僵持…

时间仿佛凝固在人与兽那始终无法交遇的对视中,周遭的一切都变成了对方的眼睛,静谧如此绝对,生与死的一线之隔在她迷离的意识里聚拢、扩大,又越来越模糊…天地漂浮起来,人也轻,只可惜,虚空的身体无论怎样也把持不住那流失的气息,还在一点点、一点点地往下沉,离开的感觉那么实在。汗水从额头、从身体的每一处渗了出来,不知那里头是否已然枯干,竟没有带出丝毫的热气,水珠滑下,长长冰凉的痕迹…

血与汗一起流淌,她木然地感觉,木然地听,听那流淌的声音,疼痛随着汗水流进毛孔、神经,聚拢在腰腹,拖拽与撕裂,仿佛要生生将上下断开。手死死攥着,与那断裂争夺着最后一点力气,狼头柄刻进了皮肉中却不曾带来一点知觉,她可以不动,没有力气动,只是她怕,怕那断裂之后的倒塌,她该拿什么来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目光涣散,不远处的斑点渐渐融入月光投下的树影里,寻不见。雅予知道她撑不住了,飘散的意识奋力在脑中搜刮着他的话,他可曾说过一只豹子吃下多少肉可以饱腹?她一个人,够不够…

细细的摇晃与颤抖捕捉进那斑点下深藏的眼睛,前爪慢慢抬起,似有些不确定,在空中向后顿了一下,终是向前踏去…

“昻!!”

突然,一声长长的嘶鸣响彻夜空!仿佛从天上劈下的惊雷,震得那破裂的身子僵在原地,露出狰狞的野兽也惊得停了爪牙。眼前一道银白闪过,风驰电掣,庞然而降,端端遮挡在她面前。待看清,月光下,黑漆的丛林中身形矫健,通体雪白。

天哪!飞雪豹!!

豹子的机敏将眼前的突如其来瞬间消化,看着这熟悉的猎物,那悄无声息的靠近终于爆发成了力量,猛地扑了上来,尖利的牙齿一口咬在飞雪豹的脖颈!

这么近,鲜血扑地喷了出来,雅予只觉心惊肉跳,死亡突然在眼前变得如此热烈!却见飞雪豹长啸一声,昂起头就着伤口将那斑点的身躯拽了起来。四蹄飞扬,风一般的旋转,将那长身的豹子狠狠摔砸在一棵粗壮的树上!

鲜血横飞,一梭梭扑洒过来。

从未见过如此激烈的场面,从不曾想到一匹食草的马儿能有如此的胆量与魄力!搏命之狠让一只凶残的野兽无处逃脱!

无处攀爬,四蹄扑腾,那野兽死死地咬着不肯松口,尖利的爪子在雪白的马身上留下一道道血痕。耳听得骨头与树干碰撞出碎裂声,飞雪豹夺命的气势力量无穷,几番摔砸,豹子身体下垂,显是不支,正是要松口寻得解脱,说时迟眼中快,嗖一声!远处飞来一支箭正中豹头!凄声惨叫,终于带着爪牙栽倒了下去。

满身鲜血的飞雪豹立刻掉转头,俯身跪在他们身边,低头,轻轻去嗅昏迷中的主人…

远处马蹄声响,惹起林中风声簌簌。

一切都来的太快,看着眼前那穿行而来的人,雅予愣愣的,着神明一般从天而将的,不是她的恶魔,是…

小腹中突然崩裂,整个天地坠入黑暗…

快马飞奔,一跃而下,那钦一把揽住瘫倒下去的人,“雅予!!”

