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面孔,是梁家的婢女,脸蛋圆圆的,十二、三的年纪,拎着食盒,受到莲初的惊吓,食盒险些掉在地上。

“咱们拿到院子吃吧,我想透透风。”莲初笑盈盈的说。

“可、可是…”

“我吃完饭就回来,我不会让你难做的。”她温柔的笑答,主动提过食盒,打开瞅了眼:“真好,还有汤啊。”不等丫鬟阻拦,她已出了门。那丫鬟只好跟着她,到了院里。

院角有株杏树,下面有张石桌和几条石凳,莲初把篮子放在上面,坐下来伸了个懒腰:“你去给我打盆洗脸水吧。”

那小丫鬟没想到三少奶奶脾气会这么好,本来过来送餐的不该是她,可谁让她最小最受欺负,不来也得来。三少奶奶是魏国公的嫡女,娇生惯养,肯定比二少奶奶还难伺候,她又被莫名其妙的关了一天,一定会拿第一个接近她的人出气。可是,眼前的三少奶奶不仅人漂亮,性子竟然也很温和。她忙点头:“奴婢这就去。”

没时间烧热水,小丫鬟只给她端来了冷水。莲初喜欢冷水,提神清脑,她抹干净脸,吐出一口气:“呼——舒服多了。”

“院子里风大,您还是进屋吧,对您不好…”

莲初朝她撇撇嘴:“反正短时间内也没人来看我了,皮肤粗糙就粗糙吧。”说完,把手巾递给小丫鬟,打开篮子把菜品端出来:“烫还是热乎的,嗯,你叫什么名字?吃过了吗?”

“奴婢叫荷株。”她低着头:“奴婢吃过了,少奶奶您快用吧。”

“名字倒是跟我带来的几个丫鬟蛮像的,单听名字,还以为你是我的人。”莲初轻松的问道:“你看到她们了吗?我有个陪嫁的老嬷嬷,永远扳着脸,像这样。”说着,学着林嬷嬷的样子,嘴角下垂,瞪大鼻孔,竖起眉毛,弄得荷株差点笑出声,赶紧把笑容憋回去,怯生生的回答:“没见过,今早周姥姥过来吩咐,让中午给您送饭,旁的,奴婢都不知道。”

“周姥姥?”

“…周姨娘的老娘。”

“周姨娘是?”

“…三少爷的姨娘…”

莲初扶额,很好,好极了,丈夫姨娘的老母吩咐给她送饭,她这是快成“弃妇”了么。她叹气,动筷子吃饭,吃了一会,发现荷株眼神直勾勾的看她,充满了怜悯。被人用怜悯的眼神看,真的很不舒服,可能在丫鬟眼里,她真成弃妇,变成令人同情的角色了。

她忍不住笑道:“怎么了,你有难过的事?干嘛这幅样子?”

“奴婢该死,奴婢不该让主子看了不舒服。”

莲初放下筷子,扶住她的肩膀,把人带到自己面前,温声道:“我怎么会怪你呢,我带来的人不中用,这会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连个鬼影都看不到。我希望,明天还是你来送饭。我吃好了,你收拾收拾走吧,别逗留太久,让其他人难为你。”

荷株鼻子酸酸的,三少奶奶究竟犯了什么错,要受这份罪。

莲初撩了下头发,起身往屋内走:“我进屋后,你就锁门吧,有劳你了。”

等三少奶奶进了屋,荷株仍愣在原地,她第一次见到这么温柔漂亮的女人,比起高高在上拿捏作态的太太和其他几位少奶奶,三少奶奶实在太好了,可是这么好的人居然被关了起来,那群人却在外面横行。

什么世道?!三少爷总说六少爷是疯子,他才…

荷株叹了声,低头收拾碗筷,突然听到喀啦一声,声音很小,很清脆。她拿开饭碗,看到赤金银杏叶的耳坠掉在石桌上。荷株四下看了看,三少奶奶已经进屋了,院内没有其他人。迅速伸出手,将耳环藏进了衣袖内。跑去锁好房门,拎着食盒,风似的跑了出去。

荷株做了贼,心很虚。她跟着老娘在大厨房做事,比粗使丫头强不了多少,甚至没跟主子们说过话。但她听过其他人私下里说他们的做派,有刁钻刻薄的,有不把下人当人的,却没说过有三少奶奶这样的。

可她却偷了她的东西。荷株越想越后悔,耸拉着脸,闷闷不乐。

“你把这几碟糕点给周姨娘送去。”整整一下午,荷株都蹲在厨房的角落摘菜,一句话不想说。直到老娘提着她的耳朵,叫她快点去见周姨娘。

“那谁给三少奶奶送饭?”

