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身正要回帐,赛罕又赶紧回头,“慢着,告诉她我同阿莉娅一道。别胡寻思,回去再说。”

“是!”

雨下个不停,天地连得蒙蒙一片,一丝缝隙都不见。赛罕独自在帐中踱步,琢磨着该下何种药来拖延阿莉娅的病,怎奈总是分心,竟是算不得阿木尔走了多久了?小鱼儿若是生气了,他少不得得自己跑一趟…

耳听得马蹄声,赛罕大步往外去,一把打起帐帘,目光在雨雾中迎着来人。马匹近了,缰绳把握不好,跌跌撞撞跳下一个人。几步远的距离,雨中遮蔽,瘦小的身子淋得湿透,衣袍贴在身上,沾满了泥水狼狈不堪,只那双明亮眼睛,穿过雨雾,熊熊燃烧的小火苗…

“鱼儿?!”

第87章

雨越来越密,几步远的距离那纤瘦的身子已是有些模糊不清,湿透的衣袍粘在身上依然被雨水打得不停摆动,可人却像被钉在了地上,一动不动。雨水从头淋下,粘湿的发完全失去了形状紧紧贴在脸颊上,一双眼睛大睁着,一眨不眨,任是风任是雨,目光仿佛那惊起的雷电穿透了雨雾。小小的人,狼狈之中竟是透着一股凛冽之气。

从未见过小鱼儿有这般气势,赛罕惊诧之余竟有些慌乱,顾不得细寻思,紧着大步上前将她拖进帐中,“这么大雨,浑跑什么??”

帐外风雨交加,帐内药香冉冉,未及掌灯,阴雨天投下与时辰不符的昏暗,静谧中透着窝心的温暖。滴滴哒哒,脚下映出一滩水迹,没有了雨水遮掩,雅予一身*渗着阴冷的寒气,瞬间就打破这一室的干燥适宜,格格不入的突兀。

赛罕张罗着去拿干手巾,阿莉娅也应着声响坐了起来,结好最后一颗扣子抬起头,才端详起这引见过一面便再不曾与她有丝毫瓜葛的小女子。这就是他的小鱼儿,是他少言寡语的口中,寥寥几个字便描画出那卧在他心尖儿上的软处…此刻从头倒脚湿漉漉地淌着水,活像一只将将从水里捞上来的小沙半鸡,半条命的模样冻得僵硬,颇有些不管不顾的味道。

阿莉娅心里不觉失笑,看这小丫头的架势是捉奸来了。也难怪,十几岁的年纪不经世事,一直被他宠着、护着,一时冷落便沉不住气。不管平日里性子是静是闹,这一场怕是要十分难看了。只是,跟了赛罕这两年,不知可当真知晓这男人的性子。他最烦小心眼计较,虽从不在意旁人眼里怎样看他,却绝不会任人强摁他的头。阿莉娅随即有些皱眉,若是小丫头当真闹起来,她该如何?言语上压制,小丫头定无还手之力,只是明知这是他心头之人,时日不多了,她实在不愿意在他心里留下哪怕一丝一毫的不悦;可若是和和气气显大度,必定会显得他的小鱼儿无趣,一旦撒起泼来惹恼他,两个人闹僵了,岂非也是她的不是?这么琢磨着一时竟是没个主意。

正是独自寻思,忽见那水淋淋的人抬起手拨开遮挡在脸颊上的发,微微一笑露出碎玉雪白的牙齿,周身那湿冷的寒气顿时在那笑容里消去了大半,好是可人。阿莉娅一怔,正是要回个笑给她,赛罕已是拿了干手巾罩在她头上。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那瘦小的身子乖乖地站着,像一只小布偶,任他的大手在她头上揉搓。拢起她的发仔细地抓捏、揉干,他好是熟练,显见不是头一次。想起曾经他自己沐浴后都不会如此精心,此刻这一幕有种说不出的异样。不远不近地看着,阿莉娅只觉那湿凉的雨气慢慢侵蚀过来,将才那生出的些许大度有些硌得心口疼…

打开手巾,露出乱篷篷的小脑袋,粗粗地给她梳梳拢,赛罕便抬手去解那*的袍子。她老老实实的任他摆布,只自己抬手把那被雨水打歪到一边的的小蓝鱼儿摆正在眉心。褪下外袍,里头也已经殷湿,不能再脱,赛罕解下自己的袍子给她穿上,衣襟对折,绕了两圈把她裹得像一只端午的粽子。包拢在他的味道中,很快就暖去她身上那细细索索的抖。

“不是让阿木尔给你传信儿去了,还跑来做什么?”