空旷的原野中支起数十顶毡帐,百骑卫队严密护卫,传百里流哨。熊熊的篝火冲天映照,清冷的月光被夺去了光亮,悬在夜空的一角,淡淡的…

两处毡帐,一个昏迷,一个几乎已经死去,两个都是心头最软处的神经,那钦辨不出哪一个更当紧。心被焦灼烤干,杀人的疯狂按捺不住,一点耐性为的只是此刻他们依旧残存的生机,沉在面上没有一丝颜色,落在手下,是从未有过的温柔…

湿湿的手巾轻轻沾了沾那干裂的唇,眉头紧皱,牙关紧咬,脸庞的棱角颜色越是深重;英俊与刚毅,岁月中磨练,早不见了曾经的熟悉,却在这沉沉的睡梦中又透出几分儿时的模样。那钦抬手仔细从他的额头轻轻擦拭,擦拭那污浊的血迹,耗尽的汗水…

自己比兄弟长三岁,差得不多,却总记得是他小。兄弟自幼话少,什么都在心里,狠劲却时刻存在行动之中。一路长,他惹下多少祸、受过多少伤,每一次都是那钦应了他的狠去帮他顶,不分青红皂白,为的就是兄弟,转回头再悄悄带了他避了父母兄弟去到远处,给他看伤,还有给他教训。

他是那钦护大的,也是打大的。只不知从何时起,他个子越来越高,惹的祸越来越大,那钦恨得牙痒,手下的鞭子抽过去再不惜力。他只管嘴硬,从不还手。终是有一天,一匹快马夺天下,血雨腥风里撑起一方天地,他独领风骚,成了草原上最英勇的巴特尔!

依旧是打他,为他挡祸,可那钦心里的骄傲没有人真的知道。兄弟出事了,不管起因如何,那钦脑子里跳出的反应就是去替他,像从前一样,这是这些年他两兄弟之间惯有的相处之道。可此一番事情棘手,兄长们合力才算有了解决,交易一旦做成,都松了一口气,狠心送他千里赴北山。这是最好的结果,可那钦却怎么都放不下,请命三哥,独自领兵看护通往北山的路,不能替他,也要护兄弟平安服刑,等他出狱的那一天。

谁曾想,到底是大意了,错漏了鞑靼的边境。这一错,一场大祸…

老六狠,看那场面必是杀红了眼,连马匹都不曾放过。一把刀,一个人,便是木桩一个一个砍过去要耗去多少精力?三十六骑血肉之躯,他是如何撑到了最后?便是几头雄狮的力量也不足够。没有力竭当场倒毙算是他命大,此刻他像是累了睡着了,大夫查看过后也无话可说,可打过仗的人都知道,一旦耗尽了精力陷入昏迷的沉睡,十有八//九都再也醒不过来。此时除了等,那钦别无办法。兄弟妙手治愈了多少疑难杂症,救了多少命,可他的病症却从无医药…

“将军,回五将军,”

耳听得人轻声唤,那钦回神一眼看到帐帘旁恭敬回话的正是大夫,他赶紧起身迎了过去,“怎样??”瘫倒在他怀中,雅予满身是血,直看得那钦心惊肉跳,他不敢想这一帮野兽一般的男人若是也曾袭击她,该是怎样的情形。

“回五将军,那姑娘并未受任何外伤。”

“哦?”

“是小产,血崩而至。”

“什么??”那钦一把将大夫拖了起来,“小产??”

这一年的时间,那钦早已心灰意冷。老六吃都不吐骨头,当着人的面抢了她走,回来的时候是怎样的情形都不为过。只是,耳听得小产二字他的心还是不由地狠狠揪了一把。好在立刻回神,抿抿干涩的唇,艰难咽了一口,“嗯,知道了,好生照看。”既然身上并无其他的伤,想来是老六早早查得不测将她安置,只是事后惊吓导致小产,好好做个月子休养也便不妨。这颗心总算是放下。

“将军,”回话的大夫却似并未随他安稳,小心看了看脸色,又道,“这姑娘小产实非寻常,如今…”

“嗯?”三哥一得了北山出事的信儿就将金帐最好的大夫遣来随他,此刻看着那面上几是抽搐的面色,那钦惊道,“如今怎样?”

“大,大出血,止不住了!”

“什么?!”那钦只觉头晕目眩,这个词于他兄弟六人含义凶险又深刻,额吉生老六就是大出血,当年有阿爸亲自守在身边还险些要了命!心慌害怕,那钦无谓地吼道,“只是小产怎么会大出血??”

