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求而心切上

入秋的天显是比夏日短了许多,未近晚饭之时,日头已斜出满天的霞光,平平射在人眼中,再是好看也是招架不得的晃眼。诺珠原在帐外来回踱步等得好是焦急,此刻不得不背对了光站定,心思越发难耐。

初时没想到事情能拖这么久,彼时又未料到能发生得这么快。这究竟是哪里出了岔?那哑丫头来时诺珠就看出她于他的不同寻常,一时心灰,总当这配成了对儿便要即刻成事。谁知安顿下来那二人竟比一般的相识还要生疏几分,虽是常在一处,多则是有英格、甚而是有她在,从未见亲近。再者,自己一直暗中着人哨看着她,这丫头非但哑不成言,性子更是静到孤僻,少与人来往,哪见与他有什么私下商议?怎的忽然两人就定了事,就迫在眉睫?自己究竟是误了什么?

正是眉头不展、苦思不解,忽见帐帘打起,雅予搀扶着乌兰送出帐来。诺珠赶紧藏身到一旁,眼见大姐站定满面笑容地拉着她的手又说起了话,可那丫头却始终低着头,看不真她面上如何。是假意害臊还是真有隐情?

心急火燎,这辞别客套都似没了天日,等起来好是不耐。好容易熬得乌兰抬步,雅予转回帐中,诺珠这才紧了几步赶上。

“夫人!” 诺珠匆匆一个礼就站起身揽了乌兰的手臂,略低了头亲近地挨在她肩旁。

原想着自己这巴巴地凑上来,姐姐该是知道所为何来,该是快快告诉她才是。谁知人家将军夫人目不斜视、稳稳踱步,谦和的笑始终挂在唇边,受用着来往人等的礼拜。

“哎呀,姐姐!”诺珠实在忍不得耍起了娇赖,“姐姐,别拿着了,快跟我说说啊。”

“说什么?不是早就告诉你了,老五要娶她。”

“那她呢?她应了?”

“我是来分配帐子,又不是来讨她主意,何来应不应的。”

“姐姐!你别搪我了成不成!他俩究竟事成么?怎么个成法?”

乌兰闻言,住了脚步,扭头看向诺珠。

这目光冷静而威严,与平日和善任她逞性子的姐姐判若两人,诺珠知道这是动了真格的,打小自己就不敢与长姐顶嘴争辩,此刻这求人的心便更生出了怯意。

“娶她,自然是做大夫人,还要怎么个成法?”

“大夫人??”诺珠惊叫,“她一个山里的孤女,连个姓氏都没有,怎的敢…”

“放肆!” 乌兰沉声一喝,吓得诺珠立刻闭嘴。“她是何身份我都不敢多提一个字,你算哪个?”

乌兰言罢转身就走,诺珠怔了一怔,眉头不觉蹙了起来。哪里想得到姐姐当真动了怒,可这呵斥里分明也听得出她自己的心火。诺珠不敢使性子,赶紧跟了上去,依旧挽了她,“姐姐,我…”

“叫我也没用!” 又斥了一声,乌兰这才缓了缓神,长吁出一口气,看着小妹这才道,“你是个明白人,与你头前的男人那儿也该知道些这边的情势。他兄弟早几年就一个个身居要职,怎的独独漏了老五?怎的只他一个这些年没出息只知做些杂碎事?岂知不是他没本事,是总要有人在底下行事。这几个除了他,谁肯?”

诺珠轻轻点点头,她早就知道这个男人绝非一个千户那颜的帽子能遮得住。

“如今老五和老六都没娶亲。老六不说了,他有他的缘故,便是一辈子不娶我也瞧不出什么稀罕来;这老五,凭白的这些年没个身边人。为的什么?不就是想找个可心人?他兄弟们都觉得亏欠了他,左右寻不着可偿补的,如今好容易盼得他主动开一次口,别说是想要个山里的孤女做大夫人,他就是想要绍布家的人怕是也要助他得了去!昨儿他过来说要娶亲,你姐夫乐得什么似的,当场应下。转头就叮嘱我安排婚礼诸事,还特意提到出嫁要从汪古老夫人身边走。若是于那丫头的身份有半分嫌弃,怎会如此行事?”

