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知道什么?”乌恩卜脱搁了筷子,“说来听听。”

“褚开诚就这么一个儿子,从小体弱多病,性子木讷,跟他爹一样,死读书的秧子。十六岁中状元入了翰林院,被太后瞧上,要给招了附马。”

赛罕的语气平淡,一点起伏都没有,娜仁托娅闻言却惊道,“附马?不是说他是肃王的女婿么?”

正要夹菜的手忽地顿住,赛罕挑眉瞪着眼前人,“谁女婿啊?哪就女婿了?肃王闺女死的时候还是个小丫头呢。”

“亲应该是定了。”乌恩卜脱端起茶盅抿了一口,“说说这位褚公子是怎么从附马成了郡马,还没连累他爹爹、没被杀头?”

“那小子十岁的时候死过一次,装殓都预备了,不知怎的又活了。据说八字太阴难合姻缘,太后将将露了些意思,他就出了些离奇症状,一病就是半年,后来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十九岁跟肃王府定了亲。”

乌恩卜脱听着,脸上的笑渐渐有些淡,“你是大夫,那能是什么病?”

“不知道。”尝了一口新端上来的米羹,又香又糯,赛罕就手盛了一大勺递在雅予跟前儿,看她张嘴吃下他这才转回头。

“依我这女人的心思看,”娜仁托娅想了想道,“他这病别是因着有了意中人做出来的吧?衍州屠城之后,他发了疯似的在尸体里翻了那么多天,多年恩爱的夫妻也不见得能如此,若非演戏,他对这未过门的媳妇该是早就生了情意。雅予,你说呢?”

“哼,”雅予未及开口,便听赛罕不屑地冷笑一声,“他爹爹都是个在朝里和稀泥的老儒生,就他那点病秧子的胆色还敢跟太后周旋?”

“难说,少年时候动了真心最难排解。长远郡主都走了两年多了他也未娶,至今府里还…”

“咳!”赛罕重重嗽了一声打断了娜仁托娅的话,伸手去拿酒壶。雅予轻轻夺了去给他递了茶,赛罕低头就着抿了一口。

“最好不是。”乌恩卜脱眉头微皱,捏着酒杯却未抬手, “若是他真的曾为她抗旨,又在成亲前痛失心爱,守到今日恐已成病。肃王一族惨遭灭门,朝中再是震动,随着朝局重整、权利划分都会消去。可这世上最难咽下的就是至亲之仇,此人若是当真还将自己作为肃王的半子、郡主的夫君,带着杀妻弑父之仇,他来到边疆就是麻烦。”

第91章

不足重的安排,意外的内情,三方接壤的边疆,多角势力角逐,一根头发丝的变化都可能压断这来之不易的平衡,一时间,小桌上有些沉闷。

“兵部文官来监察换防,不是个很寻常的事么?”轻柔的语声响起仿佛在平静的湖水上投了一颗小石子,涟漪散开人们的目光都聚向开口之人,看那双水灵灵的眼睛清澈见底,一个个看着他们询问,似是不解。“女人家倒是不懂,可我想着知子莫若父,褚相入朝三十载定是深谙为官之道,若是明知儿子带着血海深仇还将他送到仇人门口去,除非他也想打,否则岂非不通?只是褚相高居首辅之位,焉能不知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前些年北方到处旱蝗灾,颗粒无收;江浙又相继水患,饥荒遍野。灾民逼变流寇,耗去多少银钱精力。这几年才将将缓过来,天下稳定就是褚相最该求的,就算不为黎民百姓,明哲保身也不该打吧?至于为何派了他而非旁人,若一定要说个刻意的缘故,依我看,从未带过兵的新官上任趁着换防参与历练、了解边疆局势实在是时机难得,无论是老父的意思还是兵部为首辅大人的公子主动奉上都说得通;也或者,俗一些,是为往后升迁攒些阅历也未偿不可。”

一席话毕,桌上无声,几人的目光都是一怔…

“哎哟!”赛罕忽然恍然大悟般拍了一记桌子,随即双手端起酒盅递到雅予面前,“快敬我媳妇儿一杯!这还了得,在太师府住了住当得半个门客了。”

他如此惊乍,顿时羞得雅予满面通红,立刻想打开他,可瞧瞧周围又讪讪地放下手,轻轻咬了唇。一旁看着的夫妇两人逗得直乐,娜仁托娅更笑指着赛罕,“你才知道捡着宝了!”