“是,是,原不该!可我查看姑娘口边的颜色与残余,恐是口嚼过休腾花于六将军上药。休腾花大寒,泡过的泉水饮下都有坠胎之险,她吞下可是休腾花的原汁!而且,最当紧的还不止这个,不知是如何刺破了掌心,花汁融进了血中,那可是比服用强了百倍的药性…”

“混账!!”那钦一把死死卡住他的脖颈,“你是做什么吃的??跟我念的什么经!!一个女人的小产都束手无策,你可是想死?!”

这一场血难,六将军生死不定,人人知道五将军是屏着气,一旦点火,随时都有大开杀戒的可能,大夫吓得面如土色,“并,并非属下无能,此刻的情形确有药可治,可属下不敢贸然上药,因着…”

“还磨蹭什么??赶紧用!!”

“将军!”大夫大了胆子喊住这已经失了神智的人,竭力解释到,“那药的引子也是休腾花,将军,这一碗药一旦灌下去,往后就是神灵再世,她也绝不可能再…再有孕了!”

心急如焚的那钦突然愣住,什么??再不能孕?相与她的性命,取舍在那钦心里一刻就清晰,只可惜…他不能。他不是她的男人,即便就是认做兄长,也不敢给她做这个主!

一把丢开大夫,那钦大步赶到了雅予帐中。一进去,扑面的血腥,那钦狠狠咬了咬牙,俯身在榻边。

柔弱的人仿佛已然流尽了血,薄薄的,白纸一般惨淡。心如刀割,为何…为何每次重逢都要让他看到她如此伤害,“雅予…雅予…”

惨白的小脸上绒绒的睫毛那么突兀的黑,微微地一颤,挣出一个艰难的缝隙。朦朦的烛光中,雅予看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冰凉的身体,酸楚哽在喉中,她努力搜刮着气息缓缓呼出,“兄…长…”

一声唤,唤得男人的肝肠寸断,死死攥紧了拳头,“兄长…来晚了。”

“他…六…”

“…他没事,老六好好儿的。就是累了,睡着了。…过个两日,一定又是生龙活虎。”

青色透明的唇边一丝甜甜的微笑,“多…谢…兄长…”

眼见着那缝隙慢慢合闭,眸中的一点光亮渐渐远去,那钦大呼,“雅予!雅予!!”

她终又…强睁开眼睛,“告…告诉他…”

“什么?你说什么?”

“告…诉他…”

“告诉他什么?”她的声音已经只剩下气息,那钦不得不附在她唇边,颤声道,“雅予,你要告诉他什么?”

“乐不…思蜀…”

心一顿,抬头看,绒绒的睫毛平静安稳,一颗晶莹的泪珠滑下耳际,烛光中,她仿佛一块白净无暇的玉,那么美…

“雅予!雅予!!”

撕裂的嗓音唤不醒那似已然离去的人,那钦疯了一般冲出帐。

“老六!老六!!”

兄弟是神医,若说她还有一线生机,就是她自己的男人!神智混乱,那钦奔进帐中一拳砸了下去,“老六!老六!醒醒,醒醒!!”

人在沉睡中,精气全无,连那死死纠缠了他十几年的燥热都在慢慢抽离,他仿佛死了一般,一动不动…

“将军!将军!人不行了!!”

连滚带爬,人们紧跟着来报信。

重返回在她身边,那钦一把将人捞起紧紧抱在怀中,“雅予!!雅予!!”

柔弱的身体早已冰凉,此刻竟像是要化没了一般,一点点一点点在他怀中瘫软。心被撕得四分五裂,疼痛疼得他仰天长啸,老天!!老天!!我该用什么换,用什么换??!

…好累…

…好香甜的梦,轻轻睁开眼睛,天边的日头那么暖,那么明亮,五彩的光晕慢慢扩大…有人走出来,是爹爹,娘亲…还有哥哥,嫂嫂…

“雅予!!雅予!不能死!快醒醒!!”

嗯…是谁…死死拖拽着她不许走…身子已然飞了起来,可心却怎的沉在原地…好重…好疼…

遥远的声音呼唤,六郎…六郎…

“雅予!!快醒醒!!快醒醒!!”