“阿木尔?我没见着他啊。”低头看着他结衣带,雅予轻声应着。

赛罕蹙了蹙眉,深知小鱼儿虽大事上十分懂得隐忍、顾全大局,可闺房之内却是个霸道、爱耍性子的丫头。从不会自己骑马的人冒雨奔到这僻静所在,先不说她是如何寻得到,单是这股子劲头就可见那心里的恼怒。赛罕那本就一团乱麻的心慌乱之余已是更添烦躁,此刻这语声入耳,十分平静,倒是让他有些吃不准。

“我一个人无事,房里闷了半日,原是出来闲逛,听人说你们出了中城往这边来了,我就寻了来。”

听她毫不避讳是跟踪而至,赛罕的脸色沉了下来,顾念阿莉娅的身子不能再激于喜怒,便不好发作,压了声斥了一句,“这么大雨,闹什么!”

平日里哪忍得他丢脸色,此刻却似不见,她面上柔和,浅浅的是常于人前所示的笑容。结好衣带他正要放手,被她两手轻轻握了,“那马今儿倒还听话。我也不想折腾,只是府里倒罢了,出到外头来,耳目难免,我不得随着么?”

“瞎操心!”赛罕反手握了她,摸到冰凉的小手上一道深深的勒痕,蜷缩在他掌心一点热气都没有,再想这两日就该是她的信期,他便语声不耐,越发拧了眉,“旁人的耳目关咱们何事!”

闻言雅予轻轻蹙了蹙眉,将将暖过些血色的脸颊又是一冷,粘着几颗雨珠更觉白净剔透,尴尬地瞥了一眼阿莉娅,讪讪道,“从来就不是个顾怜的人,只图着自己行事便宜。不关咱们的事,也不关大姐的事么?金帐不比大营,你若觉得凡事妥当,便是我多事了。”

她的语声好是轻柔,语气中不曾搀杂半分酸醋的味道,赛罕一时不得不搁下于那蛛毒的纠结,心下细琢磨。久不在大营出入,撕杀与放逐,他早淡了凡人礼数。彼时虽是心急想探知阿莉娅的病情,也并非未顾虑旁的,只是心坦荡,根本不屑去顾及什么人言。此刻被小鱼儿这么一问,脑子里这才又转了个弯。即便这草原上人人都晓得他那曾经渊源,可如今人家并非他帐中人,若当真因此惹下口舌,又不曾有实在的意思,无论阿莉娅计较与否,他这男人做的都是欠妥。再者,自己虽是脱了牢狱之灾,却并未脱去宗王族的耳目。金帐这所在不是男人厮杀的战场,是斗心思玩手段的地方,一点传言被小人恶心了去,他不在意,那积极谋划他重新出山的兄长们在大汗面前恐也不大好看,岂非无妄之灾?此刻小鱼儿冒雨赶来,待返回之时三人同行,任是谁见了都十分周全。赛罕这才按下心里的烦躁,悄悄赞了一句我家郡主果然懂事。只是面上如何肯折?只大手握紧了小手道,“还冷么?”

雅予正是要答话,床榻边传来了更是温和的声音,“来就来了,多一个人说话也热闹些。”

冷眼旁观,这半天在这恩爱的小夫妻面前阿莉娅当真被撇得如一个毫不相干的外人。小丫头冒雨跑来想抢回自己的男人并非意外,这醋性大发的举动也分明是惹了他火起,却眼见着被她三言两语便化解,如此明显的“捉奸”转瞬就成了顾全大局的举动。阿莉娅不觉苦笑,她已是病入膏肓、行将就木之人,哪里还需顾得什么人言、脸面?至于旁的,她向来于政事无心,却从他展开的眉头上看出这其中计较的分量。不知那小丫头可是当真有这般心胸还是把准他命脉的手段,阿莉娅只觉得心里说不出的堵…

“…嗯。”

雅予点头应下了挽留,赛罕却分明感觉到那掌心里的小手颤了一颤,握紧道,“府里不便,是出来瞧病的。”

“是么?大姐病了?”

