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予微微一怔,笑笑,随手敛起来。娜仁托娅这才瞅见那些信严丝合缝并未拆封,心悄悄道这丫头果然是跟他扛上了,可知那狼兽哪来耐性容得她?别一时恼了当真撂下,那可是个不会回头的东西。本想劝几句,只是今日实在不是论得小儿女情长之时,当务之急是先圆满地送走中原客,遂瞥了一眼帐帘转了话,“恩和睡了?”

“嗯。”雅予将信收在匣子里,“一日总在外头疯跑,回来就累得像只小赖狗。”

“小小子哪里坐得住。” 看雅予的脸色像是并不知道今日金帐殿上的事,娜仁托娅随口接话,也算松了口气。今日大公主娜沁儿带着巴图和恩和去看望老太妃,谁知两个小家伙不安分跑出来玩,恩和更爬到树上“伏击”巴图,一只小箭正正冲撞了刚从殿上下来的中原客。原当是刺客,仔细一瞧竟是个小娃娃,庞大将军正是兴致高昂,又听说是老六赛罕的儿子,这便乐得抱了起来。随从们也都围拢,其中一个更接手过去哄着玩,还将自己随身的一只小箭羽赠与他。那场面其乐融融,也是难得。只是雅予于恩和的管教向来严格,若是知晓了不知又会怎样自责,倒不如不添这烦恼。

“三嫂,今日金帐上相谈可好?”

“甚好。”娜仁托娅笑道,“庞将军果然是胆识、气度不凡,金帐之上一人应对满帐汗臣,只说两国边疆安宁、百姓生计,剑拔弩张都抿在谈笑之间。大汗十分钦佩,不但厚礼相赠,更诺下来年定会遣使节敬访大周。”

雅予唇边抿笑,轻轻点头,“那就好。”

“我来也是要跟你说这个事。后天他们就要起程回去,想着明日在咱们府中设宴为庞将军饯行。”

“哦?”雅予心猛一紧。

“中原此次来访并不曾有使书,且一个将军衔毕竟不足够,金帐上的接待已然是越了规格。遂这送行一事,由太师出面最妥当不过。只是老四就不好过来陪了,我和你三哥合计,你是中原人又是咱们六夫人,一道为庞将军饯行,礼数够,也显得随和。”

苍白瘦削的脸庞彻底尽了血色,强压下去的抖细细索索复漫在衣衫下,人仿佛极是寒冷,那昼夜难安的心绪再也压不住…

近在咫尺,“庞将军”三个字带着割舍不下的乡愁重重拢在了雅予心头,浓浓的暖意,如此心切,她仿佛已嗅到那清新香甜的细雨江南。可家…究竟在何处?

一声夫君,她心心念念盼着天长地久,如今才知道是如此愚念。那窝心的小巢离开窑洞后就飘飘摇摇散了骨架,她于他,实在无可,无不可;如今一个残破之人,又如何成就他此生的圆满…不如归去,留最后一点颜面去见爹娘,却每念及此人似要被劈成两半,痛,几不欲生…几日来辗转难眠,心思枯竭,脚步沉,仿佛定在了那青石的台阶上,动也动不得。如今,这可是天意?她迈不出去,故乡人却要迈进来…

“雅予?” 娜仁托娅担心地抚了抚那死死抠在茶盏上青白的手指。

“…这怕不妥。”惨白的唇哆哆嗦嗦应出这几个字,懵懂的人已然辨不出其中的意思,“…小家宅院之人如何登得大雅之堂…”

“这是哪里话?汗庭上下,别说是寻常中城人家,就是金帐里的公主又有几个你这般见识与风仪!你三哥说你来接应庞将军怕是都要比咱们强些。”

拒绝的话又冲在了口边,这一回雅予死死咬牙没有吐出一个字…

“好了,你早点歇着吧。”看她默认,娜仁托娅满意地站起身,“我先过去,好些事得预备。明儿不必急,下晌他们才过府。”

