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日比一日冷,夜空里的星都似少了好多,稀稀拉拉,远没有夏日的繁盛。夜将尽,星越飘越散,只余了一两颗远远地悬着。天幕昏沉沉已然不是纯色的黑暗,草原沉睡在黎明到来前最后的寂静中…

“哑姐姐,哑姐姐,”

一夜薄眠,雅予正朦朦胧胧做着梦,忽闻有人声,睁开眼,竟是英格披了衣裳坐在榻边。小姑娘的腿疾最着不得凉,雅予没醒透就顺手扯过自己的袍子给她裹了。

“来,起来。咱们出去。”

被那冰凉的小手拽了一个冷激灵,雅予才算清醒,半撑起身子看着帐中一片昏暗好是不解,这是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快些,哑姐姐。”

英格说着就哆嗦嗦挪回自己榻上去穿戴,雅予不及细琢磨赶紧披了件衣裳跟了过去。说是陪伴,实则雅予一日里多是把自己做侍仆,遂此刻自是先紧着伺候英格起身。这小主儿也难得地不娇气,不挑不捡只吩咐把昨儿穿过的衣裙套了上身便可,而后更是宁用冷水洗漱也不肯再多惊动人。

两人将将收拾停当,英格便急着要往外去,雅予听帐外有风又现给她寻了长斗篷出来。一面忙着给她系帽子,一面瞥了一眼这张神秘得有些兴奋的小脸,心里更是生疑,这营中能有什么紧急了不得的事要一个身子不便的小丫头夜半不明地起来张罗?瞅那模样虽也不像是什么大事却显是有备在先,只是昨儿听她说了一宿的闲话也没透一个字,几时学得这么口紧?

两人挽着出了帐,寥寥将乏的灯火将黑暗的黎明趁得越发清冷。一眼看到不远处来回踱步候着的苏德,雅予才算稍稍松了口气。想来是这贪玩的小丫头又缠了哥哥出去逮兔子,只是往常哪里肯这么早起,这也算头一遭了。

苏德见她二人出来,面上带笑迎了过来,俯身背起英格。雅予从身后扶着,刚释然的心又有些纳闷儿,怎的回想将才背着光苏德分明是瞪了一眼冲他挤眼笑的英格?

女眷营外已然备好了车马,只是并非英格平日那辆装饰得富丽堂皇的双驾小公主车,却是营中最是常见、老嬷嬷们用来走动串门的单驾车。安顿她们坐好,苏德更亲自落座当起了车把式。一桩接一桩的蹊跷,雅予都细细看在眼中,心里从不解到好奇,竟是想早一刻知道凭他们这三人、这装备行头究竟是要生出什么事来。

星淡去,夜色更浓,就这么一辆不起眼的毡布帘儿马车悄无声息地出了大营。

天果然是早,走了好一刻,天边才泛了鱼肚白。出来得匆忙什么都不及带,雅予只把英格的手捂在袖中。小丫头抿嘴儿含笑,把握不住自己的眼睛直落在雅予脸上,瞪得圆溜溜的正经全不似平日耍了娇赖的模样,看得雅予心里毛躁躁的。

又约莫走了一刻,马车终是慢慢停了下来。雅予正想掀起窗帘来瞧瞧,却被英格打了手。

车停稳了,耳听得苏德跳了下去,回身道,“到了,下来吧。”

雅予起身去搀扶英格,谁知英格却笑着直摆手,又指指车帘,小声道,“你去。”

嗯?这下雅予当真是摸不着头脑,这怎的成了她去?

“去啊!”

英格推了一把,雅予这才满腹狐疑地打起了帘子。一眼看到车下那伸手要接的人,根本不是苏德?!雅予即刻明白是怎么回事,扭头就要往回,可哪里还来得及,腕子早被一把握住,那力道即便是轻轻一扯她也受不住,眼看着人就失了重斜倒了过去,轻轻松松就落在人家怀里。

这一转了向,正见苏德站在车尾,雅予又羞又恼,为了这张面皮儿奋力挣。谁知一转眼人已然落在地上,自己这一踢,险是一个趔趄,还幸而被他握着腕子否则不知要摔得怎样难看。

“你们在这儿等着。”

“哎。”