这一番话真真凉透了诺珠的心,原想着他便是无情,仗着姐姐,她也能得着做他身边人。更况,头一遭见了那哑丫头诺珠就悄悄合计过,即便是他中意她,可那身份实在卑贱,而自己,别说此刻头上还袭着原先夫家、堂堂万户副将的姓,单是凭娘家也足够份量。这一比较,得不得宠,大夫人之位非她莫属!可如今一看,姐姐再撑腰、自己再尊贵也拧不过这一众兄弟护犊子、不按常理行事。

眼看着平日泼辣豪爽的小妹委屈得红了眼圈,乌兰也软了心肠,因劝道,“他若当真不想要你,咱也不强求,可这些年我瞅他也不是全无意,只是哪个男人挡得住偶或一见、生得天仙似的女孩儿?将才我与她说话,才知原来老五还不曾与她说明白,我便也没强问,只周旋着说了几句。依我看这丫头甚明事理,断不像个多生事的,在她身边做侧夫人也不是做不得。再者说,往后过日子,年岁上差得多,她如何能比你更经事,少不得五弟身边还得倚仗你。你可听懂了?”

诺珠抬起头,望着那渐渐暗去的晚霞极是颓然地叹了口气,“他这么在意她,人家不乐意还要娶,真得着了不知要怎样亲热。待想起我来,多少年后了…”

“不能够。”

“嗯?” 姐姐这一句如此沉着,诺珠不解地看过去,只见那眸中笃定满含着笑意,顿时惊喜道,“姐姐,可是有甚旁的办法?”

乌兰用力握了小妹的手,压声道,“昨儿他兄弟二人合计着要缰节过后就张罗,我只道如今兄弟们各掌要务难以分//身,不如趁着白节相聚一并办,何必累他们来去再费一遭事?老五听了当时就点了头,说极是。”

“那又怎样?”诺珠皱了眉,“晚了三、四个月而已。”

“傻丫头!”乌兰瞥了一眼诺珠,“你当你姐夫当真这般无情?他怎能不知道你的心思,只是碍着咱们这一层他如何能在老五的兴头上提?可他不能,旁人能啊。老二、老三、老四、老六哪一个不知道这些年你苦等,又有哪一个能不顾及我这长嫂的面子?这一场婚事来的突然,正好拖延时日让他兄弟们相互商议、有所斟酌。咱们已然让出了大夫人的位子,退无可退,他兄弟不会不领情。老五碍着众人必不好驳,更况,他于你也非全无情谊,这不过是给你这寡苦之人一个栖身之所,又不会盖过他的心上人,他为何不肯?既应了,就把日子定下,再不容他拖!往后挂了帘掩了帐,这人和心得着得不着,就看你自己了。”

虽则相与从前的盼望是退而求其次,可眼看男人失而复得,诺珠依然大喜,“多谢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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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天就是缰节,雅予这几日早已是食无味、夜难寝,一天一天扳着指头数着过。一刻刻地盼,一刻刻地消磨,从晨曦初露到夜深人静,煎熬得只若那枯油盏里挣扎的小灯捻儿,好是辛苦又好是无力。原是一心只求孩子平安,好容易得了准信儿、日子将将过的平稳,谁知母子还未团聚身边竟是又出了这么大的差错。

那一日大夫人显是有备而来,却又极是明眼色,见她尚不明底里,便只说了一句不管嫁去谁家姑娘大了早晚总得嫁便搪塞过去。可雅予心里明白,这能让她单独设帐、又提前分了仆女待嫁的人只能是在这大营中名无实位却有实权的那钦。

这一明白,细想下来便是一身的冷汗。平日里他是怎样体谅又是怎样不予她多麻烦,只当是念在曾经渊源与她方便,谁曾想竟是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动了礼聘!伤心委屈之余,雅予才又仔细思虑自己的处境。这是草原,他们都是胡人,中原尚且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容不得女儿家自己动心思,更况这豪爽粗放的草原人?问她这孤女一句是体恤,不问她就动用长兄长嫂来下聘又有何不可?

