如今是不冷不热,睡在一张床上各盖各的被子一句交心话也没有。

她不知道两人之间到底是怎么了。

彼时吴青在醉仙楼里心里其实也不好受,后厨粽子的香味也让他心中一阵厌烦。

躲在过道里发呆,就听着后厨他娘说话,“横竖我儿子是我生样的,为他吃那多苦,我怕啥,儿媳妇儿总会有的,我家吴青也不差,就是和离了一样找个好的,反正我儿吃不了亏,当初我就不同意这门亲事的,下次要找啊我就找个服软的,也不求她多能干的,听话就好…”

吴青没想到他娘心中对他和辣妹的婚姻关系竟是如此悲观,甚至落井下石,猛然间觉得似乎真要和辣妹和离了,顿时觉得阵阵心酸,眼前浮现出那些年瘦弱的女孩挑着箩筐眼睛亮晶晶望着他的样子,再难自抑,头也不回的跑向辣妹的铺子。

辣妹手中还提着那挂粽子,抬头一看吴青喘着气站在狭窄的后厨门口,有些惊喜的说到,“你怎么来了?”

她脸上的笑容让他的心一下子安稳了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怕你忙不过来。”

辣妹心中一暖,他终是顾念自己的,不禁觉得自己这些日子犟着不理他实在是不应该。

心中想着手上已经动作了,拉了他的手笑着说,“过来帮我包粽子吧。”

他反握着辣妹的手心里一阵激荡。

“还记得以前吗,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

他笑了笑,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粽叶。

“那会儿你给了我几个馒头还有一串粽子,当时我正饿得很,闻着觉得好香呢。”

狭小的后厨里,两人相对而坐,围着盆子包着粽子,细细说着话,简单又温馨。

都说久别胜新婚,虽然两人没有久别,可彼此冷落这么长时间,现在好了便是分外的热情,吴青这晚缠着辣妹要了一次又一次。

好不容易歇了下来,辣妹和他好好说说话,可洗完身子回来一看人家已经呼呼大睡了,她无奈都笑了笑,还真是如二丫外婆说的,男人还真是长不大的孩子。

辣妹很认真的对吴青说,“我辣妹并非贪恋富贵爱慕虚荣的人,我只想过平淡的小日子一家人和和睦睦的过日子,凭本事努力挣钱生存,多挣了银子咱们就过得宽裕些,没挣到银子无非日子过得节俭些,但夫妻间最主要的是相互信任,有什么误会就该当面锣对锣鼓对鼓的说清楚而不是互相猜忌。”

吴青嘻笑着抱住她,把头埋在她的肩窝里深深的吸口气,“真香。”

辣妹锤了他后背一把,“听到没,和你正经说话呢。”

他仍旧嘻嘻哈哈,辣妹无奈,心道这哪儿是二十五六的人呢,唉…

有喜有忧

46 有喜有忧

今日又是青州城纤手馆招收学徒的日子了。说是招收学徒其实算是摆谢客宴,不过是借着收徒这个名头东家和大客户一起聚聚,亲热亲热,联络感情。

街头马车堵了个严实。大东家文娘文师傅站在门口迎客,远远看到缓缓驶来的红木嵌琉璃的马车赶忙吩咐下人疏散人。

这红木嵌琉璃的马车整个男方地界只有苏家的马车。

果然雕花木门滑动开合,下来一个湖蓝色锦衣长袍的公子。

打头下来的一个中年青衣汉子恭敬的走在前面引路。

正是苏家负责和纤手馆生意往来的苏严管家。

看他身后被称公子的人,一看那湖蓝色长袍的质地,文娘赶紧作揖福身行礼,“苏公子一路辛苦了。”

他仰面打探的神色扫了一眼文娘,又抬头扫了一眼纤手馆的招牌,折扇在掌心一收,嗤了一声,“和咱们梅州可没法比。”

“行三,不得无礼。”

一声略低沉的男声传来,紧跟着从马车里又下来一位公子,藏蓝色的长袍,和这位湖蓝色长袍的小公子一样的衣料,连腰间佩戴的丝绦结都是一样的双头如意结,只不过一个是绿色龙凤呈祥玉如意,一个是大刀关公墨翠。

此刻两位公子站在一起,不禁叫人侧目。

先下马车穿湖蓝色长袍的公子唇红齿白,骄傲洒脱,后下马车穿藏蓝色长袍的公子眉眼温润,气质雅俊,这两人站在一块儿便更觉得五官相似,只是神色上迥异,一个略带些张狂一个却是沉稳。

“文师傅好,这是我家三弟。”藏蓝色长袍的公子对文师傅拱手道。

文师傅一笑,再次作揖行礼,“苏二公子,苏三公子。”

苏家是大宋国数一数二的绣品丝绸商家,梅州苏家如雷贯耳。

苏家大公子苏一行这些年更是在京城打开了一条商路。

苏家三位公子,苏一行,苏行二,苏行三,皆是苏家正房一母所生的三位嫡公子。

文师傅心下了然,只听说苏严管家说今日苏家公子会来拜访。她想到不可能是大公子,但没想到苏二公子和苏三公子一起来了。

齐天佑跟在他娘身边见过几个客人听到下人通报说古大人到了,想着古戎肯定也来了,连忙和他娘说了一声便去前面找古戎。

前厅里城守顾大人正在和一位穿着藏青色锦袍的年轻公子说话,他便站在一边静静等候。

古大人背后的古戎身形站立岿然不动,眼睛却是十分活络的对着齐天佑一阵眨巴。齐天佑抿唇低笑。

两人间古灵精怪的互动都看在了苏三公子的眼里。

他咳咳两声说到,“古大人,在下可否借你这身后的侍卫半日。”

苏行二瞥了他一眼皱皱眉头,那边古大人却是笑了起来,“瞧我们谈的这些叫年轻人无趣了,也好,古戎你陪着苏三公子好好在青州城逛逛,务必护好公子。”

古戎恭敬的应声丝毫没泄露心中的兴奋劲儿。

出门的时候,苏三公子对着齐天佑说到,“这位小公子,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