赛罕交代了一声,苏德应得好是殷勤干脆,全不顾雅予那投过来极是受伤的眼神,丢了她在狼手里,没事儿人似的只管闲闲地拽了马往边上去。

被他拉着就走,雅予恨得直想跺脚却又不敢当着人发作。碰上这种不知礼义廉耻为何物的人,越争越像与他调笑,要面子便只能生生折了志气。可走便走,偏要这般暧昧地牵着,哪里还知道那车上车下都是不及成年的子侄辈。挣是挣不开,他步子又大,拖得人一路小跑倒像是她追得不及待,说不得更应了这荒郊野外私会的名声。雅予越想越恨得紧,另一只手握过来小猫似地狠挠他的手背,再不惜力,一道道的红印子。

好容易走远开,雅予终是奋力甩着手臂,“放开我,放开我!”

赛罕猛地停步一转身,她不及躲闪,被他借力一捞直直撞进怀里。毛绒绒的斗篷面柔顺光滑好似锦缎一般,带着霜冷的寒气贴了脸冰冰凉。忽地掀起,雅予只觉后脑勺被用力一摁,一头磕在他胸前。咦?这里头竟还是那薄薄的夏绸子,方想起他是最怕热的,寒冬腊月都难得多披一件,今儿这是怎么个穿法?一时纳闷儿竟是忘了与他撕扯。

斗篷两扇对折将她严严实实地裹住,赛罕低头,只见那乖乖的小头巾,手伸在里头摸,纤纤细细的一柳儿,那小腰线条宛若凉凉湖水一弯漾起的涟漪,滑过手心惹得人腾地血起、脑子里一刻就满涨。她这般瘦弱,穿得再多也单薄薄不足一握。大手一寸一寸捏着怀中细骨软柔,腻沉的语声低低呵在她头顶,“穿得这么少来,可不就是想到我怀里窝暖?”

一句话羞得人恼,雅予蒙在暖暖的暗中也不顾什么旁人的耳目、自己的脸面了,手脚齐上阵,只浑乱地踢打。

赛罕任她打,只拢了双臂将她的人牢牢箍紧,口中戏嗔道,“你这么乱动,让那俩孩子瞧见,当是咱们在这斗篷底下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

雅予抬头,涨红了小脸用力捶他,“你越来越不知羞耻了!”

赛罕握了那两只小拳捂在心口,“嘘,我一会儿就要走了。让我好好儿瞧瞧。”她闻言微微一怔,只一瞬与他四目相接…

眸中水光点点柔柔,映着初透的晨曦那么娇娇的晶莹,那么软软的波漾,映在他眼中,好似拨去了她周身的小刺只余这细嫩白净、小鼻小口的精致。就这么全部都给了他,也不管…不管他受得受不得。手下不觉就狠了力道,这便把怀中的僵硬挣脱都没了去,只能觉出自己的努力屏持,一刻只觉她乖,只觉她顺从,心窝里暖着,暖得他的心尖儿颤…

低头,与她紧紧相贴…

“我听说那日回去哭了?”

被他箍着不能动,自己此刻这被迫垫着脚尖挂在他身上的姿势只像一只摊开来赖皮的小狗儿,横竖没了脸皮,雅予抿了嘴决定不再搭理他,让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去。

“哭了,那可是就认了。嗯?”

他尽可以无耻,她驳不得,还哑不得么?

“那我可就,为…所…欲…为…了…”

“…哎呀!你,你休想!”

小丫头哪来的定力,一个佯做的动作便让她惊慌失措、扑腾得欢实。赛罕低低地笑了,手从她衣襟里拿了出来,又把那解开的小扣仔细给她扣好。略将她放开些,从袖中取出一样东西放进她的小手里。

雅予低头一看,竟,竟是那把狼头小靴刀!想也没想,立刻甩手丢回他怀里。

“怎的我给你的东西总是丢?”拉过她的手,赛罕又强着把那小刀握进去,“拿着。往后…若用得着,只管扎。”

他的语气好事不耐,可雅予的心不知怎的竟是狠狠一揪,整个人都似有些顿,他,他这话…转而又恨自己犹豫,狠道,“你…你不用假惺惺!当我还信你!” 说罢,很有骨气地别过头,只是斗篷太大,他也太大,别了头毫无势气,只像是往他怀里蹭。

赛罕轻轻捏起那小下巴,“野兽不是人,可野兽说话算数。”

她紧紧咬着牙,目光不曾离开他一刻,像是要从那深不见底的眸中辨出那颜色来自何处,辨出这话可是出自心底…

“拿着。这上头可还有我的血呢。”他轻轻松开,她的手也随着松,他赶紧重握了。

“你若不拿着,我可不顾及了。”大手握着小手,握着那带血的刀,好一刻,赛罕才又开口,“拿不拿?不拿我可收回去了。”说着他慢慢松了手。

这一回,她没再放开…

赛罕笑了,舒舒舒服服地抱着她,安心说话,“跟我说说,你可想好法子拒五哥了?”

