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街上,除他之外再无一人,仿佛茫茫黑夜中唯一的一盏灯。当恐惧感袭来的时候,朱砂也管不了什么面子不面子,拉长了哭腔,“你就这样走了?”

少年回头,兴致盎然地看着她,“不然呢?”

不然?这时候的回答不应该是:“要不要我送你回家么?”

“你怎么对别人不闻不问的?”

“我问了,”少年坦然,话语中带着挑逗的邪气,“你,是想让我帮你么?”

朱砂委屈点头,少年平静反问,“我为什么要帮你?”

“孔子曰: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不是么?”

“泛爱众?”少年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出奇长,就好像乌黑的羽扇,想了想之后,他扬起了一边的嘴角坏笑,“广爱众人啊,我做到了。”

“是说乐于助人啊!孔子都这样说了呢!”

“那,你让孔子来送你回家好了!”

少年撇下这么一句转身便要走,朱砂的眼泪随着他的脚步噼里啪啦就往下掉,赌气地转身便走。

夜色如水,每条街道看起来都一模一样,朱砂叹了一声,秋风瑟瑟,衣袍翻飞,她将衣服紧了紧,突然眼前黑了一下,紧接着,一条宽大的披风劈头盖脸扣在了自己身上,还带着暖意。

少年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未说话,朱砂便先掉了眼泪,不知是委屈还是害怕,她的声音颤颤巍巍,“你不是不管我么?”

“我说我要管你了么?”

“那你…”

少年皱着眉头,打了个哈哈,“当做搭救小野猫算了,我喜欢猫的。”

“喜欢猫?为什么?”

“因为,地府里面没有猫,物以稀为贵。”

“地府?你是从地府来的?”

少年的笑容有些凄凉,“你看像不像?”

朱砂听不懂他的话,也不敢乱发问,生怕不知哪句话触动他的神经让他又撇下自己不管了。

长街一望无际,朱砂的手在嘴边迎着哈气迅速搓起来,少年拉着她的手腕,将她的小手握紧了自己的手掌之中。

“松开!”朱砂条件反射地低呼一声,将自己的手掌扯了回去。

“怎么了?”

“这…”朱砂脸红,声音像是蚊子声一样大,“男女授受不亲。”

“你不是冷么?放心,我没有对你做什么的打算,”少年的声音冰冷了许多,“能让我喜欢上的人不多。”

朱砂不敢多言,跟在他的身后,“这是在往皇宫走么?”

“不知道。”

“你不知道?”

少年一本正经点头,“我又不是武昭人。”

“那你还说送我…”朱砂的哭腔更浓,站在原地一步都不肯动,“你根本不认识路!”

“对啊,”理所当然的语气看起来很让人搓火,“我也迷路了,只是找个人陪我一起迷路而已。”

“迷路还有组团的么!?”

“反正,”少年揉了揉头发,“这世界上不是有一种人,只要在身边,不管一起做多荒唐的事情都很正常么?”

朱砂听不懂他的话,只是很懊恼,“我可不是那种人!”

“呵,呵呵呵…”少年干笑,“这是你自己说的!”

那笑容没有来让朱砂感觉难受,她吸了吸鼻子,正要发火,就听到不远处士兵们叫喊自己的声音。

有了救兵,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朱砂双手叉腰,“要迷路你自己去迷好了!我不陪你胡闹!”

说罢,朱砂很不义气地丢下了少年转身便走,边走还边劝慰自己——不是她朱砂不仗义,是这个人实在是太讨厌。

没错儿,真的很讨厌,那种看了之后让人忍不住心跳加速的感觉,非常讨厌。

少年目送着朱砂的背影往火把的方向走去,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突然觉得周身很冷。

“朱砂公主…呵呵呵。”

童年的记忆到这里便停止了,朱砂叹了一声,多少年过去,这段记忆从来没有消失,可是那张曾经让她心跳加速的脸渐渐变得越来越模糊,也只有在梦境之中才会偶尔出现上那么一两次,却也是影影绰绰,让人分不清虚实。

又或许说,这样的人从未在自己的生命中出现过呢?

朱砂思绪混乱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衙门口,“有人么?有小孩儿走失了!”

衙门里热闹非凡,衙役来回奔走,不知道在忙着什么,根本没人有功夫搭理她,“哪儿来的丫头,没事儿干就滚远点儿,别烦我们!”

朱砂正愁着心里一股火没处撒,“衙门不就是为了百姓办事的么!有什么事情能比百姓的事情更重要?”

一席话引来两个衙役侧目,盯着朱砂看了两眼之后哼笑一声,“你懂什么?老百姓满天下都是,可那从武昭而来的千仪公主可就一个,她要是横尸街头你来负责?”

“放心,”朱砂咬牙切齿,“本宫还没死!你死了本宫都死不了!”

