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季太后敛了笑,“哀家也这么觉着,不知听信了什么谣言鬼话!”

“鬼话?”李冕抿了口茶,眼中似笑非笑,“母后,今儿就咱娘儿两个,何必藏着掖着?衍州案距今可三年多了,胡人当时屠满城,怎的就带走了她姑嫂二人?雅予一个小姑娘家又怎么在那虎狼营里头活下来、还越发养得水葱儿似的?”

季太后不觉咬牙,三年前季氏一族葬入皇陵,虽说她心里愧疚,可这满门忠烈的鲜血却让她身为季家人颜面增光、傲气冲天!男人战死,女人就该自尽以保清白!可恨那雅予丫头任胡人劫掳去糟蹋尽,居然还有脸回来,简直就是季家的奇耻大辱!满朝文武惊讶错愕,没有人前说出口,却难保人背后嗤笑!若非碍着景同那酷似季家的容颜、铮铮铁骨的小性子,她连血脉都不敢信。身为姑母尚且如此,旁人家心里更不知该如何!

“她家嫂子也是标志人物,若非大着肚子,说不定今儿回来的就是两个了。”李冕自顾自说着,脸上的笑不知觉掺进了酒迷之色,“也难怪褚家人膈应,这要是进门生出孩子来,到底是姓褚啊还是姓巴勒莫啊?”

“住嘴!”

李冕这才瞧见母后动了怒,紧着陪笑道,“母后也不必为此伤神,褚家再怎么恶心也得给朕咽下去。朕明儿就下旨,让他们年内完婚就是。”

季太后长长叹了口气,“褚开诚夫妇青梅竹马,二十多年一直是夫妻两人相守,褚夫人眼中甚是看重这干干净净的血脉。如今要娶这么个不清白的,头上又有金光闪闪的帽子迫着人家不敢再娶侧夫人、纳妾,可真要是雅予给褚家传后,岂非是一口死血堵在褚夫人心口?如今朝上咱们还得拢着左相,何必为这么个丫头让他夫人不痛快,更让褚开诚在朝臣面前失了颜面?”

“那母后的意思是就由着他撇开与雅予的婚约,另寻新欢?”

“那不能。雅予再怎么说也是我季家人,伤了、残了也由不得他们嫌弃!得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既随了褚夫人心愿,又不能污了我季家的名声。”季太后说着,面上的颜色稍稍回暖,“给雅予一个身份,让他褚家够不着,各得其所。”

“够不着?”李冕惊得挑了眉,“褚开诚已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肃王爵给了小景同,雅予如今的身份连原先都不如,还怎的够不着?”

“哼,”季太后冷冷一笑,“天下是我李家的,说让他够不着他就够不着!择个吉利日子,念雅予护卫肃王血脉有功,封为我大周护国公主,哀家看谁人还敢嚼那不堪的舌头!到那时,这可就不是褚夫人能到后宫来说说就算的,看他褚开诚又如何敢乘着这风头浪尖来攀做驸马!还不老老实实踩着台阶下,娶那吏部尚书家的女儿,关门了事。”

“好!”李冕不觉击掌称赞,“母后这一招果然是一箭双雕!”

季太后却并未立刻展开眉头,“哀家唯一担心的就是这么大的名头给了她,肃王爵又给了景同,往后若是这娃娃没个出息也便罢了,但凡起点风浪,被人拈了这名头做文章就是大麻烦。”

那日殿上,小小的娃娃气宇轩昂,稚嫩的童声震慑满朝堂,拳脚展开,几乎是用自己的小身子把老祖的名讳铿锵有力地刻在了金殿之上!振聋发聩的《讨胡令》,莫说是朝上众臣,就是季太后自己都听得热血沸腾,当即应下他将肃王爵封给了这奶娃娃,更把亲王俸禄、礼遇一丝不差地都封给了他。事后想来,那孩子确实是难得的季家男儿,只是这血海深仇他长大了一旦想明白事之起因,就是隐患!如今她已然有些睡不安稳,如今再加封护国公主,实在是有些咽不下。

“这好办!”李冕眉开眼笑,“这名头咱们能给就能夺!先封她为护国公主,拨地封府,让全天下人都看到她极尽风光。待到来年的上元节,朕当着满朝文武封她为贵妃,迎进宫中。过不了几年,人们就只知道深宫中有位雅贵妃,谁还记得她是什么公主?日后景同若不成器便罢,但凡有些什么,他姑母在宫里,也算个牵制。”