“…他是好人,也原本有恩,只是我无意于他,怎好…”

“行了,”不待她一句话说完赛罕就低声打断,“你这么说只会招得人上火,哪里行得通?”

雅予不服,“哪听说有女孩儿家自己拒亲的?说了不中意已然是没了脸皮,我,我还能怎样说?”

“什么有意无意的,这话说给男人有个屁用!”

他这般粗鲁地训斥,气得雅予咬了牙再不肯答话。

“你只拿中原那些书本上、陈年不见日头的东西来行事,可知别说是草原,就是你中原的男人也听不得你这话。他看上你就是要要你,跟你中不中意他有何关系?”

“你当都是你那般混账!”

“那倒好了!”瞧她不省事,赛罕一面压了火一面庆幸,原本是走之前想她想得紧,谁知这一见还真是及时!“傻丫头,你想想,五哥没知会你就去跟大哥大嫂提了要成亲,他心里怎么会不知道你无意于他?你拿这个来拒他,岂非隔靴搔痒?”

“那,那他还要强着我不成?”

“你当如何?你们中原也讲究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还不该嫁么?往后谁养你?你俩又是旧识、又是彼此有恩,他难道不该是你最好的归宿?”

他这番话明明每一句都让她不适宜,可,可她怎的竟是驳不出口?雅予一时蹙了眉,轻轻咬了唇。

“瞧瞧,五哥还没开口,只我这一说你就要应了!”

“谁说的?我…”雅予一时羞臊,直顶了道,“哪能就这么由着他?不管怎么说,那曾经的渊源不该留些恩情么?怎的还生了事?横竖,横竖我就是不愿意!”

“行了,”看她急了,赛罕这才舒心些,“他是我五哥,我知道该怎么对付他。你只记住我的话就行。”

“…你说。”

“他不管怎么提曾经,你就只当是忘了,千万别顺着他说。”赛罕看着她略顿了顿,其实这一句倒不是怕五哥怎样,实在是…怕她提起中原,提起曾经,把持不住生了眷恋…“说到亲事,也别说旁的什么,只一个理由便可拒了他。”

“什么理由?”

“你有人了。”

“什么??”

赛罕一挑眉,“我不是人?”

“你…”话到了口边又生生咽了回去。被他强了去是一回事,要自己亲口认下从了他,雅予心里忽地泛上一股难以言说的闷痛…

“我什么?”看她低了头,面上讪讪的有了阴郁之色,赛罕忍了忍只当不见,“不管是中原的从一而终还是旁的什么,你只要说非跟着我,他便不会强着你。你可听见了?”

雅予慢慢点点头,忽地想起一桩,抬头看着他,“当时…你是怎样答应让他带我走的?”

“嗯…”赛罕略清了清嗓子,轻描淡写道,“打赌输了。”

雅予一愣,苦苦一笑…

“好了,记住我的话了?”

“嗯。”不知为何,雅予的心忽然有些不甘,“你可还有后手?”

赛罕一歪头,嘴角边微微一挑,“你,就是我最后的手。”

“那若是行不通呢?”

“不争了。输给他了。愿赌服输。”

“那你还逼我!”

“因为你必须做到,否则…”

“否则你就不让景同回中原!”

“那都是后话。最近的么,”他轻轻捏起她的下巴凑近在那气得发颤的唇边,“明年这个时候,嫂嫂你就得给我生个小侄子。论行,能跟咱们恩和排得上。”

“你!你混账!!”