“可不是!”赛罕一把将人揽进怀里,圈着臂弯,那盅酒满满呈在两人面前,他低头饮,正贴着她烫烫的脸颊,这杯酒便是细细嘬,慢慢品,半天不见底。不知是因着酒劲还是怎的,他抱得好紧,雅予又是痛又是羞,悄悄捏他的手,掐他的腿,横竖他是不管,不想在人前折他面子,只好别别扭扭随了他。

小桌家宴摆在卧房外的暖榻上本就不拘什么礼数,更况自己平日里与媳妇儿也是个不知避讳的,遂乌恩卜脱丝毫不见尴尬,反倒带着一脸的笑重拿起了筷子,“弟妹说的有道理。无论褚安哲如何,只要有褚相在,他的一举一动都会有所牵制。”

“嗯,”娜仁托娅接话道,“毕竟一旦边疆有变,朝局不稳,最先头疼的除了大周皇上就是他的老父亲。只不过,既然未娶,心思难免还在。衍州近在咫尺,恐要触景伤情。”

“随他伤去。未做得一日夫妻,空矫情什么?”赛罕懒懒应了一声靠向身后的软垫,手臂依旧拢着雅予的肩,“一个酸书生,究竟掀得什么风浪?顶多回去的时候多了一沓子诗啊词的。”

“可别小瞧酸书生。”乌恩卜脱摇摇头,不以为然,“中原历任兵部尚书都是文职出身,不会拉弓射箭的用兵奇才举不胜举,远的不说,最近的就是咱们庞大将军。既然褚安哲是翰林院出身,不防派人再去仔细打听,看他专修哪一科,如何见解。无论如何,年纪轻轻就做到了郎中位,此人绝不可小觑。”

“哼,”赛罕鼻子一哼,笑笑,“三哥,你草木皆兵了。你想想,他十六岁中状元,十九岁定亲那年就失了衍州。不管后来是演戏还是当真,守孝就守了一年,而后从翰林院调入兵部,一年之内就升至郎中。若非老爹爹是当朝首辅,他得立多大的战功才能升得这么快?”

乌恩卜脱闻言没有即刻驳,也没有应,若有所思地看了赛罕一刻,轻轻点头,“我得去会会他。”

“嗯?”

“你说的是,一年之内他升得这么快,定是踩着风。左相还不到知天命的年纪,两朝元老,任是风浪动荡、清浊争斗都未曾伤及分毫。顶着清流的名声,却与肃王相交甚厚、结下儿女亲家;如今又接下肃王手将排斥在外的庞德佑招拢回朝,助入内阁。”乌恩卜脱略略一顿,悠然笑道,“如此下去,谁又说得准下一任兵部尚书不是褚安哲褚大人呢?”

“嗯,”娜仁托娅点点头,“庞德佑在信中特意提到他,恐也是有意咱们与他相交。这么看来,倒真是该见见。你说呢,老六?”