她走了,她走了,那钦一声大喊撕裂了心肺,“药!!药!!”

充血的眼睛发了疯的猛兽一般,颤抖的手端着那碗浓浓的汤药,从已经紧闭的牙关里灌了进去…

作者有话要说:

呃,这算到底了,下章就把六狼戳醒。

谢谢亲爱的c,一颗手榴弹收到,又一颗手榴弹收到!咔咔!

谢谢亲爱的小宇,雷雷收到!mua!

第71章

明日一早就要启程,所需的车马卫队那钦都一一过问、仔细安排。将将入秋,草原上尚是挣着夏的残热、一片绿色浓浓,荒野里的风却早已纳进了丝丝寒意。不见星月的天空,压抑着沉闷,仿佛能看到天边滚滚压来的乌云。多少年风雨中奔波,天生地长,四季变化都在眼鼻之间,单是嗅得这气味那钦就知道快要下雪了。

荒郊野地不宜久留,更况这一战灭去一支精悍的先锋队,本是绝胜之势而来,这一惨败不论于谁家都是扼腕之痛。虽说三哥那边施力周旋已是下了搏命之手,谅那边咬断牙根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可一旦大雪封了山走不出去,再有什么后患都难以预料,遂那钦只待得雅予睁了眼,便即刻下令开拔。

眼瞅着手下人将厚重的毡皮从马车篷顶罩下四周、钉牢,那钦又命在外头多加一顶篷盖并皮帘。人们赶紧应下,七手八脚地张罗,一个个闷头干活,明明白白的道理都闷死在心里。实则,这马车虽说比一般的要宽出一倍,里头也更敞亮高大,可这么个保暖的法子实在是密不透气,里头若再放了小碳炉子,怕是要闷得慌。再多添一两个人说话,难免积了水汽,反倒不舒服。可将军的脸色堪比那天煞神,手把着腰刀不曾离开一刻,抬手就是人命,谁敢多一句嘴?遂都低头,拼了力紧着手下的活计。

来的时候十万火急,都是单刀轻骑的人马,大卫队随后而至带来了一应所需却独独缺了一样东西,那就是女人长途行用的马车。三嫂做事向来滴水不漏,这一回是事出急果然失了方寸,还是…想到此处,那钦不愿再往下去。

得到消息之时已然错过了两天,知道那多年的仇恨千里扑杀必是夺命的架势,兄长们震怒之下心如火焚,可信念却一刻不曾丢。相信自家幺弟狼一样的侦察与警觉,更相信他狠绝的身手绝不会让来者轻易得逞!可于那陪刑的女孩没有人提一个字,那钦也没有。

连夜奔走,人似在火中燎烤,不知哪一处已然烤成焦灰。荒郊野外,几十骑人马包围,纵然天大的本事又如何能一个人护她周全?那帮贼子若动了兽心用她来威胁老六,后果不堪设想。更甚,以老六的狠恐根本就不会让她落入敌手!多年征战早就明白两军阵前人质的牵涉和于大局的危害,他就曾亲手射杀了自家的人质夺下城池。日夜兼程,水米难进,稍有懈怠那钦眼前就会出现她被老六一把掐断脖子的情形…

如今,虽是受了大创,却是清清白白地活着,看着她睁眼那一刻,那钦只觉得天地都轰然不见,只有那一双水朦朦美丽的眼睛…

虽说一路走一路行营断不会风寒艰苦,可那钦心里却不肯她再多受一丝颠簸,遂连夜拆了一顶帐子结结实实地做了一辆四驾马车。宽敞、高大,足够她躺,足够她睡,也足够…添一个人陪在身边。

又嘱咐一遍一应被褥暖垫都要在明儿一早重新暖过、熏过,小碳炉子要提前安置,别到时候热铺盖上了冷架子经不得时候。看人们都当紧地应下,那钦这才放下心去巡哨。

再转回营中已是夜深,连日操劳,身体早已空乏,可仇恨与责任燃着精神,亢奋不眠。一路往回,那钦正是要进帐,一眼瞥见不远处的篝火旁赛罕一身薄衫独自而坐,披在肩头的衣裳不知何时已滑落在地,阿木尔守在身后也不敢上前去捡。这小子素日人精似的,看他的谨慎足见此刻那沉了神思的主人不可打扰。