赛罕仰头哈哈大笑,一把将她抱紧用力揉搓在怀里,埋头牙齿狠狠咬了她耳垂,“听话,别逼着我做那禽兽不如的事。无义于兄弟。”

疼得那么狠,她痛痛打了个激灵,兄弟相残,他难道真的会为了她…

“怎么了?”轻轻抵了她的额头,摸着那凉凉怔怔的小脸,“还不满意?”

“往后…别再咬我。”

不防备,赛罕只觉得身子随她这话微微颤了颤,捏开那小口,狠狠探了进去…

给了她那靴刀就是诺下不再强她行事,也是诺下要等她,如今的赛罕仿佛多了那一道防线做底,因此手下再无顾忌,只由了性子含着那小舌疯狂吸吮,把那小樱桃咬啄得红肿,埋头下去,一个个羞涩的唇印密密地印在她雪白的脖颈…

紧紧与她贴了,不由自主就捧着把她悬了空,一时失控恨不能把怀里的柔软揉搓得折了几段去,中原有个极矫情的词叫“柔肠寸断”,此刻该是应景儿才对…

两人相缠,狠狠地摩挲,身体张扬到快要炸裂,好一刻才算平复…

待到被他放下,雅予这厢早没了力气,泪也气干了,就剩了一两颗挂在睫毛上,映在初升的日头下,晶莹莹、楚楚动人。赛罕看在眼中又招得满身是火,可时辰实在不早了,只能咬了牙捏了捏她的腮,“等着我。”

赛罕把斗篷脱下给她披上,又仔细地结系好,方才牵了她往回走。那斗篷落在身上好沉,坠了一半在地上,雅予只管前拖后拽,笨笨地随行。

待到车前,抱着她放上去,掀起了帘子。

“六叔!我可冻着了!”英格从里头恨恨地扔出一句。

赛罕笑,“好闺女,六叔疼着呢。”

又嘱咐了苏德一句,赛罕翻身上马,回旋着狠狠看了雅予一眼,快马离去…

坐在窄窄的车厢里,裹着他厚厚的斗篷,雅予只觉自己身上都是那男人的味道,难为情得都不敢往英格身边凑。英格直看着她笑,雅予只知低头,今日这番落在人眼中还说得什么,她自己都恨不能早早随了那狼贼去,免去人前尴尬。

“我直当你往后要做五婶儿,弄了半天,你是想做六婶儿。”

英格的话半是打趣儿半是真,扎在雅予耳中实在是难堪,想辩解,竟是无从启口,只苦笑笑。

“我知道六叔治好了你的哑病,为何还不肯开口说话?横竖咱们都不如六叔亲?”

雅予赶紧抬头,“不,不是…”

英格歪了头,脸上的笑容淡淡的,“我跟你说,我是前几日欠哥哥个人情,遂才依了他们。哥哥打小就死了心眼儿想跟着六叔,可我,我是五叔抱大的。打今儿起,你要是再偷偷摸摸见六叔,我就告诉五叔去!”

吓得雅予直握了她的手臂,求道,“小主儿,这,这可不能当儿戏!”

英格掩嘴儿咯咯笑,“瞅瞅,都急成什么样儿了!”又楼了肩凑到她耳边,“哑姐姐,我比你知道我这些叔叔,他们一个个,都不好玩。更,不好惹。”

雅予的心猛一紧,再看英格,不肯再多一个字,只打了个呵欠,靠了软枕闭上眼睛。只余她一个,听着孤零零的车轮声…

马车将将进了营地,就有小仆女跑来报,“哑鱼姑娘,大夫人请你过去说话。”

苏德道,“你赶紧去吧,我送小妹回去。”

“嗯。”

雅予边应着边下了车,心已是乱成一团。原本早想好了如何应付那钦,今儿赛罕一番话让她的准备都成了不疼不痒的托辞,此刻想来才知道他说的对,自己总是拿中原的礼仪来套,必是防不及防。既然如此,是万没想好如何应对乌兰。

这么想着,一路低头只管走也不知瞧人,忽地头顶一声炸雷,“好胆子的奴婢!见了小大王还不快行礼!”

雅予吓了一个激灵,不及多看赶紧双膝跪地,小大王?这是个什么身份?心尚纳闷儿,头前却已是看到一双明晃晃、镶了宝石的靴子。

“抬起头来。”

雅予抬头,眼前,一个锦衣华服之人,好近,一张油腻腻,极丑陋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亲们久等了,因为工作上的烦心事耽搁了。不多说了,往后一定保证更新。每天看到文下热闹,不知道多安慰,爱你们,普遍MUA一个!