赛罕挑挑眉,大手轻轻捏着雅予的肩,半天才道,“也行。先看庞德佑,一起见最妥当,别让他觉着咱们有另栖他枝的意思。”

“那是自然。”

意外的话题有了个意外的结果,待商议定桌上才当真热闹起来。四个人说说笑笑,一餐饭直吃了一个多时辰,兄弟二人推杯换盏饮尽了那一坛子酒,两妯娌也是亲热得没了大小,被各自的夫君让着也就手饮了不少。待散的时候,乌恩卜脱想再去书房,赛罕回说今儿乏了,先歇着。娜仁托娅悄悄给他递眼色,乌恩卜脱这才实相地放小夫妻离去。

从房中出来,夜空净,明月高悬。十五刚过,月的形状依旧饱饱满满的,细细寻去才能见那悄悄暗下的一边,只是一旦瞧清了,便再也不能不见,圆满就此缺了一角。清凉凉的风吹在滚烫的脸颊上,酒意更浓,灯笼映着月光照得一院子柔和。不远处的厢房亮着烛灯,整个窗子上暖暖的光晕,雅予瞥了一眼,目光便落去脚下的台阶。不知是醉还是怎的,一步歪斜,被他一把接住,这便就势攥了手在掌心,一道走角门往后院去。

“将才怎的不知收敛?”

月光铺洒在甬道里安静悠长,未随仆从,只两个人依偎,握着她的手踱着步子,他语声好是悠闲,雅予的心思却一时没转过来,“嗯?”

“中原朝堂、民生经济岂是小家宅院的女孩儿能论得出的,三哥眼皮子底下也不知当心。”

“谁让你们平白的就冤枉人?”一阵小风吹来,雅予不觉打了个冷颤,又往他跟前儿凑了凑,“他虽说不曾习得武艺能守卫边疆、上得沙场,却自幼就谦和通达、心怀天下,绝非是个心胸狭隘之人,岂会为了私人恩怨搭上百姓苍生?疑他会在边疆大局中作梗也太过了。”

赛罕闻言停了脚步,低头看着她,“哟,这是心疼了?”

雅予一愣,噘了嘴,“不该疑他!旁人也罢了,咱们既然知道何必让三哥徒增烦恼,若是因着疑心再生出什么事来岂非无妄之灾?”

“那是男人的事。有话你私下跟我说不得么?这么急着分辩,像蛰了你似的。”

“这是什么道理!” 一句斥缓缓低沉,他仿佛已然认定了什么没有留下半分余地给她。雅予那清粼的眸子终是激得水波漾漾,拽着他的手左右寻不着词,只知驳道,“我没有!”

“还敢犟?就不瞧瞧一提他你脸红成什么样子了,若不是我遮着,还了得?”

“不曾啊,我,我脸红是让你给打趣儿的!”他不理,她更急得直跺脚,“我几时听到什么人分心了?我没有!凭你怎么说,我,我也只是就事论事,是帮着你们。不信你问三嫂,可见我有什么脸红,我,我…”

“哈哈哈…”静夜中笑声朗朗,他一把将她拽进怀里,弯腰抱了起来。今儿这顿饭议了个他最不想提的人,这结果却太让他满意。从听到那人的名字,到知道即将近在咫尺,她白净的小脸上只是略略惊讶便再不见一丝波动。行动稳重,细微之处都如往常般随心随意,连他耐不得失态她都能纳在怀中,偶尔垂了眼帘,郁郁地还是想着分别。她心里实在是只有他了…

“赛罕,我当真没有!真的没有。赛罕…”

“嗯,”他应着,将她拢近轻轻抵了她的额,“再说,再多说几遍。”

低哑的语声,淡淡的酒气,他像醉了似的眯着眼轻轻蹭着她的鼻尖。慌乱瞬间就化做了心软,酸酸的,热热的,雅予顺手绕了他的脖颈,喃喃道,“你…就是成心欺负我。”

“不兴我吃个醋么?我管他是什么郎中还是尚书,只要敢靠近我媳妇儿一步,我弄死他。”

“你敢!”小拳头立刻捶他,“你看我饶得了你!你…”

话音不及落,已是被摁了脖颈磕在他唇边,是气是笑都被他张嘴咬了去…

“…好了,”好一刻都忘了身在何处,强挣着抬起头,雅予轻轻咽了一口,脸颊越发烫了,“快放我下来。”

“走了。”赛罕迈步就走。

“哎呀,在人家府里呢!越发不知尊重了!”