可她怎么能嫁?且不说什么儿女情长,她之所以能撑到今天就是为着有朝一日要送景同回朝,认祖归宗、延续季家血脉!怎能为着一时安逸或是怕得罪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从了他,到那时她又该如何面对大周臣民、面对死去的爹娘?遂在大夫人面前她极力推拒,知道这一旦搬走她哪来的身份压得住那顶帐子,出嫁就是迫在眉睫!

只是大夫人的威严又岂是她这不经世事的女孩儿家能轻易动得一二?既然来了就不是来与她商议,更况左翼大营的规矩礼遇都是人家说了算,此番只说是给她顶帐子,她又能说出什么堂皇的理由再来搪塞?最后雅予不得不咬牙应下,只将期限缓到了缰节之后。

为何择定缰节,为的就是那狼将军…

他是唯一知道她身份也曾一力担当护佑她和景同之人,如今不管他二人之间如何尴尬,这大局他不能不顾。她若嫁了,他拿什么与庞德佑交代?她若嫁了,他又该将景同做何安置?更况,是他主张要把她的身份隐瞒,是他把她贬为奴仆、贬为山里无名无姓的孤女,如今她位卑言轻,不能言语、不能犯上、更不得有自己的主张。除了安于天命,她又何来逆反的本钱?横竖她是招架不了了,他若不想个法子帮她理清眼前的繁缠,她,她就…

究竟要如何来威胁他雅予没想好,却已是开始时时刻刻地盼着。相与之前的心疚挂念,那盼还是小心翼翼的、悄悄儿的,总像是怕自己的心笑话自己。如今,便是放开了胆子,有这家国大义的支撑自然可以堂而皇之地等他。

一时夜静恍惚会有奇怪的念头,仿佛这周遭的宽厚热情都成了她不敢亲近之处,那远在北坳口寒风呼啸的狼窝倒成了最安心的所在…

这两日等得焦心,雅予却更是寸步不离英格,陪着她、照顾她,也竖着耳朵随时打听。听阿木尔说他家主子来缰节就是要带着苏德赛马,若是他来了,最先知道的就该是苏德,苏德那里有了信儿,最先得着的也就是英格。

老天不负有心人,今儿将将吃了午饭,雅予正为英格揉着腿脚,帘子打起,风风火火地跑进了苏德。

“英格,六叔送了马给我,快走,哥背你瞧瞧去!”

“真的?”英格顿时来了精神。

雅予在一旁只觉得心落地、心又怦怦跳,他总算来了!可该怎么跟他说?总不能问也不问他的伤就开口说自己的烦难处,可,可他的伤该怎么问?是问那伤口可还疼?还是问那手臂伤是否碍了他的事?是说我当时无意、下手不知把握,还是问他当日为何非要逼得她疯了一样,自作自受…

一路随着苏德的大步,雅予紧紧跟着。眼看着马厩将到,心跳得越发厉害,演了几遍的话此刻想来竟是句句不妥,来不及再多斟酌,只好打定主意等着他先开口,自己酌情应对就是。

大营的马厩也是按着主人的户制分派管理,苏德尚未立门户,遂他的马都归在大将军私帐之下。这里自然是装备精良、水草充足,每一匹马都有单独的马厩,配有专侍的仆人。

待来到近前,才见苏德所说的那匹马。个头足足越过了高大的苏德一个头,通身黝黑没有一根杂毛,膘肥体壮,结实的肌肉晃在午后热烈的日头下闪闪地发着油光;眼神透亮,目光炯炯,不与人靠近,那气势只仿佛随时要扬蹄飞奔,暗夜精灵一般。

雅予虽识不得马,却这模样也看着威风,本想绽个笑容或是作出艳羡的神色,可她此刻的心思哪里还顾得敷衍周旋,左右紧着看,却是除了马和仆人,根本不见再有其他人。正是诧异,英格倒开口问了一句,“怎的不见六叔?”