面子话说得冠冕堂皇,实则李冕早就心痒难耐。舅父家这位表妹生就天仙般的模样,那面皮儿吹弹即破,水嫩光滑好似剥了皮儿的荔枝,他一旁看着早就垂涎不已。不待长成,就直想着要讨过来,怎耐皇父敬重季氏一族,被舅父婉言拒绝后便再不许他提,好似他这堂堂太子还委屈了那小丫头!如今孤零零剩下她一个,原先的护卫都作了古,岂非任他揉搓?他才不介意什么胡人糟蹋,此刻想着终是要将那水葱似的人儿剥//光在龙床上,绝妙的小脸叫哑了娇音,李冕只觉身//下胀得生疼,昨夜那一时的不能便全然不见,即刻就能逞起雄风!

季太后哪里看得到儿子这龌龊的心思,只管细细想来,虽说她也别扭这不洁的女人,可怎奈是她季家人,且这法子又似是唯一的妥当,遂道,“行,不过,来年上元节太早,这么仓促,倒让人觉得咱们封这公主就是个过场。怎么也得再等一年。”

似是到嘴的美味被突然夺了去,李冕只觉渴得喉咙冒烟,却是想来也不敢造次,只得点头应下。

“雅予已然被胡人脏了身子,就不能再有我皇家血脉。”

“这好办,母后是后宫之主,想让她生,她就生得出,不想让她生,她哪来的命?”

“嗯。”季太后含笑点头…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亲爱的小宇,谢谢亲爱的pure_none,雷雷收到!

谢谢亲爱的Helen,一章一章地重新温过,我也跟着你的留言又理了一遍这个故事,对结局更加有把握。谢谢手榴弹!^_^

第99章

草原的秋夜,凉风掀起厚厚的草浪,波涛涌涌,萧萧簌簌;夏日低低欲坠的云被扯去了高处,天地广,凉爽通透;牛羊低吟,悠悠远远,扑面带来卷割后熟草的香味。

夜空下,百里大营如沸腾的火口,从早到晚,几十处冲天的篝火将天地燃得通红。难得一年水草丰足,更难得多少年不遇这当家人的大喜事,牧民们都穿起白节的圣装走出毡帐,大口肉,大碗酒,欢歌热舞,彻夜不眠。

远远地去,残月倒钩,听不到人声,只有远处腾起不灭、火红的颜色。漆黑的树林,风影萧萧,高大的身型没在其中不见,只闻得袅袅悠扬的笛声,仿佛深山幽谷中一弯细细的泉,潺潺叮铃。清凉的风卷起,似一缕薄薄的轻纱挑上月弯,月影淡淡,看得到那月中清灵、翩翩起舞的嫦娥…

悠悠一匹马撇开人群出了大营,旷野中轻扣着蹄声。马背上的人好是一身华贵,金丝银线,绚丽的颜色,清风淡月下压不住的隆重。头脑沉沉,看不到月光,只有模糊的夜,酒意熏熏。

那钦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只知道自昨夜起就包围在人声喧杂的道喜与祝福中,应不及,只见清洌洌的酒,灌下去,满腔苦烈…

寻着缥缈的乐一路游荡,草原空旷,风送千里,那声音听着就在耳边,却是走起来黑漆漆没个尽头。那钦不觉闭了眼睛,任那马儿随着乐声走,昏沉沉中像是一根弦,牵着他最后一遭。

笛身薄细,笛音婉转,生来就是为女子而作。每一支都有不同的风姿,而这一支尤为清雅,似干净清恬的水滴滴在了心头。那钦听得出,这是她的笛子,是当初他特意弄来给她的笛子。怕她不收,只得先给英格又让英格转送于她。只曾听她吹过一曲,就是此刻耳中的乐音。还记得彼时那小脸郁郁,薄唇轻吁,说不透的凄婉;此刻的乐中少了她的柔美,多了仿效的生硬,曲子扣不住深底男人的力道,尽力地寻着那曾经婉转的踪迹…

乐声住了,人终是来在眼前。那钦眯起眼,低头看着。好久不见啊…曾经征战多少离别,这一回却短短半年就丢了兄弟。原先他可以怀揣令箭千里追寻,此刻人就在眼前,却这么不真。月光淡,薄袍寡冷,曾经那飞扬嚣张与阴冷的戾气仿佛都随着夜凉散在了眉宇间。这么静,头一回,他觉得兄弟瘦了…

那钦欠身,双肘支在马背上,“哟,这是谁啊?”