火光中的人一动不动,挺拔的身型入在眼中竟似有些单薄,莫名一股萧瑟之感,让人陡生凉意…

那钦不觉叹了口气,当日守着他眼见那气息一丝一丝地弱了下去,最后一夜人冰凉、脉都没了。大恸之下那钦若失了幼崽的野兽疯狂之中险是千里寻仇而去,可突然间他睁开了眼睛,直勾勾的。人们正是惊奇,见他腾地坐了起来,之后行事言语竟仿佛好人一般。兄弟是个奇人,那钦早就知道,可这一回难究竟是死里逃生还是死而复生,他不得而知,只知道醒来后那纠缠了兄弟十几年的燥热竟是去了大半,如今也穿得袄也在火堆旁坐得。多少年寻医问药不得解一朝脱去该是庆幸之事,可兄弟再不是扛得酷寒之人,那钦心里不知为何竟有些凄凉。抬步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衣裳轻轻给他披在肩上。

赛罕并未抬头,只接了兄长的手用衣裳拢住了身子。那钦挨着他坐下来,瞥了一眼身后的帐帘,想问一句她睡下了?又咽了回去,自打兄弟醒来,他便再不曾进得她的帐。此刻随口一句问也似不合身份,便没再言语。

兄弟二人坐了一刻,只听着柴草爆燃的声响,听着夜静,默然无声。赛罕那冷肃的脸庞仿佛刀刻了棱角,一丝颜色与波纹都不见,这冰封的表面如此严整、看不到底下的怒火沸腾让那钦心里有些不安。自打醒来后,他不曾饮得一口水就接手守在了雅予的病榻旁。身为大夫和她的男人,事无巨细,他亲自照料,见了那钦也不过只言片语,不是药就是她的安置,却于这场劫难不曾提过一个字。老六是个记仇的人,他越不吭声,心里的计较越狠。那钦抬手抽了一枝柴,吹熄了火苗在地上描了几笔,低声道,“不是绍布。”

“我知道。”

赛罕的平淡让那钦有些意外,又一想虽说鞑靼与瓦剌并无言语上的不同,可以兄弟非凡的听力能辨得来人些许地域口音也非难事,遂继续道,“知道是鞑靼那边哪一个么?”

这一句问又是沉默,只是此刻的沉默越发阴沉了下来,连他面前的篝火都似被那周身的寒意灭去了势头,悄悄地曝着红光。那钦不得不抬起头,目光寻过去,半晌,赛罕才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巴日。”

那钦蹙了蹙眉,将心中的疑问摁了下去。三哥私下与绍布交易,这件事不到事发根本就无人知晓。老六怎么会知道?那钦转回头,目光投入眼前热晕中那毒蛇般舞动的火舌。三十六个人,他取了三十六条性命,收拾战场时那钦仔细查看过,有的是一刀毙命,有的是搏杀而死,而最后的几个,肢体残缺,惨不忍睹,“巴日”这两个字是从何而来可想而知…

“巴日如今的势头大不如前,”兄弟二人并肩,那钦低声说着局势,“三哥此番用他那封信与绍布交易,也是权衡再三料定他除了重燃旧恨不会有更大的动静;即便与绍布勾结,一时半刻也断不会对鞑靼汗庭造成威胁。可谁曾想,有绍布的利害在中间还是没能挡住那头蠢猪,一心转做了私仇,非要杀我兄弟解气。”

“解气”二字满是不屑,连一丝较劲的恨都听不出来。草原民族勇猛好斗,连年征战,一个个小部落从生到灭,只若雨后草地上遍开的野花争奇斗艳,灿烂一时。男人生来就是要上战场,攻城夺地,一展雄威。草原崇尚光明磊落的巴特尔,败则败矣,臣服而下绝不拖泥带水,若此等龌龊的暗杀实在是有辱气节、于人不耻!