“哦,说是探马军要开拔了,今年缰节六叔不来了。”

“哦。”

“六叔信上说待我驯服了这匹马,他就带我去探马赤!”

“真的啊?那阿爸怎么说?额吉呢…”

兄妹两人只管说的热闹,早不知有人已然魂不守舍,一颗心直沉到了无底深渊…

缰节到了。

一大早起,营地里就聚集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欢声笑语,一同往草原上去放马。

英格最是爱凑热闹,雅予如何拗得过?只得随了她去猎场上看各式比赛,好容易熬到了晌午,便推说头疼自己先行回了帐。女眷营这一日倒是安静,回到帐中雅予闷头躺在了榻上,只觉浑身乏力、一点精神都撑不住,后来那钦来瞧她,她也装睡没起身答应。

过了这节她就得给大夫人一个回话,雅予挖空了心思也想不出更好的应对。闷在被中,左想想不通,右想想不顺,一时伤心觉得真真是上了绝路,鼻子一酸,哭了…

…自己是俘虏,是被人劫持了来做人质的,怎的竟是敢生了倚靠的心?他养景同不过是一时怜悯,于她,他何曾生过一丝人的心肠?那几刀 …又何尝不是他该得的?…横竖又能指得上谁?孩子在他手上,自己又要被…这,这可怎么办…爹,娘,女儿,女儿撑不住了…

雅予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心酸,一时怨恨,一时睡,一时醒,不知觉已是入了夜。正是饥肠辘辘躺在黑暗中,眼睛疼,头也疼,起来寻些点心的力气也没有。耳听得帐帘打起,咯咯的说笑声,原来是贴身仆女陪着英格回来换衣裳。雅予赶紧擦擦泪背过身,假装睡着了。

外帐中掌了灯,英格隔着屏风轻声唤了几声,见无人应,便示意悄声。许是将才篝火前实在热闹,主仆两个一边换衣裳一边屏不住地说着。

“主人,大姑娘唱得可真好!”这是小仆女的声音,“瞧招了多少人跟着跳,那么乱着,还是掩不住她的声儿呢!”

“哎,小姨今儿嗓子还是有些沉,有的调都没挑起来。”英格似是不以为然,转而压低的语声兴奋道,“正经镇场子的是六叔的琴!多久没听六叔弹琴了,上一回还是两年前阿爸寿辰的时候呢!”

雅予腾地从榻上坐了起来,她,她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的c,手榴弹弹威猛!╭(╯3╰)╮

第39章求而心切下

好容易耐得英格离去,雅予赶紧起身。匆匆擦了把脸、重把睡得散乱的发打开,仔细梳理好。在头巾中捡择,浅草绿的,胭脂粉的,最后挑了一块银白的扎在头上。

再对着镜子瞧瞧,眼睛肿,泪痕犹重。冷水中湿了手帕,叠好,凉凉地敷在了眼皮上,手指轻轻摁了摁,再打开,像是好些。匆匆反复了两次,丢了帕子起身出了帐。

秋凉的夜,小风徐徐。草原上已不似夏日那般漾着满满花草腥香,味道越来越淡,飘进鼻中更多了泥土的干爽。天高,星斗远照,夜凉凉润润,越觉清新。

小皮靴踩在渐是萎去的草甸上,雅予的脚步又轻又快。大营与北坳口的小小喀勒不同,主营不走游牧,都是固定下来的大帐,单是十个哈那以上的帐子就有近百座,一眼望不到边,气势恢宏。营中道路齐整,户制分派各有岗哨,夜间也不似那故弄玄虚的探马营,弯道各处皆设了火把,总是照得很亮。

篝火设在大营中专为节日酒宴而扩出的空地,足容千人。雅予自来到左翼大营并未逢得什么节日,遂从未去过。好在出了女眷营身边便常有来往的人,一路随着他们走,心急急地悬着,只推想着见面后的应对,竟是没多留意脚下七拐八拐的路。

寻着人声与灯火,总算远远传来了琴声。雅予仔细地听,这曲声俗不似那一日校场上的磅礴气势与心绪万千,只平平地应着节日的欢腾,却那弦音依然听得出他的干净与力度。悬着的心稍稍放落,走着走着不由自主就小跑起来,明明知道他在,怎的还就怕一倏儿那人就随着缥缈的琴音不见了。