送娜仁托娅离去,雅予一个人站在廊下,身上的抖慢慢平息,浓浓的黑暗中只是有一点冷…

中城驿馆。

草原的夜难得无风,号角低沉,悠悠盘旋,入在耳中颇有些凯旋之后雄壮沧桑的意味。庞德佑边在心里品赏,边就着明亮的烛灯给瓦剌可汗写着辞行信。正式使书下临之前,半个字都不能于人把柄,皆是些交//好客套之话,却也是满满洒洒好几页,尽显诚意,临了他还写了两句将将学来的蒙文为牧民祈福长生天。搁下笔,轻轻吹了吹,庞德佑边审读边顺手端起手边的热茶正是要抿,一顿,抬起头看着一旁侍茶的随从,“怎么是你?”

“正该我当职。”

看他果然毕恭毕敬,庞德佑笑了,低声道,“我可不敢当,褚大人快坐。”

褚安哲笑笑,也不再推辞,坐下//身来。

此次深入敌营这初生的牛犊非要跟着来,庞德佑虽心里笃定断不会遇险,可毕竟是与性子暴烈的胡人打交道,一语不合后果就难以预料。若是一个普通的京官,凭他是谁,边疆之地都得听他威远大将军的,可这一个却是当朝首辅、自己的提携之人褚相的公子。没办法庞德佑只好点头,却说什么也不敢暴露他的身份,只能混在随从中。怎奈这位大人长得实在清秀,套了盔甲也不过将一身的书卷气略略遮掩。不得已,又就着他的身量挑了几个并不十分彪壮的兵士,险是又险了几分,总算不乍眼。

“将军已经写好辞行书?”

“嗯,”庞德佑边应着边递给他看,“今日在金帐你觉得如何?”

“大汗难得地随和,只是略逊威仪。那些汗臣么,彪悍鲁莽有余,气度城府不足,依我看,都不是太师的对手。”久闻乌恩卜脱大名,这一得见褚安哲依然吃了一惊,如此博学谦和、风度翩然,满帐汗臣一个个凶神恶煞,却看得出十分忌惮这位太师。面对中原大国不卑不亢,气势迫人,让人不觉就心生敬畏。别说是在这荒蛮胡人之地,就是放在深不可测的中原朝堂,此人也是拔得头筹之人。

庞德佑闻言点点头,“瓦剌汗唯一能与乌恩卜脱扛一扛的也就是弈宗王绍布。”

“是么?没见着确是憾事。”

“嗯,”庞德佑轻轻拨茶,若有所思,“没见着,恐怕也见不着了。”

“哦?将军您是说…”

“回去再说。”褚安哲正是想问这六兄弟是要起事么?庞德佑却转了话,“你早点歇着去,明日咱们到太师府赴宴。若是情势得当,不防让你与乌恩卜脱认一认。”

“将军,我也正是想跟您禀报,明日我就不随您往太师处赴宴了。”

“哦?这是为何?”

“只一日了,我还想再见见那个娃娃。”

“娃娃?老六的儿子?”

“嗯。”

庞德佑挑挑眉未置可否,放下茶盅,斟酌了一下才又道,“安哲,故地重寻,我知道你心思难免沉重。只是,那是老六的亲儿子,哪里还会有蹊跷?”

“我本不该疑,”托放在书案上的手臂轻轻握了拳,他的脸色较之前沉了许多,“可他既然是蒙人,为何没有蒙人的模样?”

“乌恩卜脱兄弟并非十足的蒙人,他们有波斯血统,”庞德佑耐心劝解,“老六赛罕你没见过,是他兄弟中眉眼最英俊的,没有一丝蒙人模样,他的儿子自然…”

“我也没看出半点波斯血统。”褚安哲皱了眉,语声不觉就提高,“衍州出事时,大嫂身怀六甲,可我根本就没有找到一具孕妇的尸体!那个叫恩和的孩子岁数正当,模样…跟当年的季大哥实在太像了!”