“可他哪里知道想杀的是这么个天煞不灭的东西。”说着那钦笑了,抬手用力拍了拍赛罕的肩,“这一局你撑过来,咱们便最是得利。那蠢货这一招几乎是给绍布摆了个死局,因祸得福,也算一箭双雕。”

听到“因祸得福”,赛罕鼻中冷冷地哼了一声,“一时之仁也算得其所哉。”

那钦听闻敛了笑,没接话。这一句说的是三哥。当年巴日想反,联络起事之时被三哥洞悉,捕获了他的一封亲笔信。那个时候正是灭巴日的最好时机,可念在他是三嫂同父异母的哥哥,三哥便按下不发,只做牵制。巴日恨得牙痒,只当是乌恩卜脱毁了他争夺汗位的前程,殊不知他那鲁莽蠢笨的性子根本就成不得事,未落得五马分尸已是万幸。

当时议及此事,兄弟六人中二哥和老六力主要将巴日一压到底,绝不能留下后患。那钦还记得议定后,老六没再争,临了,只说了句:蠢人比小人更可恶。如今想来,正应了此话。蠢人不懂得保护自己,更不会护佑旁人,一年之内扑杀囚徒、赶尽杀绝,让绍布在金帐上有口难辩、进退两难,非但失去了这次废掉悍狼老六的绝佳时机,更险些被反手置于死地。

一时之仁确是得其所哉,只是,那钦却在兄弟的话中听出了不一样,好像小时候闯了祸逼他认错,人冷话正,可怎么听都似藏了什么,正是琢磨着就听得赛罕主动开口问道,“绍布怎样?”

“哦,出事后,绍布连夜赶到金帐会见三哥。大汗跟前儿,三哥没有为他澄清,却也不曾落井下石。这一回这厮也算受了暗伤,有苦难言,给他个台阶下,往后自有找补的时候。”

绍布在汗庭上一直十分避讳与鞑靼之间关系,这也曾是他常用来攻击太师夫妇的把柄,而此时更知道六兄弟红了眼,乌恩卜脱能没有金箭就调动人马直奔北山营救,一切相比兄弟的性命根本不足为道。如此胆大妄为足见其野心与魄力,原本这是极好的借口参他不遵大律、妄图谋反,可怎奈乌恩卜脱得知消息之后立刻禀至大汗,绍布还在连夜奔波的路上,大汗便已然为痛失悍狼懊恼不已。管他什么大律王法,为了一个爬虫一样的东西折损一员猛将,在这弱肉强食、群雄逐鹿的草原上,实在是太不划算!因此绍布到了后极是识时务,根本不曾动过与六兄弟叫板的念头,更主动请了金箭着人快马送往北山。

“嗯。”赛罕点了点头,两日前看到跟随金箭而来的押解令上是奕宗王的金印,就知道三哥依旧奉他为主审官、给足面子,虽说字面上仍是“将人犯速速押解回营待审”,可明眼人都知道这所谓的千里流放十年禁就此终了。达到目的又不失敬于宗王族,此番与绍布的周旋可说是十分妥当。

“三哥信中道一切都待回去再说。”

“嗯。”

见赛罕只管应着,深凹的眼睛却一动不动,那钦不觉皱了眉头。同为狼虎兄弟,仇恨一样的炽烈,可这仇能积攒在自己心里,却不能积在老六心里。他可以慢慢消磨、替代,甚至死咬牙吞下,可老六不能。那三十六命显然不足矣安抚,此刻的老六就像伺机猎捕中的狼,暗中的冷静,让人难以预料那之后的爆发、焦心不已。

“老六,这事儿过去了。往后要从长计议。”

赛罕闻言转头看向那钦,嘴角微微一笑,没吭声。无法揣摩,那钦闭了嘴。胜仗之后,兄弟的恨究竟在哪里?是那无意中被坠杀的孩儿,还是他的女人?许是都有。对她来说该是欣慰,只是,这仇恨雪尽的那一天,男人又能给她剩下什么…