越靠近篝火营,烤肉的香味越浓,来往的人也越多,渐渐地竟然摩肩接踵到处都是,且各自要去的方向不同,这便人声嘈杂,熙熙攘攘。原本觉着人多恰是掩去她寻人的突兀,可此刻雅予却不得不垫了脚尖左右拨着人群冲着那琴声去,怎耐个子小、身子轻,不一会儿就被挤得偏了方向。

正是脚脖子酸、头昏脑胀,忽见不远处错开了人群,想过去喘口气,再定睛一看那正面一队人迎头过来,为首的竟然就是五将军那钦!雅予赶紧脚落了地,左右急看,硬拨拉开周围躲到几个端了吃食的仆人之后,低着头随他们亦步亦趋。

自大夫人来过之后,雅予就常躲着那钦,便是与英格一道也难得与他对看一眼。不是看不出他的诧异,更能觉出他寻过来的目光,可这烦心事皆由他起,雅予实在是怕自己的脾气一时上来做了不合身份之事。遂打定主意能不与他正面交锋最好不要,女孩儿家做主自己的终身已然是羞人又难堪,如今还要真章儿着与那礼聘的男人论长道短,她实在是开不了口。

这么躲着,避着,心里越想早一刻见到赛罕。那是他的亲哥哥,他该是最知道如何应对;况他是男人,定是能有个比她的躲避更周全的法子。

一心只管躲那钦,待再抬起头,喘过气,雅予才惊觉不知何时那琴声已经停了!心一慌,也再顾不得,用力拨着人群朝前去。好在已然很近,不过一刻便寻了过去。

空地上大大小小几十处篝火,小的火堆柴草架起有丈把高,大的要大出数倍有余,火焰足有冲天之势。待当真来到此处,人们倒似有了秩序,依旧是载歌载舞的热闹,却是都各自分守在篝火边,不再推挤。

踮起脚尖,举目望,在那正中最大的篝火旁终于看见了那人。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面孔上,雅予的心忽然一顿…

这些时的盼这一当真瞧见了,那份焦心怎的竟似掺进了旁的东西?身子忽地有些发冷,却又不似上一次在帐中见到他那般血冷的僵硬。原当曾经那深夜梦回中汗湿的景象已是被他的血淹没、吞噬再也不复,怎的这一刻就又悄悄浮了出来?他的味道,他的身体,那么清晰…

人怔着,脚步不知该怎么上前,却又不肯往回退。杂乱的感觉中,淡去的怨恨与新伤的内疚纠缠得这么奇怪,说不出,理不清。就这么呆呆看着他,看着他,时间点点滴滴地流过,不知为何,鼻子莫名地一酸,心里,竟有一丝那一次灯会上走丢了的慌张,又有一丝重逢的欣喜…

不知是谁敬了奶茶在最近的火堆上,人群一阵欢呼。愣了好半天的人这才缓了神,该问的总归是要问,那缠不清的心思不如暂且放放。此刻他正与大将军一道,横竖自己是不能靠前,不如就先等着而后再见机行事。遂左右看看,往前寻了个小火堆坐在了围圈外,却是这角度倒正正能瞧见他的神色、他的一举一动。

他坐在大将军的右首,单肘托膝倾向大哥,不知在说什么。依旧是怕热,入秋这些时仍未换了衣袍,火光映照下,雪白的夏日薄绸越发衬得那身型高大英挺,在一群非灰即黑、壮硕臃肿的人中好是显眼。

嘈杂的人声入在耳中全是不顾,雅予坐在角落里只静静地瞧着。那副眉眼如初,犀利的狠、另异的俊朗,神情全无当日故意激她时那阴冷无耻的嘴脸,也不似兵士们面前的威严,谈吐随意、热烈。他今年该是二十有六了吧?这一把岁数在中原早该是儿女成群,怎的他倒像是无事一身轻、凡事都由着性子来?在长他十五岁、气势沉稳的大哥面前,还真是显出了一副年轻势盛、气宇夺人的幼弟模样。