衙役没明白“本宫”俩字儿是什么意思,只被朱砂的话气得鼻子喷火,正要上前怒斥,刚好赶上知府急匆匆出门,差点儿和朱砂迎面撞上。

“干什么!瞎了你的狗眼了…”知府厉声怒骂,刚骂到一半就被吓得腿都软了,掏出了袖子里的画像对着朱砂的脸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打量了好几圈儿,“千千千…千仪公主!”

朱砂挑眉,冷眼看着知府,“这小孩儿找不到家了!”

“小孩儿?什么小孩儿?”

咦?到底是谁瞎了狗眼?朱砂瞪了知府一眼转身看自己的脚边。

刚刚还站在自己身边的小不点儿不见了!

朱砂纳闷儿地环视四周,终是在街角看到了那小家伙,他站在路边,依旧腆着那裹着红肚兜的小肚子,冲着朱砂吐了吐舌头。

糟了,自己好像又被白隐给整了!

017:改日再见

“公主!”朱砂刚一出现在醉芙轩,鹦女绿玉等人便团团围了上来,个个哭成了泪人儿,“公主您可算回来了!”

朱砂被她们抱得有点儿喘不过气,“别别,本宫九死一生的,可不想死在自家院子里,要冤枉得没办法投胎的…”

“公主,好容易才回来,是不是不该说这样的丧气话?”

朱砂循着声音,从众人的拥抱中探出头,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那海棠树下的玲珑。

短短几天不见而已,玲珑却瘦了一大圈儿,整个人憔悴得不成样子,连往日光滑的发髻今天看来都有些凌乱。

看到玲珑这幅样子,朱砂顿觉心酸,将周围的人推开,还未走到玲珑面前就是泪水盈盈,“玲珑啊,我好想你!”

一滴眼泪,闻声便从玲珑的眼角流了下来,玲珑连忙抹掉,“公主怕是累了,进去休息吧,床榻…一直都准备好呢。”

朱砂随着玲珑往房里便去,自己几天未回来,床铺却一尘不染,那床褥也是每天在换,朱砂脑海中浮现出玲珑含泪铺床叠被的样子,鼻头便酸涩不已。

“公主还是睡会儿吧,”玲珑利落地帮朱砂宽衣解带,“起来还要去请安的。”

朱砂点头躺下,心中感慨着还是家中好,心里踏实之后,疲倦也翻涌上来,一觉便睡到了夕阳西下。

云香殿里,楚云王后双目无神地呆坐在软榻上。

“王后娘娘,该用膳了…”

楚云王后摆摆手,连那拒绝的动作都有气无力,更别说是吃东西。

澈玉,自己的亲侄女,就这样说没就没了。虽然那丫头爱慕虚荣又小家子气,有时候那不上台面的样子着实让她恼火。可在这宫中女眷里,却是为数不多的“自己人”。

纵然是一国之母,楚云王后也有孤独寂寞要人陪伴的时候,现在澈玉已香消玉殒,澄玉不知所踪…

“王后娘娘,千仪公主求见。”

楚云王后叹了一声,“进来吧。”

朱砂迈进云香殿,这座平日里向来热闹喧嚣不停的宫殿从未表现出过这样的孤寂,阴暗的空间让朱砂有点儿畏惧,吞了口口水来到楚云王后面前。

“朱砂见过王后娘娘,王后娘娘千岁千岁…”

“千岁…”

楚云王后似乎没察觉到站在面前的是朱砂,只是失魂落魄地呢喃着,“孤寂一生,千岁又如何?”

朱砂偷瞟楚云王后,不知道这楚云王后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哟,”沉默了半晌,楚云王后仿佛才刚刚回过了神,“这是朱砂来了。”

自己可跟这儿杵了半天,朱砂笑得有些尴尬,“王后娘娘…”

“来来,”楚云王后笑着冲朱砂招招手,“以后闲了便多到本宫这儿来,有好吃的好喝的,还有首饰和漂亮衣裳…”

楚云王后笑得有些狰狞,瞪大的眼睛像要吃人,朱砂连连点头称是,竭力找机会从楚云王后身边开溜。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远至近,停在了朱砂面前。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曾经细腻的皮肤现在像是枯叶,双眼满是血丝,嘴唇也干裂,好像枯涸的河床。

这张脸让朱砂不由心酸鼻酸,泪眼氤氲,“泽哥哥…”

朱砂一开口,白泽就露出了个笑容,却让人觉得那样勉强。白泽也不顾楚云王后就在身边,一把攥住了朱砂的手将她扯进怀里。

“小朱砂,你终于回来了。”

白泽这不合时宜的亲密动作显然激怒了楚云王后,这女人一拍桌子,“泽儿!别忘了你的身份,怎能如此不检点!”