庞德佑闻言不觉也蹙了眉,这书生思亲心切从未有半刻放下,可他此时的话却并非苦思臆想。今日头一眼瞧见那孩子庞德佑也吃惊不小,那眉眼确实是与肃王长子极其相像。他之所以放下不提并非是不想相信肃王一族还有侥幸遗脉,而是不信乌恩卜脱会暗中搭救之后瞒下近三年之久,却又不当心曝露在他眼皮子底下,两者之中有一个就绝不会有另一个!只是此刻让褚安哲这么一提,那孩子的小脸便又呈在眼前,越想越似季家人,怎么看都看不出老六的影子,不免也生疑惑,“也好,你去看看。我明日也打听一下。不曾听说老六成亲,倒有了夫人和儿子。话个家常,乌恩卜脱也得给我说道说道。”

褚安哲立刻起身施礼,“多谢将军!”

她终究还是逃了…

辗转难眠,前前后后想了个通透,甚而连怎么开口呼庞将军都想好了,谁曾想一握着小景同的手,听着那憨憨的小呼噜,雅予只张口轻轻说了一句“你阿爸…”泪便滑落,心酸得似要死去一般,也辨不出究竟是为何哭,这一夜,绵绵不绝…

待到晨曦初透,忽想如今三哥三嫂并不知道她的身份,如此贸然出现在宴上,庞将军面前岂非陷他们于不义?这天大的误会如何三言两语解释清楚?一旦收拢不住被人捅上金帐,坏了这难得的会见,岂非罪过?

借口是如此冠冕堂皇,连乌恩卜脱的书房近在咫尺、只消几步距离就可以说清楚都不及想,雅予一大早便往前头去,说身子不适不便见贵客。娜仁托娅瞧她实在憔悴也不再强求,随她去。

娘儿两个用过早饭,小景同便收拾自己的小马鞭要往外去。平日雅予总要迫他念书,今儿府中却不能多留,头疼欲裂也只得强打了精神随他一道往草原上去。

将将出了大营,小家伙便要独自上马,雅予不放心,又跪在身边给他整整衣袍、马靴。正是要再叮嘱两句,忽见那小箭筒中露出一支金色的小箭羽,雅予眉头一蹙,轻轻抽出来,看着那上面横平竖直的汉字,心咯噔一下,“恩和!这,这是从哪儿来的?”

小景同正要答话,眼睛忽地一亮,手指向雅予身后,“他!是他给我的!”

雅予回头,飞奔而来的马上跳下一个人…

四目相对,他的震惊尚未及吐出一个字,她只觉心口那口气忽然散尽,眼前一黑…

第94章

仆人轻手轻脚掌起烛灯,温和的光亮瞬间绽满房中,照着桌边一动不动的主人,苍白如纸。仆人悄无声息地退下,依旧留下那枯坐的人仿佛一尊雕像,冰凉的手指交缠,丝毫不曾握出半分暖意,烛光里额头细小的汗珠闪亮,安静中如此狼狈…

突如其来的震惊似是将人从头顶劈开,将将缓神便如热油中煎熬。多少年身处漩涡中心,见惯了尔虞我诈,看透了风云沉浮,这一刻娜仁托娅却不得不用尽力气才迫着自己稳下神来,呆然枯坐已是数个时辰,依然毫无头绪。雅予,初见时那清凉如玉的女孩,北山归来朝夕相处、柔声唤她“三嫂”的弟妹,那在人前背后总被老六裹在怀中的小娇妻竟然就是三年前与草原结下血海深仇、大周朝肃亲王季同舟的掌上明珠长远郡主!还有那总是惹祸的小东西,被老六牵着小手入在他们族谱下、亲亲称她“三伯母”的小恩和居然是季氏家族灭门之后遗存下的唯一血脉!