听这语声哑,口齿都不利落,赛罕蹙了蹙眉,已然醉得如此是怎样一个口讯就寻了他来?事不宜迟也只得开口唤道, “五哥,”

一声嗤笑透风在齿间,马鞭挑起,那钦颠颠儿地指着马下人,“再叫一声我听听。”

看着眼前这一身喜服、醉意含混的人,想着那千杯不倒的名声就这么砸在了这喜庆的一晚…赛罕抬手轻轻抱拳,“恭喜五哥。”

“呵呵…”那钦哑声笑了,双肩抖动,连绵不绝。赛罕放下手,沉了口气,不动也不应,安静地看着。

嘲讽的笑声隔着浓浓酒气,一个淡,一个烈,一个周身喜庆,一个瑟瑟冷清,这天壤的分别忽然模糊在夜色中,马上马下,一种诡异的相同…

那钦缓缓直起身,月光薄照得面上的笑分外寡淡,看不清眸中是醉是醒,只闻语声沙哑,“六亲不认的东西,你还真真是给我面子。”

说着翻身下马,脚一点地身子立刻一倾,赛罕赶紧去扶却见他就着这股软劲一个翻转,仰面重重砸躺在面前隆起的小丘上。赛罕站着略顿了顿,也走过去坐□来。

头枕了双臂,漆黑清凉的夜空笼罩,不见了周遭所有,连这一身的颜色与昏昏酒醉都涤干净,只留下头脑空空。那钦眯了眼,将那一弯残月晕开在眼中,十分圆满…

“五哥,”

“说。”

“我有一事相求。”

那钦闻言只管自顾自对月,好半晌才悠悠应道,“这半年你前身后世安排了个妥妥当当,我当你已然跳出了五行之外。如今既已卸去所有军务、断了所有的亲,不该是带着你的莉娅远走高飞么?还求什么?是要我给你备匹好马,还是赠些盘缠?”

“我要你埋在中原的那件东西。”

不争不辩,赛罕的语声极是平淡,淡得仿佛那钦话中的意思与他毫无关碍,又仿佛他自己口中“中原”两个字现时现景依旧来得理所当然。那钦不觉冷笑一声,“你的手伤好了?”

手臂搭在膝头,赛罕的目光平平而视,没有吭声。

那钦坐起身,一把握住他的手稍稍一用力,只听嘎嘣一声脆响!月光里,那人依旧一动不动,任那指节重新脱断、碎裂在手中…

那一日的风雨将他打了个透,转身徒步,混沌的天地中人仿佛随处飘来、折叶的枯枝,背过远去的车马,顶风逆走,远远的疆界似一道砸在生死间的大门,一步一陷,直耗得天黑地暗…

一步跨过,人突然疯魔,夺过马,连夜狂奔!青面不语,目若寒刃,风雨之中仿佛夺命的雷电,直到马匹吐血死在太师府前的石阶上,他连口气都没有喘。

回到小院,回到那还余留着淡淡清香的房中,他小心翼翼、仔细地翻找。他的小鱼儿是被人所迫,包围在一群顶着家国大义却各怀心思、利益相趋的人中该是多少无助,没有夫君在身边,她该多怕…他不该,不该留下她一个人,自北山出猎那一场惊吓,他曾发誓绝不再丢下她,因为她说夜里怕,因为他也怕…她一直都乖乖的,从把她拖回身边那天起,她战战兢兢的像只小兔子,偶尔耍个小赖、逞个小性子,却总是软软绒绒就贴着他的心。他热,她清凉凉地给他解渴;他冷,她就像一团小棉花暖在他心口。她说她往后都会好好儿地听话,要他只疼她…他疼她,他只疼她!