“赶紧回去,”裹紧她扑腾的腿脚,他自顾自说着,脚步越快,“早就吩咐烧了浴汤了。”

“嗯?不,不要…”一提起沐浴,雅予就有些气短。这几日他这花样是越来越多,不知从哪儿弄来个硕大的浴桶,非要两人同浴。知道他定是存了歪心眼儿,任他揉搓也就是了,可怎料得他会把她扯进水里,溺得透不过气,身子便也没了顾及,生生把那一点点羞耻都淹干净。

她红扑扑的小脸已然像是被浴汤蒸过,娇滴滴的羞涩媚到他骨头里,看得赛罕只觉浑身涨,口里也下了道去,“由得你啊?你乖乖的,告诉我,那样弄着可更舒服?”

“我…”淹在水中周身湿软,身子的纠缠光滑//腻人,窒息中所有感官都扼住,只有那一处激荡,濒死的边缘她觉得要随那浴汤化净了骨头…“…嗯。”

这一声应下,赛罕乐,脚下越发生了风一般,统共就剩下两夜,他再不想多耽搁一刻…

耳听得有人远远唤,赛罕转回身。停了一刻,眼见着人影从角门处奔来,雅予赶紧挣着要下地,没挣开来人已近在眼前,竟是阿莉娅贴身的使唤丫头。

这怀抱的形状小丫头不敢多瞧一眼,扑通跪地,“六将军!我,我家主人请您去。”

“天晚了,我明儿前晌过去辞行。”

“不,不,不是,”小丫头说着起了哭腔,“她,我家主人她…”

“她怎么了??”他双臂一松将怀中落下,一步上前,

“快说!”

“她身子,身子,出,出血…”

他火急火燎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浓浓夜色中,留下她怔怔地夹在甬道中,脚腕那忽然砸地的麻悄悄变成痛漫上来,应着前廊后巷的风,透心凉…

第92章

天大亮了。

日头透过厚厚的窗纸落进房中,将一夜无灯的冷清驱散干净。温暖的光线铺在床上,绸缎被垛带着夜凉,整整齐齐,没有一丝褶皱。

雅予坐在桌边,握着满满一杯奶茶,茶面上结着一层隔夜的奶皮,冷透了。身上依旧是人前待客的那身行头,日头映进红丝的眸中点点闪闪,不见昨日酒醉,疲惫的亢奋,一眨不眨。

他一夜未归…

拉嘎去打听只说厢房紧急传了冰进去,而后关门闭户,再不许人打扰。

他说阿莉娅病得古怪,不想人知晓,雅予信;更相信若非情势险,他断不会彻夜不归。只是这一夜她心里像是有什么悄悄不见了,寻也寻不着,黑暗里觉得冷…

外间的门轻响,雅予扭过艰涩的脖颈,目光未待寻到落处,卧房的帐帘已然打起。他回来了…

眼前是意料中的情形,不需问也知道她一夜未眠。昨夜那红扑扑的小脸浸在日头暖暖的光里依旧失了光彩,有些苍白。赛罕走过去,拉起她就往怀里抱,却未及贴近竟有了软软的阻隔,低头,是她的手推在他胸前。

他正是要强,却见她仰起了脸,“你身上,都是香袋的味道。”

看着她唇边那淡淡的笑,轻柔的语声仿佛一根硬硬的小刺扎在他敏感的耳中,不觉手臂一僵。

她复低了头,坐下//身。随她坐下,赛罕依旧伸过了手,她轻轻抿了抿唇,没挣。

男人双肘支在膝上,捧着她的手捂在掌心反复摩挲。这姿势从未有过,在她面前端端矮下一个头…

“有话跟我说?”