从未见过自己的夫君如此失态,震惊之下忽然就失了对策。庞德佑大怒,眼看就要圆满的破冰之访毁于一旦,来之不易的边疆安宁顷刻之间就重陷衍州大难之时的困境。措手不及,他们夫妻二人身陷泥沼,谁人能相信他们根本不知情?别说庞德佑不信,连他们自己都不敢信!若非肃王一族遇难,衍州之伤不会影响如此深远;若非肃王意外离去,清流两派不会突然失衡,中原朝堂也不会有如今的布局!肃王遗孤,千里草原谁人敢接?可他们竟然毫不避讳、堂而皇之地养在府中,聚在膝下。如今这一点即着的尴尬如何解决?留,不敢;走,就是一场大干戈…

门外匆匆而来脚步声,娜仁托娅未起身,只目光抬起,迎回眉头紧锁的乌恩卜脱。夫妻二人默然对坐,好一刻她才问道:“如何?”

乌恩卜脱没作声,轻轻摇头。

意料之中的答案,娜仁托娅长长吁了口气,“此时不是为咱们辩解的时候,庞德佑也该识得轻重。”

乌恩卜脱点头却并未应出声,合作至今,可说得是彼此以性命相交,深知庞德佑是个不计后果之人,今日看到昏迷中的雅予,庞德佑勃然大怒之下分明是心痛至极,那眼中怒火燃烧足将整个瓦剌烧成灰烬!若非顾忌他们此刻身在草原、势力单薄,乌恩卜脱甚而一时都担心他会即刻直往金帐,回想起来实在心有余悸…“今日他还肯回到驿馆与我们把戏演完,也足见他的小心,知道不能将此事闹大,总要一起商议个妥善法子。”

“依我看,不如,将错就错。”

轻声一句,娜仁托娅眉目淡然,苦思的结果只有这最简单的法子最妥善。三年,衍州难在千军万马剑拔弩张的对峙后终于在慢慢散去,边疆又一次恢复平静,中原朝局掀起的恶浪让庞德佑的铁血手段得以时机展示,如今高升回朝,入驻内阁,所有的一切都有了新的牵制与平衡,这已然是最好的结果。只要庞德佑点头,此事便可就地悄无声息,从此,雅予与恩和留在草原是至亲之人,而长远郡主永远安息在千里之外的皇陵中…

“他们死的太早,活过来,又太晚了。”

妻的话正中乌恩卜脱痛处,如何不恨自家那不省事的兄弟!救下郡主是功,局势险恶之时独自承担风险保护她也是功,却怎能一拖再拖彻底糊涂了心思,弄到如今这不可收拾的地步!短短的时间应对,乌恩卜脱脑子里最先出现的法子就是“将错就错”,只是,在庞德佑面前他斟酌再三还是把话咽了回去,“无论怎样,那是肃王的嫡孙血脉,当朝太后的亲侄孙,大周朝怎肯他流落在外。”

“哼,”娜仁托娅冷笑一声,“如今倒都成了亲的,竟是再无人记得肃王是死在被贬黜之时!如今劫后余生,孤儿寡母地接回去给个空衔养在身边,也不过是一时做给人看,你当那蠢皇帝当真有那肚量?早晚冷落一旁,谁敢顾怜?提肃王之后就是提醒皇帝曾经衍州的大错!”

乌恩卜脱闻言紧锁的眉头不觉挣了挣,缓了一刻,手指轻轻点向桌面,“力挽狂澜,一己之力扼住边疆战火,威远大将军凯旋回朝又从敌营中带回了肃王遗孤。还有什么比这更能笼络百姓、震撼朝堂?入驻内阁,庞将军定是一路坦途。”

娜仁托娅一惊,“你是说,此番庞德佑是要用郡主还朝这张牌为他自己铺路?”