正瞧着,不知他们说了什么有趣的事,他直起身大笑不已。那爽朗的声音隔了几处篝火依然传了过来,雅予不觉挑了挑眉。原先也见过他笑,多是嘴角一挑,要么就是眼睛里似有没有,难得出个声儿也让人听着冷,总之落在雅予眼中无一例外都是坏笑、奸笑。这一回倒是不一样,像是真的乐,不觉就有些好奇,隔得远看不真,在这般热烈的笑容后那眸底可曾变了颜色?若还是幽幽蓝,该是个什么形状?

又见旁边有仆从托了酒上来,他抬手端了一饮而尽。这动作…哪里别扭?雅予仔细看才发觉这半天还真是未见他抬起左臂,不免提了心,原本以为能拉琴该是无大碍,可此刻再想来刚才的曲子分明就是流水一般无甚起伏,况且既然来了怎的白天又不去赛马夺羊呢?此人向来好出风头,她才不信他能忍得旁人热闹自己干看着,难道…

雅予这厢正一个人蹙了眉左右浑猜,却见围坐的人们都站了起来,原来是大将军要离席了。雅予也赶紧跟着起身,心道这便好了,等大将军一走,她就悄悄上前去寻他,先找到阿木尔再把他叫到一旁。

主意倒是不错,可谁知人家兄弟俩似刚聊到兴头上,丝毫没有散的意思。并肩随行,某个做弟弟的根本就不打算离开兄长。雅予不觉有些泄气,跟,还是不跟?心里尚在纠结若是跟了去没了时候,如何跟英格交代?可眼看着那背影渐行渐远,心不定,脚步却早抬了起来,急急小跑着跟了上去。

兄弟二人走的不快,边走边聊很是随意。雅予很快就赶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跟着,心里只念草原的好。若是在中原,这好比藩疆郡王的人物,动辄就是数十人的护卫,别说是跟着,就是想远远瞧一眼,也是她这小百姓不能够的。

原以为他陪送大哥回了帐就该折返回自己的住处,谁知他竟像是回了家一般随进了帐中。那是大将军的寝帐啊,雅予哪里敢靠近,只能远远地瞧着,眼看着厚厚的皮帘落下再不见人影,不觉气恼,狠狠跺了跺脚!

气归气,可左右瞧瞧,这可是左翼大营的帅营,自己这么无所事事地闲溜达可不是个事。不得已,寻了一处灶房,悄悄躲在背后。

时间总在等待中凝固,又在等待中流水一般滑过。脑子里一时空,一时纷纷乱乱,雅予直站得腿脚发麻。转了转僵硬的脖颈,这才注意已然夜深,远处的篝火似散了,人声倒还有,只是往帅营这边来的人本就少,此刻更觉寥落,又过了一刻,便完全散尽。

许是要应了这冷秋的景,刚才还徐徐清凉的风此刻加了劲,呼呼的。出来得急,不曾加个棉坎肩儿,又怕看不着不敢站到背风处,雅予这会儿只觉得透心儿凉。

抱了手臂,来来回回跑跑跳跳,嘴里无声念念叨叨。从圣人圣贤背到了老爹爹的手记,从圣女经念到了弟子规,横竖能上口的,连他教的那几篇蒙语文章都来来回回背了几遍。

风一阵紧一阵,人的精神倒还撑得住,只是这身子实在是抑制不住,哆哆嗦嗦的狼狈。可心里却是一刻比一刻坚定,仿佛做事魔怔了,只想要个结果,横竖连因由都不顾了。

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那帐帘,雅予有些咬牙,有本事你今儿就睡在兄嫂跟前儿!