他食言,老天诛他,万死不敢驳!可人比野兽凶猛,冰天雪地,她拗着去找他都受了伤,这一次又是怎样被拦被扣?可曾也受了伤?不!不会!他的鱼儿不是寻常小女子,心坚定,冰雪聪明,困境之下一定懂得暂且避让,存着对夫君的念想悄悄留下了信,告诉他前因后果,告诉他要如何周旋,告诉他该在哪年、哪月、哪里重聚…

翻遍了所有,明的柜、暗的格,纱帐里,窗棂外,房梁搁架,只字不见…红木床、梨木桌,衔接处、铁钉里,实心的木头劈开,绸缎的被褥撕碎!铜炉沉积的炉灰里一点点拨,仔仔细细辩,可有那情急之下未曾燃尽的字迹…

血红的眼睛看着一片狼籍,鱼儿,你究竟把信藏在了哪里?鱼儿…

直直的目光终是落在了脚下,略一怔,猛地蹲下//身一拳砸下,鲜血四溅!青石的地砖与泥土崩裂,一块,又一块,指骨碎裂的声音,血肉模糊…

一间屋子空荡荡,粉粉碎,曾经的形状都没有了,只剩最后一缕残香化在鲜血的泥土中,他的妻像从未在这世上生过…

一场梦醒,大汗淋淋…

手残了,一只残手打裂了三哥的颌骨,砸碎了兄弟间最后的情意…

淡淡的月光下,消瘦的脸庞像是一尊冰冷的石雕,仿佛火山燃过之后那出奇的静,却让人更加忌惮那深底埋藏的滚滚岩浆。看在眼中那钦不觉狠狠咬了咬牙,“伤还没好你就忘了疼!雅予她是自己走的,不是被劫,不是被掳,她是回家了!”

一刀戳进心窝,安静的人却似铁打的一般纹丝不曾动,充耳不闻,只略略低了头,低了声,“五哥,那件东西埋在中原哪里,告诉我。”

“混帐东西!!”一股心火蹿上来借着酒力腾地燃起,那钦一拳砸了过去,“你究竟几时才肯明白?才肯放过她?!她不想跟你!不想再被你霸着、任你欺负!你为何就不能放她一条生路??”

赛罕被打得狠狠一歪,重转回头,“五哥,是只有北方有还是南边儿也有?太隐秘的,不大合适。若是能…”

话未尽又是重重一拳,嘴角瞬间曝出了血渍,挺直的身躯却再不曾动得分毫,赛罕抬手擦了擦。看着那冰冷的目光无动于衷,那钦大怒,腾地起身,“混帐啊!!从小就是这么个东西!阿爸说你心无旁骛、最得医者之心、之静。实则,实则哪里是静,是根本就没有心!冷血无情、自以为是,天底下除了自己,谁你都容不下!兄弟血脉,忍你是亲,让你也是亲!可你却连一个弱小的女子都不肯放过,家国大义、边疆安宁统统踩在脚下,只管由着自己的性子,想要就强,不跟就抢,摔碎了你都不肯与人!却从不肯想想那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想要什么!如今,她已经碎了,你还要怎样??从今后,你有你的莉娅,你俩是想远走高飞还是想再续上十年前那缺了的洞房都尽可随意!雅予与你并未成亲,却与褚安哲青梅竹马、早早聘定了终身。生死相隔依旧不渝,酸腐书生难得如此有情有义,你半分不能及!若当真还有一丝牵挂搁不下,就莫要再去寻事!让他两个安心成就夫妻,相守度日!”

“闭嘴!!”一脚飞起正中心口,酒热混沌之下那钦一个趔趄站不稳扑通仰倒在地,不及应铁一般的膝头已是狠狠卡在他脖颈。背着月光,看到那张英俊的脸庞眉头锁、眼窝深陷,暗影中竟是从未见过的痛,低沉的声音压在喉中,抑不住地抖,“一个个,你们一个个都有话说,每一个都有一番驳不破的道理!以前,是背着我告诉她:老六曾经怎样,老六如今怎样,老六将来一定会怎样!如今又要来告诉我,她心里是怎样,她应该要怎样,她往后最好是怎样!好我的亲哥哥、亲嫂嫂们,一腔热血,为家,为国,为她、为我,操不尽的心!你们可曾闲下来好好扪心自问,我闺房夫妻事,管,你,们,屁,事!!”

突然的咆哮,他像一头受伤的狮子,“她不明白她的男人,我也不知道我自己的媳妇儿,只有你们知道,只有你们看得最清!好,那我就来问一问,是谁告诉你们这些年我不娶是因为恋着莉娅?又是谁告诉你们鱼儿于我只是个女人,一个睡了可以扔的女人?!!你曾于我对天发誓不会把她残伤之事与任何人言讲,可是大嫂却用这给她好好儿讲了一番传宗接代的道理。那是我的妻!堂堂大周郡主!用得着你们谁来教她规矩??你们哪个配?!”