“也不尽然。肃王于他有知遇之恩,今日庞德佑见到雅予之时的形状绝非虚饰。”乌恩卜脱深深吸了口气,轻轻呼出,“总之,不论何因由,此番他绝不会放手。”

“既然他还念旧恩,就不能强人所难!”他的语声如此沉稳,那不可更改的气势让娜仁托娅顿然失了方寸,怎么能让雅予走!“庞德佑只当是胡人贪图郡主美色将她掳在身边,殊不知,他二人早已是你情我愿!一个为一个惹下滔天大祸,一个陪一个千里流放,性命无畏,生死相依。如今小夫妻做定,依我看,雅予绝不会走!”

“哦?何以见得?”事到如今,乌恩卜脱对自己那狼性不改的兄弟已无半点笃定,雅予是与老六成就夫妻不假,可他分明记得之前老五亲事中提到的也是雅予,而后一场大祸老六带了人走,究竟是“陪”还是“掳”谁说得清楚?木已成舟的夫妻,哪个又敢说这不是保全偷生的权宜之策?

“莫看她面上是水一样的女孩,实则这小郡主绝非寻常女子。”当初纵自己兄弟的性子,强她,霸她,如今想来娜仁托娅不觉也是心愧,“老六是个什么东西?成事之前多少折磨,她一个人在左翼大营与大哥近在咫尺却从未去求助,可见为了边疆安宁是何等忍耐!能有如此心胸与聪慧的女子,此番怎会如此愚钝?中原来访之事咱们从未避讳过她,也早就知道来人正是庞德佑。若是她当真想借机还朝,就该暗中传信给驿馆知会底细。再者,今儿府中设宴,咱们本是邀她坐陪,她却一早就躲了出去。这其中因由不是显而易见?故人重逢,难免心酸,这一时昏迷算不得什么。只要她醒来静心想清楚,绝不会丢下自己的夫君,一走了之!”

妻的话细细想来并不错,可乌恩卜脱却不能以为然,长叹一声,“由不得她了。”

“嗯?”娜仁托娅不解。

“如今她自己的心意如何已然无关紧要,庞德佑只需抬出恩和便可,她不回去,谁人能证得这是肃王的血脉?中原朝堂水深,若只带回去一个娃娃就说是肃王之后,单凭长得像太过牵强,无异于主动授人以柄、自投罗网。”一番话说得娜仁托娅心又紧,乌恩卜脱眉头却稍稍舒展,“如今唯一能为咱们缓和的就是雅予的说词,若当真如你所言他们真有情意,那她该会为老六做些开脱。更好在恩和早一步被我们纳入族谱,是老六名下嫡子,虽说一个探马将军实在不够分量,却也表明极力护他周全之心。回到中原金殿之上,庞德佑也好周旋。”

话到此,娜仁托娅也不知该如何辩驳,可女人的心思却不能全被这男人的冷静所没,雅予一心恋着老六,那情形同为女人早都看在眼中,如何假的了?老六疼她也是疼得紧!如今别说是为了兄弟保住媳妇,就是这姐妹一场,她也舍不得雅予走,因道,“是否赶紧叫老六回来?他既知道雅予的身份,就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该早有防备。”

乌恩卜脱斟酌了一下摇了摇头,“先等等。”兄弟如此鲁莽行事,显然就是要定了她,不曾有任何旁的计较。可如今的情势,已难有回旋的余地。他回来若能惹得雅予心软念着旧情决议不走,“将错就错”是最好不过;可若是不能,老六再犯了混就是大麻烦…

看自己的夫君不再多话,娜仁托娅心烦乱再也坐不住,起身往外走。

“娜雅,你往哪儿去?”

“之前传话来说雅予醒了,我去瞧瞧她。”

“慢着。”乌恩卜脱跟了过来,“褚安哲还守着?”

“可不!”娜仁托娅提起来就是一口气堵在心口。庞德佑此次带了这金贵的首辅公子也不肯知会他们,偏偏这事还端端发在他手里!抱了人回来便是寸步不离,那俊秀的眉眼也不知是如此水灵还是有了泪,看着比女人还要心酸。守在床边不许任何人往跟前儿去,仿佛多一步都会即刻夺了他的心肝去,弄得她这正经嫂嫂倒成了个恶意的外人!