篝火有些乏了,四周窜动的火舌哑了下去只在中心烘着势头。那钦丢了那支柴进去,挑起几颗火星,憋在心里的话思来想去到底还是得说。这几日两兄弟都忙,政事无暇言及,说起她的病,仿佛只是一场风寒小症,醒了就一切安好。两个人都在装,装不知道,装早已心知肚明。其实给她灌下药后不足一个时辰老六就醒了,当时那钦头脑发懵,眼睛充血,想不明白这是老天有意捉弄,还是命该如此。此刻看着兄弟,到了该交代的时候,咬了咬牙道,“老六,那日情形险,我慌了神儿,没有把握…”

赛罕似意外,挑了挑眉,嘴角边那一丝不曾隐去的笑展开来,难得地牵到眸中,冲那钦双手抱拳,哑声道,“多谢五哥。”

那钦僵了一僵,“嗯”了一声。

兄弟二人又默声坐了一刻,行营各处已是陆续起了灶火。天要亮了,看着远处袅袅的白烟,那钦脑中立刻又涌上一堆杂七杂八的事要安排,双手撑膝站起身,“去歇一会儿吧。”

抬步离开,将才未吐尽的话都咽了回去。他想说:回去把亲成了吧。一刻顿住,觉得自己想给老六指路有些愚了。成了亲又能如何?兄弟中最疼小妹丹彤的是老六,十七八岁正是年少轻狂、叱咤风云之时他就收养了狼娃小诺海儿。老六这个男人,还未近过女人就已经会当爹了。两年前又将狼群中扒来的小东西认作义子,听四哥说,他视若亲生,同榻而养。父子情深早通了心意,那两岁的小东西竟也是听力非凡,真真与阿爸一脉相承。

今生,他怎能无子?

嫁给他,她就得一辈子看着他和旁人过。临死前,她那一滴泪滴进了那钦的心坎儿里。他不能再去追究她于老六是被迫还是日久生情,是恨,还是怕,她是他的女人,只要他活着,她似乎就已然圆满。只是,骨子里她还是那个清清如玉的江南女孩,能承受这许多的生死劫难,可究竟又能有多少的心力来承受往后那永远失去、岁月无尽的煎熬?那钦突然有种按捺不住的悔恨,那一刻是不是该放手让她去,至少那时她心里那男人是她的…

兄长离去,留下他独自一人。赛罕拿起脚边的酒袋扬起脖子灌了一口,炽烈的酒在胸口炸开,熟悉的滚热烫入心肺。浓眉紧蹙,享受着那只是突如其来的一瞬感觉,不过一刻,整个人都清凉了下来。展开眉头,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他长吁了一口气站起身。

帐中只留了一支小烛,撑不过一夜,恍恍的光努力挣着已是疲惫不堪。来到榻边,看那安静的人儿窝在棉花堆里,歪着小脑袋蜷身偎在他枕边。他笑了,轻轻坐□,撑了肘端详。苍白的小脸侧躺越显得,眼周的黑晕越发明显,鼻梁与眼窝处漾漾的映着光线,仔细看,攒了好大一颗泪珠,烛光里满满的,晶莹剔透。他伸出手指,轻轻捻去…

轻手轻脚地褪去衣衫,打开被将那一阵冷气下瑟瑟的小身子卷入怀中。贴了软软的人,心好静,争斗与搏杀都灭去,又是崖口下小窑的安宁。彼时狼群围困,心里头的恐慌一直缠了他很久,好些话为了男人的面子不曾对她说过,如今,倒没了说的去处。此刻,心头只有四个字:敬谢苍天…

倦意袭来,他闭了眼睛,抱着她,安安稳稳地睡去。

押解起行,百骑卫队将“人犯”拥在正中,紧紧护佑。队伍浩荡,铺展开足有数里,却这人马精干,行进起来速度利落,不过半日已是走出百里。

一路行来,阴天乌云仿佛都压到了身后,风渐和润,地上的颜色渐渐多了起来,偶尔着,开始看到一片一片黄绿的草地。飞雪豹从未如此“被困”,走着甚不畅快,时不时踢着蹄子,好是不耐。赛罕抬手拍拍爱驹,小心不让它挣开伤口。扭头看一眼身边紧紧跟随的马车,遮得严严实实不透一丝气,半天一点声音都没传出来,不知怎的,他忽地有些心慌。跳下马,打起帘子。