原本也并未指望他会在他的小鱼儿面前与她多存下一分暧昧,却也不曾想到他能直直地道出原委,撇清得里头容不下一点曾经的情谊,若非应下她不可透露病情,恐怕此刻她已然要受到小鱼儿于那绝症的怜悯。看着他两人一道走过来,阿莉娅不觉心凉,只淡淡一笑,“不妨事。”

“是何病症?要紧么?”雅予就近坐在榻边开口问道,赛罕在一旁负手而立。

将才还像是一只将将从水中捞起的小动物,可怜兮兮,此刻不知是被他的白袍所衬还是被雨水淋冻得,一张小脸冰雕玉琢,竟是比初见她时那绚丽的色彩更加动人心肠。此刻言语关切有加,却并未有特意虚饰出的亲近,在自己男人的托衬下,小丫头的妻做得像模像样。阿莉娅看得有些出神,心底深处的落寞与疼他的心彼此纠结,难辨滋味…

“不过是陈年旧疾。”

“是么?顽症确是难缠。不过如今远胜从前,太师府的大夫都是三嫂重金聘来的名医高手,大姐不妨一试。就近着,也便宜。”

阿莉娅抬眼看看赛罕,见他神色如常,似并未听出他的小鱼儿那话中之话,便笑笑,“原本也不是什么要紧的,是你家这位大夫瞧不得人生病,总想心里有数。”

闻言雅予也抬头看看赛罕,笑了,“这倒也是。”

不知是还在琢磨阿莉娅的病,还是根本无意两个女人的心思,听她们说话赛罕再没言语。

困在雨中走不得,问一句答一句,阿莉娅看得出雅予多一步都不肯靠近她,礼数分寸把握得如此清楚,却让人觉不出嫉恨与冷意。阿莉娅忽地觉得自己低估这个小丫头了,心中隐隐生出不祥之感,看来别说是在这余剩的日子里顶着他妻的空名头过几日,便是死后想在墓牌上刻下他的名字怕是都不能够了…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还在守候的亲们,这两周为了解锁,简直是筋疲力尽。六十一章到七十七章已经修得面目全非,断章断得乱七八糟,有些很关键的地方都被删掉了,有种残缺的感觉,已经不是咱们当初一起走过的故事。不过大家放心,我还是会坚持原先的设定继续更新,直到完结。

谢谢亲爱的卿卿,那天只解锁了两个小时,就收到了你的雷,太感动了,谢谢你。

爱你们。

第88章

雨停时已到了傍晚时分,日头赶在落山前又朦朦地露了半个脸,照得湿漉漉的草原上五颜六色的水汽。几人起身往回,阿木尔伺候阿莉娅安顿在套来的车上,雅予牵过自己的马被赛罕拦了抱上飞雪豹。

一路往回,都也无话。将到大营处远远看到奔出一队人马,赛罕勒马驻足未再往前去,岂料那领头人竟是拨转马头直冲他来。看着来人渐近,赛罕眉目冷淡,只轻声在雅予耳边道,“大汗长公主的多罗附马。”此人生性暴戾,张狂好斗,沙场上勇猛,斩尽杀绝,算得是员虎将。早年夺帅印败在赛罕手下,之后各自领军再未交手,自此再不曾心平。

未及来在眼前,勒马高高扬起,多罗粗声道,“老六!我说你真是闲了,与夫人好兴致!”

赛罕微微一笑,“有劳附马惦记着。”

“哈哈…”多罗大笑,扬鞭指过来,“我可真是惦记着你!不过公务在身,改日你我兄弟拼个几坛子!”

“好。我候着。”

目送多罗远去,赛罕眸中瞬间冷了下来,“出事了。”

不知是没听到,还是不曾领会,怀中人没吭声。身子直直的,赛罕又往怀里揽了揽,依旧僵得发硬,他蹙了蹙眉,没再强只管驱马往前。

一行人回到太师府,安置两个女人各自回房,赛罕匆匆往乌恩卜脱的书房去。兄弟二人掩门说话直至夜静,待到两遍号声鸣过,赛罕方才出来。不及与兄长用饭,直往后院去。

这一天突发了许多事情,堆在心头桩桩件件,都到了关键之时。一路走,赛罕脚下无声,眉头紧锁。进了小院,看到卧房窗上映出的烛光,心才算稍稍平和。

推门进来,外间冷冷清清不见仆从,桌上一只小烛照着冷透了的饭菜,根本没动过。看着眼前景象,赛罕那转动不停的思绪不得不从边疆拖了回来,这是怎么了?

挑起帐帘,温暖的卧房里淡淡清香和着雨潮,她人坐在床边抱了膝,肩头披着薄袄,身上还是那身浸了潮的中衣。头发散在肩头,桔红的烛光里脸色依旧冻在冷雨中似的白得发青。目光直直的,像是出神,又像是入了定,一动不动。

赛罕轻轻屏了口气,他的小鱼儿他怎的能不知道?气性大,霸着他更醋性大。平日里为了不肯与阿莉娅照面,她连院门都少出。今日在人前顾全了脸面大局,那小心眼里如何放得下?回来的路上已然一言不发,拗得硬不肯给他抱。原该哄哄的,只是他心里事多实在烦乱,想着夜里睡下再有什么也能化了,谁知这一瞧才觉棘手,不敢再怠慢,走过去弯腰蹲下,凑在她面前展眉露笑,“鱼儿,怎的没吃晚饭?等我呢?”