“明日再去吧,他们必是有话说。”

“还要说什么?雅予是咱家的媳妇,他褚安哲算哪个??孤男寡女已经一下晌了,还不够?这大夜里的,算怎么一回事!”

“书生倔,你…”

娜仁托娅气得一摔帘子,乌恩卜脱想再叮嘱一句都不能够。

第95章

烛光融融,不知可是因着窗边多掌了一盏,橘黄的光线满满漾漾仿佛春日暖暖的日头铺进房中每一处角落,往常高几上那一支小烛孤零零独自的清冷散得无影无踪,人也不及避,浸在其中,再说不得那冬日的冷…

雅予靠在床头,看着身边的人捧着一小碗粥轻轻拨着汤匙,轻轻地吹着。一身英武的软甲依然掩不住淡雅的书卷气,烛光照在他脸上遮掩出半边侧影,将那清秀的鼻衬得越发挺直;白净的脸庞被草原的日头和风染了一层薄薄的麦色,柔和中添进几分刚毅,眼窝的倦色暗影里勾出凹陷,颧骨更显出了棱角,他竟是…清瘦如此…原先,怎的不知已是这般亲近,那眉梢的形状,两鬓的发线,连唇边一笑就弯出的小窝,印在心里这么清晰。头顶的白玉簪磨得晶莹剔透,那是很久很久之前她赠于他的生辰贺礼,记得那天他便插在发间,从此以往…

斯人如故,一丝一毫都不曾忘,只是她却忘了…原来男人也可以温润如玉,这般细致;也可以和煦如春,这般温暖…

此刻他坐在圆凳上,膝紧贴在床棱边,多一丝缝隙都不肯有。礼数到,心也切,像是那一回她生病,他求了哥哥头一次上了她的绣楼。也是这样近在身边,手足无措,却一点也不许她动,为她端茶,为她轻轻吹药。彼时她眯着眼,懒懒的似睡非睡,受得心安理得。此时那感觉复在心里,如此生疏又如此熟悉,似他总含在唇边的笑,淡淡的恬静,暖暖的心安。那一日仿佛从不曾离去,只是他的目光再不是从前那稍稍对视便会赫了脸颊的羞涩…

湿湿的泪水,朦朦的雾不清,眼中的痛牵扯在心底,人恍惚着,仿佛帘子外就要听到哥哥的脚步声…

“来。”

小半汤匙的粥轻轻递在口边,带着他手指上淡淡的檀香,雅予屏了屏喉中酸涩正要张嘴,忽地一顿,抬手去接,“我自己来。”

他小心地将汤匙转在她手中,身子略倾,一手撑着床沿,一手将粥碗更捧近了些。雅予又要接,他没动,“烫。”

他从不曾驳她的意,不管她多无赖,不管她要什么,他只会点头,只会说好。这一个字,语声柔和一如从前,却几时多了哥哥的气势?抬眼看他,这么近,他也不避,眉头轻蹙,眼里红丝布下的疲惫覆了一层薄薄的水雾,烛光里,点点闪闪…

雅予怔怔地看着,那封在深底的记忆突然决了堤,他的痛似一把尖利的刀深深地扎进她心口…

“吃吧。”

她低头,一颗泪珠悄悄滑落,滴入碗中,小汤匙轻轻地画着圆,拨开…

绒绒的双睫颤颤地,轻轻遮掩着泪水朦朦的双眸,在雪白的肌肤上投下半圆的小扇子。草原风烈,不忍沾惹她分毫,凝脂如雪,细玉雕琢,这眼眉他在梦中梦过多少回,一遍又遍,枯干了心神…她长大了,清水芙蓉,淡月皎皎,他静静地看着,心绪翻腾却毫不意外。她自小如此,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恬,更美。几日不见,他就心慌,怕再见之时更无措。忍不得,悄悄写信,小丫头懵懂并不解他的心思,端端正正地答话。直到有一日,再没有回信了,他知道,她懂了…