“横竖有人送!三少爷在周姨娘那儿呢,你快点过去吧,别磨蹭。”

“我?我去?”

“你中午是不是给三少奶奶送饭了?”

荷株茫然的点头。

“那就是你!小兔崽子,一会三少爷问你话,你长点脑子,要不然小心老娘把你肠子踹出来。”

荷株默默点头,拎着食盒往周姨娘的院子走,她住的地方离三少奶奶不远,走到周姨娘院门口的时候,她还往三少奶奶那边看了眼。她由周姥姥领着进了屋门,紧张、呼吸困难,她硬着头皮,不敢抬头。

低声给三少爷和周姨娘问了安,她把食盒放在桌上,这时就听周姨娘嘀咕:“怎么派这么个泥猴来送东西,这东西还能吃么,罢了,拿回去吧。”

哦,是嫌她脏了,荷株羞愧难当,满脸通红,更不敢抬头了,她只是皮肤黑了点,并不脏。

“你中午给三少奶奶送饭,她说什么了?”

她偷偷抬眸,看到三少爷,还有他身边的周姨娘,心里忽然舒服了,嘁,比三少奶奶差远了,一瞬间没那么怕了:“说什么?”

“她都跟你说什么了?打你了吗?哭闹了吗?”周姨娘一边给三少爷斟酒,一边问。

“没,三少奶奶什么都没说。”荷株忙又道:“奴婢是指骂人哭闹的话。”

梁宜臻不耐烦:“她长着嘴,总得说点什么,她都说什么了?”

荷株咬唇回忆中午的事:“她说‘真好,有汤’,还问奴婢‘看没看到林嬷嬷。’”

“就这些,还有吗?”

“嗯…她吃完饭,就先进屋了,让奴婢锁好门。”

“她自己就进去了,让你关起来?”

“嗯,还说…有劳了…”

话音刚落,周姨娘接过话茬,讽刺的笑道:“还挺会收买人心。”

梁宜臻瞟了眼周姨娘,哼笑道:“是啊,所以你这么蠢该学着点,要不然这小泥猴可不愿再伺候你了。”

荷株瞄见周姨娘的眼神,吓的瑟瑟发抖:“奴婢不敢,奴婢忠心伺候主子们,无论哪一位。”

“姨娘算门子主子。”梁宜臻道,周姨娘脸色一变,对荷株笑道:“以后可别瞎说了,东西留下,快下去吧。”

“你明天送饭的时候告诉她,好好休息,二十年后我就看她。”梁宜臻道。

“…是。”荷株巴不得早点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小步退下,等出了门,一溜小跑不见了。

转天,荷株打开门锁进去,三少奶奶一见是她,便起身笑道:“还以为你不再来了呢。晚上吃什么,让我看看。”荷株不好意思的低下头:“不知道三少奶奶您爱吃什么,便做了和三少爷一样的饭菜。”

“哎?他在府内?”莲初明知故问。

“…嗯…”荷株不觉得同情起三少奶奶:“少爷在府内,昨天还把奴婢叫去,问您都和奴婢说什么了。不过,您放心,奴婢没说不合适的话。”

莲初就想不通了,他葫芦里装的什么药:“你禀报了,然后,他说什么了?”把食盒里的饭菜拿出来,笑着问荷株,语气极是温柔。

荷株苦着脸:“周姨娘说您会收买人心,三少爷说…让周姨娘学着点。”

莲初扑哧一笑:“我都不知道自己还能收买人心,你瞧我的奶妈林嬷嬷,我被关在这里,她竟然不去到哪里去了。身边的人都拢不住…唉…”

荷株忙道:“奴婢昨天打听了,三少爷说您在路上染了病,让您暂居在这里,等请的大夫到了给您治病,就因为这个,不让林嬷嬷过来看您。”

她路上的确生了点小病,让梁宜臻抓住当做理由把她关了起来,至于找大夫治病纯属扯淡,真有病的话,三天时间没大夫,人都凉了。莲初叹道:“大夫到之前,我哪也不能去了。就算出去了,其他人也要避开我的。”

“奴婢不怕,奴婢每天都给您送饭!”

莲初笑着拍了拍荷株的脸蛋:“那麻烦你了。”今天胃口不错,饭吃了大半碗,汤也喝了不少,待吃过饭,荷株收拾完碗筷要走,莲初叫住她:“对了,我有个耳环就剩一只了,没法再带了,你喜欢的话,就给你吧。”起身从妆奁里取出那一半银杏叶耳坠,拍到荷株手里:“不过,别让其他人知道,否则又要说我收买人心了,这是咱们俩的小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好不好?”