脾气逞一时,狠话不落就缩了脖子,背一遍,再背一遍,最后一遍!若他还是不出来,她,她就…

她怎样也不怎样,足足背了个十来遍,这才看见远远那灯火通明处打起帐帘走出了人。

等不得,雅予赶紧跟了过去。刚跑了几步就赶紧慢了下来,离大将军帐这么近,可千万不能造次。这会儿也比不得篝火前人多好掩饰,只能屏着出了帅营才好上前。好在他步子虽大,倒是不快。人就在眼前,雅予也不觉慌张了,安心地跟着。

出了帅营,他往东边拐去。雅予有些纳闷儿,他不该是往西边大营去么?这是往哪里去?不管了,先追上再说。

他分明是在走,分明也是不紧不慢,可,可她怎么跑着还赶不上?眼看着几十步的距离,怎的越拉越大了?

前头的人背影清晰,左拐右拐,脚步依旧沉稳。雅予也顾不得多想,脚下越加快了。赶起路来不觉时辰,只觉额头渗汗,气喘连连,想来时刻不短了,可那人依然是望得着、赶不上,雅予的心从不耐到恼火,抓挠得厉害,越是不肯放弃!

只管顾了脚下和他,不知觉已是转入一片营地。

这里好是陌生,一个个帐篷都不大只三四个哈那,如一朵一朵圆滚滚的白云彩铺撒开来。只是平日旁的营里的帐子虽也都是白色,却会各自挂了彩带装饰以做区分,这是谁家营地怎的一色白,秃秃的,什么装饰都不见?

越往深处去,才发现这营中各路都没有掌灯,从营外传来的灯光也越来越暗。雅予边走边左右顾盼,心里越是蹊跷,这怎的每一户都挂了一样的帘子?忽地一阵风过,穿梭在营地里吹得帐篷发出诡异的声响。雅予这才惊觉这营地的静,这一模一样的白帐人家 ,怎的一点人声都没有??再定睛仔细看,天哪!什么人家,这些帐篷根本就没有窗!

啊??这,这是个什么所在??

猛然再抬头往前,发现早已没有任何人影!雅予也顾不得了,掉头就跑,可这白帐围拢突然像迷宫一般,七纵八错,跑了没两圈雅予就觉得头昏脑胀。

黑暗的拐角处,高大的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跟着,目光中满含着笑意。她像是猎场上着了慌的小兔子,一通浑撞,银色的小头巾在风中飘飘悠悠,好生有趣。看她怕了,惊慌楚楚的小神情,他禁不住咬咬牙,真想…即刻拖过来!只是该训还是该疼,他把不定主意…

“主人,差不多了吧?那边儿也到处寻人呢。”

见主子不吭声,眼神一动不动只管看,阿木尔也不敢再言语…

不知过了多久,额头的汗都变得冷冰冰,一个个白帐此刻入在眼中真好似一个个坟包,周遭的风都似鬼火阴风一般。雅予冷了精神,不停地告诉自己:静心,静心,冲着有光亮的地方去!从荷包中取出一截头绳,截断,系在了一个帐篷的,而后赶紧跑开。

边跑边心里哆哆嗦嗦地合计,那人,那人怎的突然就没了?刚才,刚才她跟的那可真的是他?那白影飘飘,怪,怪不得追也追不上,别,别是鬼吧?佛祖,佛祖…

“鱼儿姑娘,鱼儿姑娘?”

身后的声音就和了风这么阴森,雅予吓得魂飞魄散,正是要逃,突然被几步赶上一把拉住。定睛再看,啊??竟然是阿木尔!天哪,天哪!此刻再没有比他更亲的人了!雅予双手紧紧把了他的手臂,声儿在喉中颤,感谢佛祖,感谢祖宗,感谢爹爹娘亲的在天之灵…

随了阿木尔往回走,雅予才知道自己是误入了忙兀部的干草营,怪不得一片空荡荡的,秋天储备干草还没做完,自然都是空的。阿木尔说他主子往忙兀千户营去公务,他是随去伺候听差,又问雅予怎的会来到这里?雅予好是尴尬,抹抹汗,哪里好说我其实是追你主子追到这儿,而后又追丢了…

好在阿木尔体谅,并未深究,只一路平安地把她送到了女眷营门口。

“就送到这儿吧,我还得往马厩去,明儿一早主人要去驯那匹旋风马。”