订亲那一日,他从夜里就开始发热,热得滚烫。急坏了娘亲,当是他们八字相冲,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心太喜,喜及疯颠…

分别至今,一千又九十五夜,九十五日…贬黜离京,距他们成亲之日不足半年,爹娘说要留下未过门的媳妇,他默声拦下。知道她定要跟着爹娘兄嫂走,他若是拦了,她会伤心。从此,悔恨似一条毒蛇,一口一口将他的心撕碎…

他从不信她走了,葬入皇陵的那一日他推病不肯去。三年来,他在爹爹身旁力劝,辅助大将军庞德佑力保合谈,朝堂议事力主早日通商,为的是边疆安宁、百姓生计,更为的是有朝一日深入这荒蛮之地,找寻她的踪迹;三年来,他沿衍州一路往南,往西,往东,村镇,集市,明察暗访,哪家哪户可有落难的女孩失去了记忆…

老天可是当真应了他的求,她落在怀中那一刻,他只觉得真可一命而休。失而复得,夫复何求…

此刻看着她安安静静地吃粥,一口一口,好是香甜。浓郁的奶香带着油腻直冲鼻中,他不去想最爱清淡的她是怎样能这腥的膻的都咽得下,只想着回去后,一个京师厨子,一个江南厨子,要每日为她精心调养。心,方才撑得住…

“嫂嫂诞下景同之时,你在她身边?”服侍她漱了口,他又轻声问道,“尚不足月吧?”

“嗯。一路颠簸,嫂嫂早就不支。…又为了护我,被人毒打…”忆起当时嫂嫂疯了一般主动求辱,暖暖的烛光里雅予冷得瑟瑟发抖,“景同…生下就没有气息,好半天才哭出了一点声音。我当天夜里被劫去喀勒,走的时候只记得他的小腕子上有颗小痣…”

“那这么说,嫂嫂她许是也还活着?”

嫂嫂被一刀劈在血泊中,鲜活的人顷刻就若稀泥被碾在脚下,那一幕生生将人逼疯,雅予应不出,只轻轻摇头,眼前鲜血淋淋…

每一处都是不能触碰的伤,每一问都牵扯得她眼中的泪盈满又强忍着落去,反反复复。烛光里对坐,看着她低头出神,他心痛难当,读尽天下诗书也寻不着话来安慰这家破人亡,好一刻才道,“小景同,真像大哥。”一句感慨确实来自肺腑,从未见过如此相象的父子,一个不懂事的娃娃牵出行将破灭的希望,冥冥之中,岂非天意?

提起景同,雅予才稍稍缓过口气,“嗯,就是,不喜欢读书。”

他笑了,“是你这姑姑没教好吧。”

雅予闻言轻轻抿了唇,亲人面前倒是无需遮掩,只是这才见面还是不要急着暴露那小东西狼崽子一般的性子。除了他阿爸的话谁的话都不听,骑马射箭,大字不识。

她总是这样,说不过的时候就会默了声儿,独自悄悄赌气争一句都不会,让人心疼,他更柔了语声,“莫急,往后有徐嬷嬷管教,定让小公子礼数端正、读书上进。”

雅予一愣,“你,你说什么?”

“徐嬷嬷。”看着她惊诧,他越发绽开了笑,笃笃定定,“我说,徐嬷嬷。”

雅予腾地坐起身,“她,她老人家不是…”声音惊得发颤,气息都接不匀!徐嬷嬷是奶娘,将她捂在心肝上的奶娘!出事那一夜娘亲被杀,为了护着她和嫂嫂奶娘拼了自己的性命,雅予亲眼看到她被胡贼扔下了楼。此刻仿佛那冷去的血都冲了上来,一把握住他,“奶娘,奶娘真的还活着??”