话不及应,她猛一点头,额头狠狠砸来正砸在那高高的鼻梁上,疼得赛罕倒吸气,“丫头!!”

“只此一次。”

她面色冰冷,薄薄的唇轻柔柔地吐字,声音不大,却十分清晰,可赛罕却是根本没听明白,“你说什么?”

“只,此,一,次!”她一字一顿,目光聚拢,水灵灵的眸中透着那压不住的火直逼过来,突然严厉的语声是从未有过的气势,“我不管那帐子撑了多久,我只当从未有过!从今往后,你两个有情得给我藏着,有意也得给我掖着!只要我一天是妻,就不许再生这苟且之事!”

“什么苟且之事??”赛罕拧了眉,语声沉强压了心燥,“你这都胡说的什么?!不是告诉你了,今儿是带她出去诊病。”

“诊病?”雅予冷笑一声,“那我敢问:她是什么病非要与大夫同骑而乘?我再敢问:你要诊她哪里非得私下设帐、去到那背人之处??”

想起阿莉娅的叮嘱,赛罕咬了咬牙,隐去那辨嗅腥甜的举动,只道,“鱼儿,我带她同乘是因她不能颠簸,不能劳累。她确有隐衷,病得古怪不想人知道。我不查验清楚,如何给她下药?”

“好,我也是女人,你告诉我,她隐衷在哪里,要你查验她哪里?”

赛罕闻言一时语塞,她此刻正在气头上,如何跟她解释那毒显都是从小腹扩散蔓延,今日他原本也是要从那看起?又如何跟她说后来是阿莉娅自己扯开衣领曝到胸前?男人原本的坦荡在女人的追问中别扭了形状,这情形能见,话却不能说,真真为难!只能耐着性子劝,“不论查验哪里,我是大夫,眼里所见是病,病不忌医。鱼儿,你该懂啊?”

“我不懂!病不忌医,医却要忌病!”从冰冷的雨水中进到那温暖暧昧的小帐,眼睁睁看着那女人神态自若地结好半襟的衣扣,那一刻雅予只觉得自己的心被横刀夺走,被生生撕碎,压抑了这一整天,疼得她鲜血淋淋!“我不管她如何隐衷、如何难言,我也不管她是怎样得下这非要在你面前宽衣解带的病!你是我的夫君!是我的男人!我早就说过,我不与人分!不分你的眼,不分你的手,不管她是谁,不管是何因由,我不分!!若是全天下当真只剩下你这一个大夫,那就让她生死由命!”

“鱼儿啊!”眼看着小鱼儿恨得发抖、一头撞了南墙不回头的模样,赛罕急得死攥拳也真真是无法,脑子里那边疆局势、几方势力都比不得眼下的混乱,“我不早就跟你说过,我于她根本就无男女之情!若当真恋她的身子,还用等到今日?”

“没有男女之情?那我问你,之前的那些女人你可有男女之情??”

“嗯?”赛罕一愣,“这又扯的什么!”

“既是也没有,那你们怎样生的男女之事??”她像一只暴怒的小狮子,不论爪牙可当真尖利,单是这咆哮的气势加上那小女人辩驳不得的道理,赛罕已是被转晕了方向,“你当你是什么??真是那懂得情谊、解得风情之人?真是那一心相守、耐得情苦之人?你是狼! 是野兽!送上门来的猎物,还会不吃?!”

“浑丫头!” 赛罕腾地站起身,“你说我便罢了,别把人家带进去!清清白白的女子…”

“清白??”这两个字仿佛滴进油锅里的水,她一听就炸得从床上跳了起来,“既是虚弱得连马都不能独自骑,那她千里迢迢来做什么清白事?是要夺人夫的清白还是要做人妾的清白??”

“我不是没应下么!”

“你是没应下!却一面亲亲地称她莉娅,一面命我尊她大姐!她究竟是谁??”

“你,你怎的什么都计较?!”赛罕气得哭笑不得,“都是顺着十年前叫的,不过是个称呼。你年纪最小,她长一轮,不该叫声大姐?”