他闻言未抬头,轻轻吁了口气,“鱼儿,莉娅她…等不到我回来了。”

“为何?”她的声音依然很轻,轻得听不出语气,轻得这一室的阳光都暗淡,仿佛夜重新回来…

“她撑不得多久了。”

雅予的睫毛颤了颤,意料之中,意料之外,像是等了好久的事终是有了结果,心往下落,可那坚实的底却不见,跌得她慌乱…“是何病?怎的会来得这么急?”

“是沙漠地一种致命的蛛毒。”

“…这么说,她来的时候已然中了毒。”

“嗯,原本当是还能再拖个一两年,谁曾想毒散得这么快。”他的眉头紧,眼前又是那惊心的场面。腿膝处的血点一破迅速连成了片,这毒最怕血破,一旦破开便势不可挡。他双手握着冰用力攥着她,眼看着那透明之下血细细地淌,拦也拦不住,那滋味实在是…

“所以,她回来…就是要归落在你身边?”难怪她不介意做妾,即将阴阳两隔还在乎什么名分,要的只是他,葬在他身边,便是一抔黄土也要永远守着他…雅予心底那曾经的怨恨悄悄变,不知怎的竟是化成同病相怜的痛…

“嗯。”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好是沙哑,“因着战乱她家中已经没什么人了。总是想着该有个…送行的人。”

“为何今日才告诉我?”

“她不想人知道。怕人怜悯。”

雅予苦笑笑,“怕我把夫人的位子让给她?”

“莫胡说。”他低头,双手捧拢凑在唇边,轻轻呵着掌心那冰凉的小手,“你让,为夫也不会让。”

“…既是她想走得体面,为何又要告诉我?”他没有说这是阿莉娅的话,可雅予却觉得此刻在她面前已然不是那鸳鸯帐下独她怀抱的男人,而是,他们两个…

鱼儿聪明,让他预备好的话都说不及就到了此处,早晚躲不过,赛罕只得咬了牙,“鱼儿,我得带她走。”

像突然被雷击了一般,雅予愣愣地半天回不过神,“你,你说什么?”

“我得带她到乌德尔河去。”话是说开,他的声音略是高了些。

“…这么说,她还有救?”

赛罕摇摇头,不能了。阿莉娅眼下的情形别说多撑时日,便是这一路颠簸,都不一定能到得了乌德尔河。可他却不能不应。她的病不能激于喜怒,重掌帅印他要远走边疆,当时心里只舍不下他的妻,竟是不曾多留心思于她。离别苦,一时排解不开,谁敢说这病情忽险与他无关?他不能再冒这个险,最后的时日要随她的心,随她的愿…

房中静,静得赛罕心发冷,小鱼儿怔怔的目光毫无依托地浮在他脸上,那眸中的影像竟是那么淡,他死死握着她揉搓在掌心,“鱼儿,莫瞎寻思。她是姐姐,救过我命的姐姐。当年热得我燥、无处排解,谁也不想见,谁也听不着,只知随着她,她走哪儿我跟哪儿,一步都不错开。如今,她时日不多了,只想…只想死在我身边。”

雅予呆呆的…自己只盼着天长地久,怎的不曾想过如影随行粘着他?只知道男人是铁血将军,怎的不曾想过他会点头应下如此荒唐的求?却怎的莫名地,此刻她尚未开口就已然没了道理。与他们亦步亦趋的曾经相比,她的思念显得那么寡薄;与他们难舍难分的死别相比,她的生离显得这么的微不足道…

“鱼儿,是为夫欠下的,你容我还她,行不行?”

欠下的?欠了什么,是债还是情?阿莉娅要的是夫妻情,你打算怎么还…雅予的心突然炸裂,仿佛生出了一个疯子,想问,只想问:她究竟还有多少时日?她是否真的会死?!不肯说出自己的绝症,是只想他一个人的疼惜;一旦相守不能,她根本不在乎谁知道她的病,不在乎是可怜她还是施舍她,她只要他。她得着了,相守原本就不一定非有肌肤之亲,只要彼此日夜相伴,朝也是他,暮也是他,直到最后…

“她想死在你怀中…痛彻你的心肺…她要留在你身边…刻在你心里…她是妻,她才是你永远忘不掉的妻…”

“这都胡说的什么?” 看她失神,他心急也心疼,“鱼儿,你我才是夫妻,来日方长,何必跟她争?”