“此时此刻就在京城我府中。”

她哭了,眼里蓄积的泪再也屏不住,扑簌簌地,悄无声息。这么近,他几乎可以嗅到那泪的味道,嗅到她抽泣的气息,一声一声都颤在他心头。她的小手握得好紧,第一次与她这么亲近,他好想握住她,将她紧紧拢进怀中,可他不敢,不想她再受一丝一毫的惊吓。任她哭,滚烫的泪水滑落白玉般的脸颊,轻轻打湿他的衣袖,冰冰凉…

“奶娘在,在你…府中?”泪不尽,人已是空乏,却这心里暖暖的,添得好满。守着他,雅予抽抽泣泣地问。

“嗯。”她的手没松,他也不动,只用另一只手取了帕子轻轻沾着她腮边的泪,“我把原先咱们去避暑的那座宅子买下来了。”

接过他的帕子,雅予不觉诧异,“是京郊那宅子么?那你每日往兵部衙门去岂非路很远?”

他微微一怔,原来她一直都知道他在哪,在做什么,却仿佛两世相隔…“往后,我辞了公职,开个书院。你说可好?”

他的话让雅予想起那一日酒桌上的计较,草原这边已然将他当作今后朝中之重,若是他果然能与庞将军一道护得边疆安宁,该是百姓之福;只是,他生性淡泊,本不是个弄得仕途经济之人,不知怎的入了兵部,这一时竟是让雅予不知该怎么答。

看她没吭声只低头轻轻折着帕子,他笑笑,“回家再说。”

回家…从那天塌地陷的一夜到千里劫持,从喀勒到左翼大营,又从北山到金帐…除了那难堪的强占,点点滴滴她都讲给他。他认真地听,轻声询问,仿佛要把那每一个字都细细咀嚼,吞咽,随着她的话陪她重新走过。只是,他从未问过她走或不走。一切都似顺理成章,他如此笃定她会走,因为回家,本就是天经地义…

难道不该么?回家,怎会犹豫?曾经忍辱负重,望眼欲穿,都是为的要回到那空无一人的“家”。此时家中有娘亲在等,她的心却纠结百转,痛不可当…

北山是家,草原无家…

她的六郎是群狼之首,残忍而忠诚,可以领军征战天下,也可为一个人、一个“义”字放弃所有。他将她占得太满,太重,太狠,可她的心却太小,容不得与人分他半分。曾经一心想霸着他,耗尽心神;如今,残破之人,何必再多求?何必让他为难…

“雅予,”

“嗯,”她抬起头,眼前是那双熟悉温柔的眼睛。

“莫怕。”

她淡淡一笑,“无甚可怕。”

来在门前,娜仁托娅略驻了驻脚步,看卧房窗上烛灯昏暗,暧昧地幽幽恍恍,心下更是不快,强自压了压,这才推开门。

进得门来,见外间桌边一人独自端坐正在饮茶,见她进来赶紧起身,“太师夫人,”

“褚大人,”

两厢见礼,十分客套,像是白天那一场震惊下的怒然冲突从不曾有过。

“夫人这么晚过来可是有事?”

客人问出了主人的话,竟是如此随和。念在那卧房中的小烛影并非他两个的不清不楚,娜仁托娅心里虽不耐也便忍下,“我来瞧瞧雅予。”说着看向内室帐帘,听他语声低沉,不觉也随着压了声音,“睡了?”

“嗯,今日她实在是乏了。”

他的答话并无甚不妥,却这语气如此亲近,听着让人实在难以消受,娜仁托娅微微一笑,“褚大人,时候不早了,若是不往驿馆去,前头给你备了客房,不如也早点歇息。”

“哦,今晚我不走了。”

酸儒书生竟敢如此大话直接,娜仁托娅的笑一冷,“褚大人,你们中原人最讲究男女大妨,如此行事不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