荷株愣住了,不知为什么说不出拒绝的话,大概这耳环太吸引她了,她想配成一对,或许是三少奶奶温柔美丽,让她没法拒绝,她鬼使神差的点点头。莲初笑着摸了摸她的脸蛋:“好了,快回去吧,别让其他人觉得你停留的时间太长。”

“奴婢刚才的话没说完,三少爷让奴婢告诉您…让您好好休息,他二十年后再来看您。”

“…”莲初笑容僵了下,随即缓和下来:“嗯,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等荷株苦着脸,欠了欠身,拎起食盒走了,莲初咬唇嘀咕:“二十年,他不是说真的吧。”

她现在被“软禁”在这里,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统治者”最擅长“君心难测”这一套,行为越神秘,越能管住下面的人,皇帝如此,万氏如此,她的“丈夫”也是如此。谁能猜透这些人的心思,谁就能得宠。莲初在陶家的时候,因为万氏的喜怒无常吃了不少苦。

最恐怖的是不知道自己因为什么受惩罚,检讨反省自己的每一个行为,直到草木皆兵。

梁宜臻想这么关着她,把她逼疯?让她在红颜凋零中,不断的忏悔曾经的过错?莲初低声气道:“不是皇帝,却建起冷宫来了。”不过,她绝不会变成“冷宫”里的怨妇,眼巴巴的盼着夫君“驾临”的,她一定得想办法打开眼下的困局。

正在这时,她突然听到“啪”的一声,像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

她抖了个激灵,因为这声响不是来自外面,而是来自屋内。

作者有话要说:

第十章

莲初站在原地不敢动,竖起耳朵听声音的来源,可好像对方有察觉似的,安安静静,没半点动静。她蹑手蹑脚的往里间走,见原本放在床上的书躺在地上。这时隐隐看到床幔里面有东西在动,她屏住呼吸,突然掀开幔帐。

“喵——”

一只虎皮猫跳下床,蹲在地上朝她喵喵叫了起来。这是一只成年猫,体型颇大,叫声也响亮。莲初松了一口气:“就方才送饭开门那么一会功夫,你就钻进来了。”也难怪,只有猫这种脚步轻盈来无影去无踪的动物,才能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进到屋内。

猫蹲在地上,用黝黑滚圆的眼珠瞪着她。它不怕生,应该是有主的。莲初俯身抱起它:“你还挺沉的么,来,让我看看…嗯…你是只母猫。”

猫迷茫的由她抱了起来,但可能很快发现她没有食物给它,喵的叫了声,挣扎着蹦到地上,往正厅走去。片刻,莲初听到它喵喵叫着挠门,她坐到床上无奈的道:“你叫也没用,你也被关在这里了,等明天吧。”

过了一会,大概发现出不去,猫又走了回来,跳到床上,靠着枕头,身子一蜷,歇息去了。莲初摸着它柔软的皮毛,自言自语道:“你的主人大概在找你吧,你尚且有人关心,我一个大活人却没有。唉——”

莲初晚上便又做个梦,梦到自己照镜子,可就是看不清自己的容貌,不是镜子不够光洁,就是灯光不够亮,终于费尽周折,她终于看到了自己的样子,镜中的她鹤发鸡皮,老态龙钟。

她一下吓醒了过来,她睁开眼睛,听到了窗下有动静,仔细听,是人在说话,声音很小:“丝丝,丝丝?”

“喵——喵——”床上的虎皮猫激动起来,一边叫着一边往窗口跳去。

“丝丝!”窗外的声音大了起来,莲初这才听清楚,声音的主人年纪应该不大,清脆稚嫩。她睁开眼睛有一会了,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披好衣裳,借着昏黄的月光往窗口走:“你的猫?”

“哇!”窗外的孩子吓了一跳,不过很快道:“你是三嫂吗?”

三嫂?梁家的孩子?莲初温声道:“是我,你是谁?这是你的猫?”

“我是六…姑娘。”

“你怎么进来的?”莲初更关心这个。

“狗门钻进来的。”六姑娘敲了敲窗子:“三嫂,把丝丝还给我行吗?”

“你到门口来,我看能不能给你送出去。”说着抱起丝丝,摸黑到了门口,拽了下门,有道缝隙,可惜太窄了,对肥胖的丝丝来说根本塞不出去。这时六姑娘也到了门口,伸进来一只手抓住猫的前腿就往外拽,丝丝惨叫起来。莲初赶紧推开六姑娘的手:“不行,别硬来,等明天开门,我就把它放出去了。天这么晚了,你怎么一个人,快回去吧。”

“…还得明天?!明天你就能出来吗?”六姑娘郁闷,往地上一坐,靠着门板,恨的直蹬腿。

莲初透过门缝看她的模样,十一二的年纪,能看出来面容清秀,可惜声音不大好听,不像别的女孩那么甜。她的行为也不像别的女孩那么文静,居然敢在天黑后钻狗洞,可谓“女中豪杰”了。听六姑娘的的话,似乎她被软禁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了,竟然问她明天能不能出来。

“当然,明个有人来送饭,自然就开门了。”

“送饭,你吃那些饭?”六姑娘突然转过身子,用一只眼睛往屋内看,莲初猝不及防,吓的了一跳:“怎么了?”