谢谢长腿君的手榴弹,谢谢小宇的雷雷,也谢谢明净之蓝投给嫂嫂那边的雷雷!╭(╯3╰)╮

另注:蒙元时期,与成吉思汗黄金家族有关的蒙古贵族男子受封为宗王,有王印的宗王称为“大大王”,未获封王印的宗王称为“小大王”。这里借用是为了显示某人头上的各种衔位,请考据的亲原谅。

第45章

终究还是搬了出来。这安置在女眷营角落里的小帐篷,远离高贵与显赫,一床一几、墨香与纸素的淡雅安宁本是她的求之不得,可此刻身在其中,雅予却是说不出的忐忑…

那一日被大夫人乌兰叫了去,慌乱之中雅予已是做好不得已就破釜沉舟的打算,甚而在踏入帐中那一刻盼着能把赛罕将将灌给她的那些话都婉转地说给乌兰,如此自己便可不必再去面对那钦。只是,事总与愿违,雅予至今想起来都不知这句话究竟贴切与否。

大夫人确是为着分帐一事寻她来,面上笑意暖,言语亲和随意,女孩儿家独自居住的叮咛如娘亲一般贴心,把那变小、变远的帐子和那帐中不见了的侍从仆女都从从容容抹于无形,一切安排都似平淡无奇、顺理成章,再无一字话外有音让人心生局促。若非从赛罕口中做实了那提亲之事,雅予恐要恍惚早先都是自己多心、错会了意思。

事情未经解决便平静如初,从此的日子清静惬意。大营中人都各司其职,一不应贵族之名,二不曾有当真安置的身份,雅予觉着自己这每日闲散总是不妥,遂依旧随着小主儿帐做些针线,虽说也不当真要如何使唤,可英格确是喜欢她手下那新鲜的四季花木。只是,自那一日私会落在小丫头眼中,两人再不似从前那般闺中亲密。偶一日无人,又挑了话头打趣,英格的眼中多了隐约不定的郁色,离别时握了她的手轻声道不可再与她亲近,免得自己往后伤心。雅予一怔,心忽然酸,不知为何她听得出小丫头为之伤心的是她,不是那两位叔叔中的任何一个…

这日晚饭后,雅予将学做的蒙绣收拾好,在小桌上铺开纸墨。赛罕走时留给苏德一只小鹰,据说小鹰是他亲自驯养,日行千里,可彼时并未提要常写信,只是说若有话传昼夜可到。雅予听了并未接话,谁知他走后,这信确是三两天便来一次。

说是信实则他那龙飞凤舞地一页也写不下几个字,听说探马军已然拔营往乌德尔河去,可在信中却只字未提,景同的日常依然是从阿木尔那儿来,因此他的信多是言之无物。雅予把这边分帐之事仔细说给他听,也显然出乎他的意料,却那回信中也只是嘱她:静观其变。就这么四个字,雅予反复看,才琢磨出平日里该如何与那钦相对。

一离远了,人的心思就会沉淀,然后散开,他那张扬的气势分明还能从纸上墨中喷薄而出,可夜里偶一闪念,雅予还是会想若是日子能就这么安逸地过,何必还有那两个月后的约定…

从靴中抽出那把狼头小刀,凑在烛灯下。日久年深,狼头的雕刻已然被磨得失去了原本的狰狞,只是那头顶的狼毫依旧冷硬、清晰如故。烛光里银色的毫隙深处黑红的残血聚成了泥,将那狼毫刻塑得根根逼真,仿佛能嗅到那血腥凶残的味道。

雅予掏出帕子,轻轻地,仔细摩挲过,仍旧只余白净的纱。那日该是有多少血才能没过了狼头?只记得她醒来后,手上已然清洗干净,可指甲深处也似这般留着抠不去的痕迹。那一夜疯狂的恨总以为这一辈子便是将他食肉寝皮也难解万一,谁知,竟是抵不住他的血浸入她的肉中…

他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既然又耍了蛮横威胁她,为何要把这靴刀给她?既然从此要迫着她为所欲为,为何又要诺下个“若是用得着,只管扎”?难道他自己驯不服自己的兽性,却指望旁人能把握?他说野兽不是人,可野兽说话算数。不知怎的,这么一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与那硌在手中的狼头相应,雅予竟是觉得比那指天发誓还要让她难以回拒。