紧紧的拳,残手难握,碎骨的声音咬在牙缝间,“无后,忧我无后…如今我亲亲的儿子,小小奶娃娃一个人坐在肃王府,家孝国难,生离死别,让他如何扛下?从此,我父子再无重聚之日…我纵是寻遍天下、夺尽营寨又如何换得回我的恩和?!莫再跟我说什么兄弟情义,莫再跟我说什么草原大业,如你所言,从今往后,我无心无血、无牵无挂!那东西你给我也好,不给我也罢,见不见天日,我都无所谓!”

猛地被松开,那钦方才一口气咳了过来,眼看着赛罕转身大步而去,那钦也赶紧起身,“你往哪儿去??”

唤过马匹,赛罕将笛子小心收在怀中,冲着那钦一拱手,“扰了你的洞房花烛,对不住了。”

“老六!!”一声喝下,那钦缓步走到近前,低声道,“前日雅予被封了护国公主,你…追不回来了。”

赛罕闻言微微一怔,“我根本没想去追。”

说着赛罕就要翻身上马被那钦一把拽住,“你给我听好了:往后只有我媳妇儿能拿我的东西,想要什么,先去大礼拜过你嫂子。你不是石头缝儿里蹦出来的,我不管你认不认旁人,再从你嘴里听到一个不敬她的字,我打死你!”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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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一次踏进他府中,却是故地重游…

京郊这座庄院依山临水、簇拥在绿树荫中,清凉宜人,风景如画。原是选做了皇家园林,后来先皇觉得可惜了这些参天古树,遂只捡了几处空地赏于朝中重臣。雅予记得小时候每到暑热娘亲就会带着她和哥哥来避几日,那个时候同来的还有褚伯母带着安哲哥哥和妹妹荌月。曾经只知玩闹得热闹,后来才知道那一时一刻、一草一木都悄悄藏进了心里。此刻踏着这小径蜿蜒,嗅着清香的秋凉,曾经的印记便仿佛揭开了陈年的酒窑,醇香满溢心头…

物皆是,人已非。如今这是兵部郎中褚大人的府邸,而此时一左一右握着她手的故人早已不见了那曾经的亲近与从容,紧紧的握只觉心酸与那避之不及的礼数。

“公主,真真是不该劳动公主亲临。只是到了如今这地步,哥哥他怕只能听得进你的话。”

荌月轻声说着又红了眼圈,几年不见,这小妹妹出落得婷婷玉立,年初已然与邵亲王世子定了亲,却这举手抬足还是小时候那乖巧的小模样,雅予看在眼中好是疼爱,“这是哪里话。不该见外才是。”

话音落感觉到另一手边紧紧的握,雅予未再言语,只用力回握着这只苍老的手。母亲的心,久违的温暖…记得那一年失足落水着了寒,就是被褚伯母抱着、哄着,娘的味道那么相似,那么亲。此刻不想她再开口,不想再听那谦卑的语声、不想再看她屈膝低头、唤“公主”…

来在书房外,守卫的仆从们看着褚夫人眼色依旧不敢有人进去通禀,雅予独自步上台阶。

“雅予…”

颤微微的声音响起在身后,毫无防备,雅予的心像被狠狠攥了一把,好忍了忍才转回头,“您放心。”

轻轻推开门,满室书香,却那书案旁并不见执笔端坐的身影。抬步走进,才见窗前榻上斜靠着一人,不见了平素的严肃端正,一身月白绸袍未束腰带只在腰间打了一只结,半衫落在榻下,懒散散好是随意。此刻一手枕在头下,一手握着书,凉风徐徐,书卷早已散开了页,他却只望着窗外一株秋海棠自顾自出神。

原来他也会这般懒赖,雅予不觉哑然失笑,走过去,轻轻夺了他的书,“褚大人好兴致。”

看着眼前人,真幻皆似虚,好一刻褚安哲才回过神,腾地坐起身,“怎的是你?你怎的来了?你怎么进来的?你…”

一口一个“你”,惊讶仓促中他完全寻不着该有的礼数,不待起身,见她已然落座在榻旁的圆凳上。咫尺之近,像是草原那一夜的相守。只是彼时惊痛之下,亲近似是天经地义。而此刻在自己房中,与她近又近得这般失态,便只管心跳得发慌。好在她始终恬恬带笑,目光柔,清凉如水。看着她,他方才静了下来,只是这一静,之前那出神的烦恼重新回来,将将在慌乱中生出的惊喜也荡然无存,“…是我娘?”