“六郎…”

里头光线暗,眼睛尚未适应就听得那里头一声极轻的唤,赛罕的心由不得就牵扯了一下。大伤之后,她耗尽了元气,气息极薄,这游魂般的语声已是她极尽所能。

原本觉得闷热,一听这声音倒又怕她着了风,赛罕赶紧上了车,遮下帘子。宽敞的车厢里,她躺着,他支了肘半卧着,两人挨得近近的。她似还不够,歪了头又往他怀里凑了凑。乖乖的小模样看得人心疼,想揉揉她,又怕她受不得,只得手指轻轻地、轻轻地抚摸着那没有血色却依旧细嫩光滑的小脸,昏暗的光线里,看到绒绒的睫毛上细细的水珠,“哭了?”

随着她,他的语声也压得很低,她稍稍一怔,轻轻摇摇头。

最见不得她强撑着委屈,赛罕眉头一蹙将人捞进怀中,抱紧,在她耳边道,“五哥不是外人,想哭就哭,别憋着。”

他竟是不信她,她也没有力气辩,只抬头看着他,搜刮着气息竭力道,“没哭…真的。你…你尝尝。”

赛罕闻言愣了一愣,笑了,大手捧起小脸伸出舌头舔了舔。嗯?水渍渍的,真真是没有味道。不是泪,是水汽。她没有哭…如此大难,醒来后看着他就露出了惨白的笑,安静地吃药,安静地听他的话,从不曾掉过一滴泪。他不喜欢女人的泪,可这一回他却恨不能听她痛痛地哭!她为何不哭?是没有力气还是梦中的泪水都耗尽了?心…究竟是怎样?

看他眉头越紧,她似明白了他的心意,微笑道,“…往后,我都不会哭了。不能哭…”

“鱼儿,不撑着。啊?”

“嫂嫂…嫂嫂在景同之前有过一次孕…”不听他的劝,她努力地攒着力气诉说,仿佛飘忽的魂魄游丝飘荡,“后来,没…没了。娘说,孩子,有的孩子是天上的神仙娃娃,是…来给父母挡灾的。那一个是,我们…我们的小孟和也是。”

赛罕死死拧着眉头,仿佛沉铅卡在喉中,一个字也应不出…

“你说…是不是?若非如此,飞雪豹…是如何寻到我们?休…休腾花又是怎样在莫名地在穴壁上冒了出来…从前我都没见过…那一日…花瓣好大…颜色好浓…”为了说服他,她尽量地快,额头挣出了汗珠,气息急促,反倒更加虚弱,断断续续地一个音有一个音没有,“还有…那只豹子…是,是小孟和挡下我两人的性命…你说…是不是?”

“…是。”

听他应下,她高兴地想笑,却越发喘了起来,身子由不得在他怀中微微发颤,“娘…娘说,这,这样的孩子都是上天恩赐。只…只是这做娘的撑不得,老天…老天就先收回去。待那做娘的…知道怎么保护自己的娃娃,就…就再还给她。所以…当娘的,最当紧的就是不能哭。你若是哭…如何,如何护得孩子…”

颤抖的手没了把握,他狠一用力险些将那把柔弱的骨头捏碎在怀中…

“…老天,老天当真把景同还给了嫂嫂…你说…你说他会还给我么?我的…孟和…”

“会。怎的不会?…这世上再没有比我的鱼儿更撑得的娘。”

“真的?”他的话在她心中向来就仿佛天神御令一般,他说会就一定会!兴奋的人儿苍白的腮上竟是泛起了薄薄的红晕,紧着逼他问,“你说…那是什么时候?他…他什么时候回来?”

“很快。…很快他就回来了。”

闻言她微微蹙了眉,“我…我是想求老天早点还给我,可…可我没力气…我,我如今都…都坐不起来…”

“放心,有我呢。身子一定能养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