“哼!”冰凉的人仿佛又浸在冷雨中,看着他争辩,浑身压不住地抖,“顺着十年前叫的?十年前她就敢叫大公主嫂子?谁给她的胆子??如今既然是应了寻亲的名声,非要跟着这个家论,那就论清她的排行!她若长我六房,你我同尊她大姐;她若矮我六房,那就让她叫六哥六嫂!!”

这一问无懈可击,却又怎么行得通?直堵得赛罕实在无话,暴涨了青筋,“你怎么就这么点心胸气量?今儿这人前大度都是演给人看的??”

“演给她看?她算哪个我演给她看??我顾及的是我季雅予的脸面!你一身妇人衣衫就把我做了妻,一个念头要重拾旧爱,我就有了大姐!可就算流落到天边,我身子里流的也是我中原大地的血!待我死的那一天,墓碑上刻下的也是我季雅予的名讳!你们不嫌丢人,我嫌!”

“行了!!”

怒声一喝,眼见身边那瘦削的小肩膀狠狠一个激灵,他立刻住了声,压在胸口沉重的气息。片刻的安静依旧回荡着嗡嗡的耳鸣,略缓了缓,他握了她的腕子,“还捂着这一身潮,走,去热汤泡一泡,驱驱寒。”

“我不!”她一把甩开,“你今儿若不应下我,往后我是冷是热、是死是活都不关你的事!”

“应什么?要我应下什么??今儿只是诊病,凭你再胡思乱想,我也是诊病!”

“我不管!我不管!”心痛到了极点莫名就化成了恨,舍不得他,一分一毫都舍不得,此刻这心思无处释放都狠狠地甩在他身上,仿佛他越争辩就越是要弃她而去,每一个字都像那荆棘中一根根铁刺扎在她心头,痛得她大叫,“我不许你亲近她!不许你独去她房中,不许你给她治病,不许她再靠近你半步!!”

“简直是胡搅蛮缠!!曾经是如何,我早跟你说的清清楚楚,她是我的亲,是我的恩人!如今病痛缠身投靠了来,这辈子,只要她想,我就得养着!”

“好!好!你有情有义,我心胸狭窄,我小人心肠!!我与你没有渊源,没有曾经,我不是亲,我只是帐下之囚!我不是恩,只是个甩不掉的拖累!我不管你俩是医是患、还是要重续就好,苟且之前,你,先写下我的休书!”

“闭嘴!!”

笨重的六仙桌飞了起来撞向墙壁,巨大的声响摔得四分五裂!雅予死死咬着唇,看着他大步离去,天地轰然倒塌…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c,雷雷收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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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已近黎明时分,夜越发浓重,青砖灰瓦的掩盖下,一片寂静。

黑暗中,赛罕独坐良久。紧锁的眉一点点展开终是理清思绪,点亮书房的灯,铺纸研墨,落笔疾书…

庞德佑高升回朝,与草原对峙一年之后,中原准备换防。虽说国之安定绝非一将之功,可不得不承认“庞德佑”这三个字在边疆确是有足够的威慑力。瓦剌和靼鞑都知道此人老谋深算,手段无常,且不循中原伦理,淡薄纲常,一旦拿定主意,绝不计个人安危得失,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比那愚忠护国的所谓良将要可怕得多。因为良将要侍主,可庞将军却敢先斩后奏、引主从他。如今要换防,不管来的是谁,已然是有隙可乘。且新将初到需要时日安顿整肃,时机难得,难免主战派会再次蠢蠢欲动,挑起战火。

如此一来,中原、瓦剌、靼鞑三方接壤的乌德尔河一线便显得尤为紧要。一年前赛罕流放,四将军苏赫被紧急派去镇守,如今便是重议探马大将军之时。原本若是再缓几个月,赛罕重新出山顺理成章,可此刻情势所迫,已然等不得。宗王族一直觊觎探马军的兵权,他们手中的人选便是附马多罗。多罗因着那一败之仇,一直与赛罕不和。此人浅薄,今日的亲热明摆着是在示威。如此看来,虽不十分肯定,却也像有了八成把握。回来商议后,乌恩卜脱依旧主张用苏赫,而后赛罕接替,这是一步稳棋。可赛罕却认为不能再转手,他要自己夺回兵权,而此次要借的就是弈宗王绍布之力。

白月里赛罕被派去于绍布示好陪猎,献过头狼之后,冰天雪地中两人做下一桩秘密交易。与六兄弟明争暗斗这么多年,绍布心里早就有杆称,忌惮的是老大,仇恨的是老三,而最让他头疼的就是老六!老六阴狠,兽性难训,睚眦必报。原本把他流放算是暂且抠去心头一患,怎奈巴日愚蠢,打不死这阎王还害他女人小产,而这个女人正是让他甘心扔下探马军,打死宗王,惹下大祸之人!这匹悍狼怎肯善罢甘休?可好容易在靼鞑内部结下反乌恩卜脱的势力,绍布需要巴日,遂主动提出交易。