六姑娘皱眉:“你不能吃的,会变傻的。大姐说,三哥想把你毒傻。”

莲初不知该以什么表情面对:“你三哥想把我毒傻?你大姐说的?”她有点搞不清楚状况了,怕六姑娘走掉,赶紧从门缝伸出一只手抓住六姑娘的衣襟:“好妹妹,你告诉嫂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嫂子今晚上帮你好好照看丝丝。”

“大姐说,她听父亲大人说,三哥要给你下毒,把你毒傻,让你忘记你是谁。大姐说,可能把你关起来,就是为了这个。嫂子,你没给丝丝吃你的饭吧。”

莲初浑身发冷,木然摇头:“…没,丝丝没吃过。好妹妹,你确定你没听错?”

“三嫂你好啰嗦啊,反正大姐是这么说的,他们都讨厌你,应该不会是假的。”六姑娘靠近门缝,伸手摸了摸丝丝:“你明天要乖乖回来啊。”

丝丝眯起眼睛,享受主人的抚摸,舒服的喵喵叫了两声。六姑娘起身拍拍灰:“我走了,别喂我的猫吃东西。明天要放了它哦。”说完,快步跑了。

莲初这下子更没法睡了,六姑娘的话回响在耳畔“三哥给你下毒,给你下毒…”,还有什么能比“已经中毒”更可怕的?她虽然现在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或许他怕剂量太大毒死她,每次只下一点点,但招架不住日积月累,可能只消一年,她就会忘掉自己是谁,变得痴痴傻傻。

把她关在这里每次投喂毒药?他喜欢的容貌,却不喜欢她这个人,所以把她变成傻子就好了,变成没有心智的享乐工具。

这样看来,还不如长得不合他的胃口,肉体受点苦,至少不用变成傻子。

一夜没睡,等到第二天荷株来送饭,见她气色差,关心的问她怎么了,是不是晚上用蚊虫睡不好。莲初看着饭菜,心道要下毒也要下在菜或者汤里,因为毒药多少有点味道,菜肴的气味能够遮盖一下。她不可能什么都不吃,她身体也受不了,所以只吃了白米饭,趁荷株不备,将菜拨掉一些,造成食用的假象。

如果她现在大喊哭闹:“你们要毒死我!”,或许正中梁宜臻下怀,她得冷静,哪怕知道自己被下毒了也是如此。他的计划大概是,不把她关疯也能把她毒傻,总之变成空壳般的废人。

梁宜臻,你比陶开畅有病多了!

自打知道这个消息,莲初根本没法好好吃饭睡觉,最关键的是精神上的压力,如果一个每天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比昨天傻了点,相信不久就会变疯的。

丝丝自打那次误入她这里,已经过去了差不多半个月,这期间丝丝时常关顾,相当喜欢她的床,隔几天就过来睡一觉。偶尔,她还会跟它说话,连她自己都觉得这行为很像疯癫了。

丝丝过来,六姑娘也会跟过来,她比她想象中的更好看,唇红齿白的,让莲初想起了自己的弟弟。有一次,莲初发现六姑娘竟然擦着口脂,便问她:“这样,嬷嬷不训斥你吗?”

六姑娘落寞的玩着手指,不看她:“没人管我。”

规矩这么差,这家族也快玩完了。

“嫂子,要不然你装死吧,我帮你把哥哥叫过来!”

不行,发现她装死一定掐死她:“为什么呀?”

“因为他冷落你啊,大家都这么说,冷落的滋味多难,我就不喜欢。”

六姑娘嘟囔:“都没人理。”

莲初发现这十几天以来,变得多愁善感了,看着六姑娘竟然鼻子一酸,她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或许是毒药起作用了:“这就是命吧。你还小,你好好学规矩,乖巧懂事,大家会疼你的。”

“嫂子你也乖巧啊,大家却都很讨厌你。”

莲初眯起眼睛,哭笑不得:“我另有隐情。”

“嗯…”六姑娘抓了抓脸,似乎觉得很难懂,不耐烦的道:“算了,我要走了。”起身拍拍衣裳要走,忽然想起了什么,从荷包里摸出两块糖,递给莲初:“嫂子,这给你吃吧,我都好多糖,你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