雅予赶紧施礼道谢,心里悄悄记下:明儿一早…

回到帐中,英格自然是大呼小叫地呵斥了她一番,雅予只敢赔笑。小心地打听来,原来这丫头好是体贴,只是自己着人去寻的她根本没有知会给旁人知道。雅予这便放了心,亲自伺候小主子洗漱,睡下。自己也赶紧收拾收拾,躺下来。

探马营他离不得太久,左不过就是这两日,趁他清早驯马无人在旁,不如就去跟他说。雅予这么想着便怕误了时辰,本想就这么醒着到天明,可怎耐这遛了一个晚上的乏,不一会儿就眼皮打架睡着了。

这一觉睡得好沉,梦里没有影像,只有琴音,飘飘渺渺的…突然一激灵,睁开眼睛。

唉呀,晚了晚了!雅予一骨碌爬起来穿戴齐整,快快地悄声洗漱,手里拎了靴子,蹑手蹑脚地出了帐。

熟睡中的英格像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迷迷糊糊睁开眼,瞟了一眼时辰,原来才将将过了寅时,挠挠头想着必是自己睡迷了,转身,又睡过去。

帐外依然是漫天繁星,一阵冷风过来,雅予大大打了个寒战,想着回去加件衣裳,可又想着来不及,套上靴子一路奔跑出了营…

后半夜了,赛罕依旧端坐在案前,烛灯下,笔墨悠然,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其实也无甚要紧事,就是精神盛,毫无睡意…

忽地帐帘起,灌进一股冷风吹起了纸张,赛罕并不抬头,顺手抚平。

阿木尔轻轻地快步上前,附在主子耳边说了几句。

“嗯?”赛罕惊得浓眉一挑,“你说她怎么了??”

“她许是,许是看错时辰了。”阿木尔小声解释着,牙缝里嘶嘶吸着凉风,脸上也是尴尬,“这将将后半夜,她,她就跑出营去了。”

赛罕腾地起身,“啪”一声撂了笔,阴沉了脸好似真真动了怒,可唇边眼角的笑却是掩也掩不住,咬牙骂了一句,“王八犊子!”

阿木尔瞧着主子一刻不停、大步往帐外去,擦了擦额头的汗,佛祖,这俩人不吃不喝不睡的,这么个折腾法何时是个头儿…

作者有话要说:

第40章说者无意

风停了。

夜突然静了下来,满天的星斗一颗一颗像是用银线缀在了天幕上,只见安安静静的闪烁不见挪动。草原上白天深浅不一的颜色都被夜的浓厚抹去,小丘的凹凸不平也随之柔和了许多,淡淡的星光下,草原显得如此安宁。

一个人走在静谧中,雅予的脚步甚是悠闲。单是主营就占地百里的大营并未有拦阻的界限,且主营不走游牧,为了安全起见,平日放马之处都是各营之间围拢隔出,遂此时远远近近都能看到寥寥灯火的人家,并不觉得害怕。

其实将将出了女眷营她就觉出自己起早了,只是身边的风越来越哑了势头,冷变成了清凉便不打算再折返回去。早一刻到,守着那要去的地方方才安心。这是娘胎里便带来的小心,丁点儿盛不得事。记得八岁那年头一次往家学里去,半夜起来就穿戴整齐,抱着书本坐到了哥哥睡房的台阶下,这一等就到了及笄之年。

寻了一个缓坡的小丘,在窝风处坐了下来。秋草干燥,厚厚的,很是适宜。抬头便是马厩方向,他若是取了马出来,她便不会错过。

夜好静,心也静,不必再背什么书,仰头看着星空,时间便在一颗一颗的端详中悄悄流过。

这些日子无事也忙,此刻周遭的一切都默了声,只剩下自己对着自己,心里的焦灼冷下来,万千心思总算有了些头绪。一会儿待见了他,不能单是问该如何拒了这桩迫来的婚,要商议的是她今后的长远。当初一怒之下就那么随了人走,曾经的萍水相逢换来与大将军家小主子一般的礼遇,如今想来是自己太不知尊重了。难怪娘亲说,万事皆有因缘,人要懂得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