“争?” 冰冷的唇颤抖,雅予口中的字越来越薄…“我拿什么…去跟一个死人争?”

“鱼儿,你只看为夫,没有人能没过我的妻。你只当是行善于一个可怜人…”

“可怜她,还是…可怜你?”

语声好轻,再不似那咆哮暴怒的小丫头,赛罕心疼得恨不能即刻将人裹在怀中带着她远走高飞,却这不得不为之事让他根本无路可退!此刻竟是连原本打算换防后安定下来就接她走的话都不敢再说。沙哑的声音好半天才道,“为夫求你,鱼儿…”

一个求字,他软没了脊梁。她连泪还来不及流,她的来日方长就又落在了阿莉娅后面。当初为何要走?为何要回来?今日又为何要死…若是不死,他们会何去何从…

“六将军!” 门外忽地传来人声,“启禀六将军!太师有紧急军务,请六将军速往议事厅议事!”

赛罕皱了皱眉,迟疑了一下,又狠狠握了握她,站起身,“鱼儿,我先去,等我!”

他走了…

雅予一阵恍惚,昨夜那寻不到的着落终是空荡荡…起身,推开窗。暖暖的日头照,草原的鸟鸣、草原的花香,忽地觉得陌生,仿佛很久前那冰天雪地的夜晚,茹毛饮血的味道…

六百里加急传信,原来中原已有小队人马先行来在边疆。刻不容缓,赛罕即刻就要启程。匆匆回到房中却不见了妻,听人说是去了公主府,他赶紧追过去却不想还是扑了空。

委屈的人不知道去了哪里,营地里策马狂奔,赛罕心急如焚!不能再等,只得折返回来,想着好在有四嫂陪伴必是能给她略顺顺气,因而也只得放下心来。起行前又往前院最后交代,正碰上尚未离去的大嫂乌兰。

“你放心,我定会安排妥当送阿莉娅启程。”娜仁托娅虽是不解老六为何忽然要换了身边人,可出征在即不好多纠葛琐事,只谨慎地问了一句,“你可与雅予交代好了?”

“嗯。”

看赛罕冷冰冰的脸色未多再多言一个字,一旁的乌兰不觉轻轻摇了摇头。前几日就听人回说六夫人与六将军大吵了一架,那小丫头平日看着温和柔顺好是可人,实则心思倔强,绝非寻常小女子。不必问也晓得这争吵源自何处,原本一直知道老六的心始终不曾离了阿莉娅,谁人敌得过少年时起的心思?那一日见他自己打扮了妻,乌兰惊讶之余还真是误信,当是自己错看他们的情份。谁知如今人要走才算见了分晓,最舍不得的还是带在了身边。只是看样子雅予也应得并不痛快,因对着娜仁托娅道,“你多虑了。她是大夫人,往后要掌管自己的营,怎会连这点容人的心胸都没有。”

“我不想她有这心胸。”

娜仁托娅不及应,就听那男人低沉的语声顶了回来。乌兰噎下,只心道你不想她有这心胸,苦的却是你的莉娅。

“大嫂,”将出门,赛罕又转了回来。

“怎的?”