“母后,”白泽这才注意到楚云王后,“泽儿有话想对朱砂说,改日再来向母后问安。”

往日儒雅憨厚彬彬有礼的太子白泽竟然也会做出这等事情,连朱砂都觉不可思议,“泽哥哥…”

“泽儿,你站住!”楚云王后怒喝一声,“难道你也对母后厌烦了?”

楚云王后说这话的时候,一滴泪从鬓颊滑落,白泽却已没机会看到,直拽着朱砂除了云香殿。

最后一眼,朱砂转望楚云王后,她看着自己的眼神已不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般充满希望,而是满是怨恨的阴毒。

朱砂终于决定将“婆婆和儿媳妇是天敌”列为等同于“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一个准确级别的真理!

御花园边的冼莲湖,青莲慵懒地漂游在湖面上,朱砂被白泽拽到湖边傻傻站着。

朱砂抿着嘴唇,看白泽这样急慌慌将自己拽来却又不说话,只好呆呆看着水中的倒影。

水里的白泽,不再像往日那般沉稳,在湖边徘徊两圈之后,有些局促地站在朱砂面前,扳过她的肩膀使她与自己对视。

“朱砂…”白泽舔了舔嘴唇,那厚唇开启闭合欲言又止了半晌,“这些天,你还好吧?”

“还好。”

“你…去哪儿了?”

“泽哥哥莫要问了,”朱砂心里松了口气,幸好自己之前想到白泽或许会问,所以早就准备好了答案,“朱砂只是心烦意乱,出去走了走,惹得大家担忧了。”

白泽颦眉,知道朱砂不想回答,便也没有追问,“上次的事情实乃是情非得已,并不是我不想帮你,只是…有些事情,我们都身不由己。”

“呵…”不是预先准备好的台词,朱砂确实是忍不住有心感慨地苦笑一声,“是啊,所以不该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朱砂!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朱砂也懒得去计较什么意思,她抬起头来凝望着白泽的眉眼,这个宽厚温和的男人,到底是不是她要找的人?朱砂喉咙哽咽,“泽哥哥,我能依靠你么?”

“你当然…”

白泽的话说到一半儿却还是吞了回去,他没有资格向朱砂允诺什么。

然而朱砂早已做好准备,只要他肯说,就算是谎言,自己也愿意相信。然而白泽的话,就那样戛然而止,让朱砂那最后的勇气都全部流失。

“泽哥哥,我明白了,”朱砂努力挤出个笑脸,晃了晃小脑袋瓜,故作轻松道:“没别的意思,不过随口问问而已。时候不早,朱砂就先回去了。”

“朱砂!”

就在朱砂转身的瞬间,白泽伸出手,正准备拉住朱砂,将这些天自己心中所想全部一股脑倒出来的时候,一声中气十足的浑厚声音在两人不远处响起,“这不是泽儿和朱砂么?”

“见过父王!”

“见过王!”

白石的气色看起来不错,满面红光,想来定有喜事,才让他兴奋成这个样子。

不知是根本就没注意到,还是白石故意忽略掉了这个平日里他最喜欢的“小朱砂”,在见到白泽之后,白石目不斜视大踏步来到白泽面前,“本王今晚在邀月亭大摆筵席,届时莫要迟了。”

“是,儿臣知道。”

朱砂一直提着气,担心被白石问起什么,然而白石却转身便走,全将她这公主当成了空气。

气氛顿时有些尴尬,白泽清了清嗓子,“那朱砂你也快快回去准备,有些话,宴会后再说吧。”

“不了,”朱砂摇头,她怎会不知道宫中宴会若是王未邀约便是没打算让她列席,既然如此何必去自讨没趣,“泽哥哥,朱砂也累了,这就回去休息,改日再见吧。”

018:蠢蠢欲动

回到醉芙轩时,清荷已经等在房里,“公主。”

朱砂有些疲倦,冲着清荷摆摆手,“甘宁那边怎样了?”

“这,”清荷面露难色,显然事态不容乐观,“公主不必操心…”

“你说吧,说了本宫才能知道如何是好。”

清荷看了看玲珑,得到了肯定的眼色之后才点头,“甘宁暂算平定,没有再发生任何冲突。但是根据萨其将军所说,甘宁之所以如此平定,很有可能是大商另有计谋,还是不能掉以轻心。而且,近来甘宁出现一些行装诡异的人,看来似乎是探子,蓝月之玉的事情怕已经是世人皆知了。”

朱砂点头,“你回去告诉萨其将军,能拖便拖,这边,我会想办法的。”

“是,清荷知道。公主,听说今晚邀月亭要大摆筵席,公主早些准备,清荷这就告退了。”

坐在床边的朱砂伸腿踢掉了脚上的金边儿红芍药绣花鞋,懒洋洋地窝到了软榻上,双手环抱膝盖,“本宫不去。”

“公主,”玲珑靠上前来,“这样怕是不好罢,公主才刚回宫,还是不要引来王和王后的质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