赛罕原本想握住这颗棋子留待日后,却没想到这关键之时这么快就到来。这交易换去的是他终生难平的仇恨,换来的也是他私心的庇护。曾经与兄长们共谋统一草原的大业,边疆安宁只是几年内必须的条件,而如今却成了他一生的维护。因为他知道,小鱼儿柔弱却是心系家国,无论何因由,他跨上战马与中原开战之时,就是他永失爱妻之日。遂从今往后,他要不惜一切代价,力保与中原休战交好!

有太师与弈宗王的合力推举,探马大将军之位绝不会落入他人之手。密信写好,赛罕又反复斟酌词句。一旦绍布毁约,不能让这封信里的任何一个字捏成把柄、对兄长们造成威胁。确信万无一失,这才交于阿木尔,密嘱巴根即刻启程。

待一切安排妥当,远处已是传来低旋的号角,城门开启,天要亮了。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赛罕深深吸了口气,雨水洗过后的草香带着夜凉浸入心肺将那压了半日的沉闷略略驱散开些。转身往后院去,撇开公务,脑子里又现另一半的繁缠。

阿莉娅的毒伤已然蔓过了胸口,如今人力所能为不过是拖延时日…眉头不觉一揪,十年前那滋味又似重翻了出来。当初她拗着离开,将他的心端端剜去一块。知道与她做不得夫妻,离了他她许是能寻到贴心之人温暖度日。每念及此,这分别他还咽得下去。谁曾想,她竟是赌了一口气在远处苦苦候他。赛罕自认不是个会后悔心疚之人,却这最不该对不起的人回来就是要永别,让他再无弥补之处,这疙瘩就此结在心头实在难解。

如今他只能倾尽全力用医用药,多为她搏得时日。好在那血点分布虽看着险却并不密,且颜色尚淡并未有挣破的迹象,若是从此能平心静气养身度日,佐以汤药排散,怕是还能拖个一两年。除此之外,物是人非,若说十年前他还能为就合她诺下婚约,此刻便是连这虚饰也做不到。小鱼儿将他占得满满的,如今错出一分毫他也招架不得。道义顾不周全,只好顾着私心了…

一路回到小院,天边朦朦挣起灰色的线,廊下的灯笼尚未灭去却在这薄光中哑了势头,越发照不得多少亮。

大手扶在门上轻轻一推,紧闭的两扇漆门随之一颤,里头并未有横栓的阻碍,赛罕不觉松了口气。推开门进到房中,意料中的漆黑冷清。走过去挑起内室帐帘,先前空中那常在的清香依旧,去不知为何灭去那盏小烛后黑暗的空洞似比外间还要大,莫名的冷,悄无声息…

脚下是防避不开的碎瓷片,不必掌灯也能觉出那一地的狼籍。没有了那张桌子,空荡荡的距离,轻轻迈步碾出一串细细碎裂的声响。房中更静,之前的激烈仿佛从未有过。

站在床边,看着那软软单薄的身子,他的心突然一软,脑子里那缠成乱麻的纠葛便荡然无存。俯身坐在床边,看她身上还是那身薄绸的中衣,赛罕想拉过被子给她盖上,手伸出去,想想,又缩了回来。弯腰褪去靴子,轻手轻脚躺下来。这绣床是为女儿家闺房所用,往常她总爱窝在他怀里或是干脆睡在他身上倒还不觉窄小,此刻她端端躺在中间,他便只能是勉强沾了个边,大半个身子都悬了空。

躺了一会儿,房中依旧静,扭在床里的人一动不动,一点气息都不闻。赛罕知道她没睡,将才他把握不住动了粗实在是狠狠伤了她,此刻必是还气,还恨,可他这么腆着脸凑在身边她都没拦,让他不觉更是心疼,遂越发低了势气,稍稍又往前凑了凑。

“今儿得罪我夫人了。” 温暖的气息轻轻呵在她耳边,语声低,沙哑中透着说不出的柔软,“今儿行事无一处妥当,病不忌医,也该有所妨碍,都是我欠考虑。幸而夫人礼数端正,为我周旋遮掩。为夫错,最错在不识体谅、伤了夫人的心。”