狠是他,硬是他,混账无耻也是他,可一刻透了软,便是混乱也让人如此招架不住…

于景同,她是生,他是养,事到如今,究竟哪一个更亲?虎毒不食子,狼急了会咬那胖娃娃么?…不会,可若说起回中原一事,他当真是把对了脉,毕竟这于她是心头大事,于他却不关痛痒。他若横了心无赖,她怎的能不生怕?想到此,雅予轻轻叹了口气,算了,就随了他走,血到底浓于水,与孩子朝夕相伴往后才有更多的把握。只是…这“朝夕相伴”最先就是孩子的阿爸,虽有这靴刀做底,可还是,还是有些受不了…

想起那快要把她揉碎的怀抱,雅予低垂了眼帘,淡淡的烛光都似太过灼热,直烫红了她的脸颊。每一次不知是源起何处,言语与怀抱、争执与商议都会无一例外地终结为他的啃咬。彼时他就似卸去冠帽的禽兽,捕吃猎物全不顾吃相,放肆之极;她在那口舌辗转、似麻似痛的禁锢之间也迷昏了心思,再无招架。

每一次,身上都要留下他的印记、他的味道,留下他给的疼。她该是怨恨自己、嫌弃自己才是!可怎的一次又一次,竟是渐渐地没了这嫌顾的心,夜里躲在被子里问自己,难不成是惯了?而后又悄悄骂:不知羞!一个“惯”字,丢了女孩儿家多少廉耻。

女孩儿家…如今的她早已不再是清白女孩儿。他说让用“从一而终”去与那钦周旋,殊不知,这四个字让她恨也让着实她无奈,顿时,觉得自己好没出息…

又是一番胡思乱想,扰得人心烦。雅予将那小刀复插回靴中,抬手轻轻研墨。已是有几日没有他的来信,想是营中繁忙。原本也不在意,只是这几日雅予心里倒是有些事想说给他。自那一日误撞上那个什么小大王,怎的时时处处总会见?打听得来,知道他是右翼大将军绍布的内弟,雅予便更生了警惕之心,总怕自己言行不慎露了身份找来大祸。可小心行事之下又觉得蹊跷,此人言语轻浮,行为粗陋,一则自是不像个高贵尊重之人,二则也断没有那个察颜辨色揣透端倪的本事,这才算放下心来。

只是,往常从不见,如今总像是躲不开,见还总在背人之处,让雅予心里说不出的别扭,觉得…他像是跟着她!蘸笔写了两行又是踌躇,跟赛罕说这些做什么?原本也不再有疑心身份之事,若只管说那人恶心猥琐,听着倒像是自己编派有男人轻薄她,反显得女孩儿家不够尊重,遂想了想又搁了笔,撕扯了去…

帐帘轻响,扑进帐外清新的气息。雅予抬起头,微微一怔,他终是来了…

他多少次暗示那曾经渊源,她只做没心思,不肯应对。又为着那不曾做实的亲事与他一刻就疏远,甚而面对了面都不肯回他一个眼神,全是忘了这许久以来他的精心护卫,直把他与那迫人就范的强人等同视之。如今这小帐的日子清静安逸,一切都随她心意而来,受用之时雅予心里明白,事情不是没有解决,都是他在背后默默安置。明知道这些,她却为着那一句“静观其变”依旧与他冷淡、不多言语。如今想来,实在有些过…

他站在门边,脸上依旧是惯于她的微笑,暖意融融又彬彬有礼,不曾夹杂丝毫的落寞与嫌恨。雅予走过去,俯身行礼,“五将军,”

那钦虚手扶了,“快起来。”

雅予站起身接了他的目光,回给他一样的微笑,轻声道,“将军里面请。”

长久的刻意躲闪,他早已习惯了她小心翼翼的冷漠,此刻这毫不生涩的笑容、这一句主动的请,饶是他知道所为何来也忍不住心动了一刻。

两人在桌旁落座,雅予斟了茶双手敬上。那钦接过,问道,“一个人做什么呢?”

雅予看了他一眼,一面随手将笔墨仔细收拢到一旁,一面应道,“写信。”

那钦不可察觉地点点头,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