“你走的时候把鱼儿带走吧。”

乌兰一怔,娜仁托娅赶紧道,“留在府里我照顾她就是了,做什么非还劳动往大嫂那儿去。”

“不是,三嫂忙,左翼大营有英格丫头陪着能解解烦闷。”

“你放心去,我带她走。”乌兰应下。

“多谢大嫂。”

看着兄弟辞别而去,分明是带着满腔心事。乌兰心中合计该去见见那小弟妹了,有些事是该说明白的时候了…

第93章

从金帐回到府中天已是完全黑了下来,娜仁托娅匆匆换了衣裳、用了几口粥就又起身往后院去。厢房、客房都已陆续腾空,一路走,除去上夜的灯笼,几是不辨人迹。安静柔和的夜色中,不大的府邸竟是空荡荡,生出几分清冷之意。

穿过狭长的甬道,绕过府中小园便到了这一处窝风的小院。一眼看到卧房窗上透出的烛光,黑暗中孤孤单单的静,娜仁托娅的脚步不觉有些滞。老六走的时候交代她安置阿莉娅随行不曾道出因由,却千叮咛万嘱咐要着人好生照看,事无巨细,连马车的规格、随行吃食、医药,甚而一路行走快慢都仔细交代清楚,而于雅予,只说让大嫂先带去左翼大营,并未再多言一个字。

一日之内换了身边人,前一日酒桌上的亲密仿佛浮云散个干净,让人好是不解。可娜仁托娅最是知道,这闺房之中的事旁人如何看得清?更况这是老六,我行我素向来不是个计较人心思的,问也不会说,遂她只管点头应下。只是同为女人,想那雅予丫头眼看着自己的夫君带了旁的女人走,哪怕那人是多年前就已经与他行过成亲礼的正经夫人,这心里怕也是撕碎了一般。就好像多年前自己第一次接后院人,那滋味,不身在其中如何体会…

头几日雅予气色还好,那日大嫂去跟她商议回左翼大营的事,不知怎的,那丫头婉言相拒后也不肯再留在太师府,只说要出中城、大营中安帐。娜仁托娅哪里依,既不走就住下,强留下来。之后雅予接连病了几日,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之症,却这人仿佛寒霜打了一般,从里到外透着惨白,一双水灵灵的眸子也似发涩,一出神就叫不醒。

娜仁托娅知道这是心病,原本身为嫂子又是闺中好友该多陪着劝解才是,可哪里料得金帐之上来了中原贵客。此次来访也属意外,接防人马来到边疆后庞德佑提出要拜望瓦剌大汗。两国虽休战却不及通商友好,且这一请求并未带来大周皇帝的使书,实在不合规矩。可乌恩卜脱仔细斟酌后,觉得庞德佑即将高升回朝,今后就是内阁大臣、掌管朝局之人,这也算是中原主动破冰之举。遂几日后一封书信直送到金帐,在太师的参谋之下瓦剌大汗欣然点头。

庞德佑此次前来只带了一员副将、几个随从,诚意十足。瓦剌虽是与中原相近,可金帐之上主战势力依然凶恶,因此这一行真可谓如履薄冰。因此乌恩卜脱从会见到护卫,点点滴滴都亲自过问,极为精心。而娜仁托娅从不曾被当作一介女流,不仅周旋于宗王族,更要顾及鞑靼那边,一时便再无闲暇照应府中。一连几日过去,今日也并非得着空,却是带着自己夫君的嘱咐来请雅予。

“三嫂,”

将一进门,桌边人便起身相迎,娜仁托娅赶紧过去握了她的手,“这两日可好些?也没过来瞧你。”

“好多了,多谢三嫂惦记。”雅予边轻声应着边让了座,“这么忙每日还着人送燕窝来。”

烛光里那小脸越发寡瘦得厉害,娜仁托娅不觉蹙了眉,用力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指, “也要多吃饭才是,饿瘦了我怎么跟你男人交代。”

轻轻抽回手,雅予斟茶奉上,“好生吃着呢,就是天气热了,不大有胃口。”

知道她是随口敷衍,娜仁托娅也不好再多劝,只想着待这几日忙过好好给她宽宽心再说。匆忙而来口中着实也渴,低头抿了一口,瞧见桌上一沓子信,封皮上那龙飞凤舞的字迹一看就是老六的,因笑道:“这才走了几日,这么些信!这悍狼几时变得这么磨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