薄薄的绸子,冰冷冷的人,无声无息仿佛冻住了一般。他想抱了暖暖,却只得暂且忍下。

“错则错矣,愿改认罚。往后医患有别,男女大妨,但得把脉下针,定落在人前敞亮处;故人私交,再不得如从前不知计较,谨言慎行,堂堂而正;出必告,返必面,我夫人通情达理,全由定夺。”

一丝气息游起,那近在咫尺的僵硬冰冷总算有了一点点松动。他略略一顿,语声忽地更低,腻进许多暧昧,“今日得罪之处,夫人怎么罚,为夫就怎么应,只要不撵下床,绝无二话。只不过,非错之错,小鱼儿耍赖闹腾,我可不能随意认下。”

话音未落,眼见那身子像被小针扎了似的轻轻一颤,一口气细微微地卡在胸口,传在他灵敏的耳朵里分明听出那带了抽泣的泪声。

嘴角抿出一丝笑,赛罕只佯作不见,“‘亲近’二字你张口就来,这一年雪里炕上,身子底下,身子上头,我的小鱼儿最该明白这两个字的意思。就这么扣给我和阿莉娅,你倒骂得痛快,可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滋味?”说着,他的唇轻轻贴了她的耳垂,语声哑得仿佛是那缠//绵之时的情不自禁,“想想,你与你的亲兄长…”

话未完,人腾地激了起来,不待她反身,强壮的手臂一把揽住。心里泛起的恶心与羞辱堵在胸口都烧成了怒火,雅予浑身颤抖,哭不出,喊不出,粗重的喘//息,奋尽全力挣,却那单薄的力道在这铜墙铁壁的怀里动不得分毫,他低头依旧在她耳边,“怎的?是气,还是羞?都不像吧。”听着她咬牙,任她恨,好一刻,他才又开口,“多少年前她就是姐姐。说什么重拾旧爱,不用拾,她一直在我心里头。你非逼着我认下这从不能有的禁忌,那你的男人不是禽兽,只能是个畜生。”

怀中的喘//息突然停顿,再起的时候短短急促,哭不出来,咽不下去。赛罕握了那抠进他肉里的小手冰凉凉地握在手心,耐不得,用力揉搓,“我确实解不得风情,应不得什么天长地久。我是野兽,是狼,可我就是吃惯这一口儿,离不得我的小鱼儿。旁的猎物送上门来不是不能吃,是不敢吃,怕丢了我的鱼儿,我得一辈子吃素。”

一口咬在他的手臂,她哭了…

朦胧的晨曦透进房中,照着一屋子狼藉,照着床上那抱缠的形状。转过她,他狠狠啄着那满是泪水的小脸,“不哭,委屈着了,委屈着了,乖,不哭。”

“你,你欺负人…你欺负人…”一口气被他吸去,她浑身散了架,完全瘫在他怀里,又借了他的支撑劈头盖脸胡乱地捶打他。

“夫人大人大量,饶我这一回。”任她拍打,他只管低头挡了她的嘴,含糊着,“鱼儿乖,鱼儿乖…”将那泪与呜咽尽数吮在口中,翻身,将她暖在身//下…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滴兔纸,手榴弹收到! ╭(╯3╰)

第90章

一场又一场的雨将草原浇了个透,春与那遍地铺开的绿一样疯长,到处撒下浓浓的颜色。风轻云淡,花草清香,无论苦春是否宜牧,却是十分宜人,金帐内外都是褪去冬袍的人们,五颜六色。

只是,天气如此明媚却仿佛不曾落进太师府后的小院。两日前,瓦剌大汗赐下金箭,六将军赛罕重掌探马大将军印。中原换防人马已然启程,事不宜迟,不日他便要重返乌德尔河。此时的雅予便像是那青黄不结没了牧草的羊羔,蔫蔫的,寡寡的,常是人在魂离,不知出神去了哪里。

相守起自那场大祸,从此被他霸在身边,日日夜夜。流放艰苦却如身在仙境,被他窝在怀里疼得发软,什么都不再去求,去想。农家日子过晕了头仿佛已是天长地久,怎的就忘了他是征战沙场的先锋将军,浴血撕杀,夺营拔寨,那才是他狼的本性。亲就算是糊里糊涂地成了,夫妻结发终是要栓一辈子,不管他是男人还是野兽,要她等还是要她随,她都心甘情愿,只是偶尔还是会心慌,彻夜难眠…

从不知道自己的心能变得这么小,容得天下安宁,忍得血海深仇,却容不下他偏离半分。看他摔门而去,那滋味竟像是生生剜割,痛得她发疯,明知是自己口无遮拦撒了泼却又觉得那每一个字说出来都当真是心坎里的话,人似在热油中煎熬,再也排解不开。他回来哄她,赔不是,雅予听得出他并未让步,她却还是应下,舍不得,怎样都舍不得…他说他们是亲,绝不会有畜生之为,她信。可他如何能懂女人的心,并非只有肌肤之亲才是男女之情…他当人家是亲,人家却当他是自己的男人,她知道那种死活放不下的滋味,她能为了他委屈,阿莉娅又何尝不能?他又何尝不是?常见他忧心那病中人,锁眉出神,雅予再没多说一句。曾经许诺下的远走他乡、自在逍遥的绿洲岛也因着这份牵挂再不曾提起,如今更是缥缈远去,再无踪影。

他要走了,这两日预备起行异常忙碌,但得回到房中,言语轻淡很是平常,甚而多一句惜别的话都不曾与她说。可雅予听得出他的语声较之从前又低了些,除却当面商讨,任是书信公务都会带回房中来做。星夜挑灯,忙里偷闲总会拉她坐在怀中捏捏逗逗,也或者写着写着便抬头瞧她一眼;落下帐帘,柔情起缠//绵不尽,取悦她,他极尽男人的本事。汗淋淋招架不得,她的心酸都随那极致的欢愉散进四肢血脉,不及说一句相思,软在他怀中昏昏睡去。越是给得多越是不够,一觉醒来便是又近了一刻,直恨不得把一日掰开、揉碎,与他一点一滴细细数着过…

后天就是起行之日,这一去驻守边疆不知几时才能得见,可这一家兄弟似乎早已惯于分别,远处的兄长们倒也罢了,近处的四哥苏赫也不曾来道个别。雅予觉着这也好,能多匀些时候给她,谁知这天傍晚她正琢磨晚饭该给他做什么就接到了前院传话,说是太师设家宴于六将军饯行,请夫人同去。

雅予略皱了皱眉就赶紧换了衣裳,来到前头一瞧,不觉悄悄松了口气。说是饯行宴实则是摆在房中暖榻上,娜仁托娅见面就拉了她坐到床里,两个男人挨着自己的媳妇儿守在边上。四人围坐,一张小桌,一小坛陈酿,亲切随意。

随即一一布菜上来,连着好几样都是中原特有的稀罕物,荤素搭配,甚是精心,足见女主人的周到。雅予哪里有胃口,只不想他分心,遂也一脸笑意融融与娜仁托娅说话,赞不绝口。心自是片刻不肯离他,小碟子里都是他随手夹过来的菜,细细地品着,听他说话。

“这么说中原派来接防的除了秦良还有旁人?”边疆安置已定,兄弟二人边吃边聊着不算公务的公务,乌恩卜脱一句内情引得赛罕上了心。

“不能算是。”乌恩卜脱给自己和兄弟各斟了杯酒。此次庞德佑对中原换防的安排可说得是十分周密妥当,不但争得自己的旧部挚友大将军秦良重新出山接任,更将乌德尔河三方接线之处交于他最得力的副将,此人有勇善谋,且与老六赛罕有过一面之缘,两人脾性甚是相投,颇有些英雄相惜的味道,一旦局势有变,绝不会轻易开战。只是一切安排妥当后,庞德佑的私信中又提到了一个与大局无碍却十分微妙的安排。“此人官衔与来头都不小,却不在接防的名单上。”

“哦?” 赛罕越发提了兴致,“哪位大人啊?”

“兵部新提拔的总部郎中。”

“总部郎中?这不是个文官儿么,来做什么?”

瞧赛罕一脸纳闷儿,娜仁托娅笑了,“不管文官武官,管的是他究竟是谁。”

“谁啊?”

“大周朝内阁首辅、左相褚开诚的公子。”

“褚安哲?”

这三个字从赛罕口中一出来,小桌上瞬时静了一静。乌恩卜脱惊讶地与娜仁托娅对看了一眼,老六是个不可多得的领兵奇才,可性子冷、心思傲慢,沙场之下论到汗政虽也会出谋划策却只在大局,于那暗处谋略、行事他极少参与。至于中原,除去边疆守卫,千里之外的朝局他知之甚少,连官衔品阶都不大清楚。如今这朝中新秀自己也才将将从庞德佑处听说,老六怎的竟是能如此便宜地道出全名全姓、像是提起了故人?再看自家兄弟那浑不觉、无所谓的模样,乌恩卜脱不觉笑了,“你倒知道他?”

“嗯。”赛罕随口应了一声,将割下的一块小羊腿肉沾好了料,丢进雅予那将将空出一点点地方的碟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