“是我。”

褚安哲苦笑笑,目光转落在不远处日头照进来那一束并不刺眼的光,轻不可闻道,“你肯么?”

雅予似并未察觉,依旧柔声细语,仿佛话家常,“我听说,你要求娶公主。”

“我有婚约在手。依大周律,自当下聘迎娶。皇家,也理应遵循。”

“遂,便不论那婚约下可还故人依旧、心意如何?”

“故人已归,只是心意难平。我等得。”

“你不是等得,是忍得。我早回过:不。”

一言出,这许久来两人之间那假意不觉的尴尬被生生戳破。她死而复生,他也重活了一回,三年来只求老天留她于人世,谁知人在眼前便再不能知足,时时刻刻念,盼着月圆人圆之时…怕她伤,他始终不曾把话挑透,忍不得稍稍试探就得来明明白白的拒。爹娘面前他只说要多给她时日休养,不肯应答那背后的隐忧。岂料,一道圣旨,皇恩浩荡,从此他便众叛亲离…

“我并无意迫你。”听多了爹娘的道理,事到如今,他反倒坦然,“当今圣上并非大义远虑之人,莫名封下这公主衔,我担心那计较已然生在背后。我证下婚约,嫁与不嫁,往后公主殿□后都有我褚家在。”

“那往后你呢?就守着一纸空约度日?还是觉得…我早晚会应?”

褚安哲轻轻吁了口气,未接话也未否认,只道,“几位亲王都已大婚,公主衔高高在上,我若攀不起,世家子弟又有谁攀得起?边疆暂时安稳,隐患重重,皇上却已然贪于安逸。一旦有人动了和亲的念头,几年之内,只你这一位适龄未嫁的公主。…就当是,我为肃王爷和季大哥护你吧。”

“草原不会应我和亲,瓦剌不会,鞑靼也不会。”

“何以见得?”

“我自知道。”

轻声一应,她干脆利落,言语中的笃定与信任让人不觉恍惚那话的背后是早已逝去的肃王一家,褚安哲不觉拧眉,“你如此笃信那巴勒莫兄弟??”

“不是巴勒莫,是赛罕。”面对他难以置信的目光,雅予面色和润,娓娓道来仿佛寻常家事,“草原人烈,局势朝夕变幻,从来都难以预料。便是有朝一日乌恩卜托统领草原,也不敢保永世和与中原。我只知道,若是有一日边疆再燃战火,敌营中一定不会有六将军赛罕;我还知道,不论是和亲还是劫掳,千里草原绝无人有胆要我。”

轻柔的语声入耳如此清晰,一字一句勾出那霸道张狂、无人压制的男人。褚安哲怔怔着,似看到那穿透风雨而来、于疆界、于生死视若无睹之人。当初不得看清他的模样,只知他父子情深却不曾给她留下半字惜别。这柔心细腻是如何吞咽得下?此刻言语中怎不见丝毫怨悔,竟生得如此傲然之气?!褚安哲百思难解,半晌方道,“雅予,你这是…还在等他?等他追来,重新霸了将你带走?”

她微微一笑,轻轻摇头,“他并非你想的那等粗人。他知道我的心意,一直都知道。”轻轻提了口气,耳边又响起小景同那铿锵有力的稚声回荡金殿…“不会追来,不会强我,不会让我和景同的境地再有丝毫的伤。”

闻言褚安哲一声冷笑,“虎毒不食子,养育之情,他许是不会伤景同。可于你,他向来只管自己痛快,何曾有过顾及??”

“安哲哥哥…”

一朝永别,再未听过这几个字,这一时又被她轻轻唤,百味交加…

“曾经如何,我都已讲给你听。告诉你走北山之前我曾去探牢,当时计较的是要用郡主的身份为他换下刑罚,可牢穴之中,他却问我是否愿意与他一同坐牢。我只点头应下。那个时候不自知,不知他为了不让我走甘愿顶下十年流放;更不知,我那一句应实则…是应在心里。…北山苦,冰雪天地,却是爹娘离去之后最窝心、最暖和的去处…”

言及此,女儿家的心酸羞涩将天尽头两人的独处托得异常亲密,她于那胡人当真动了情…初逢那一天那一夜她将三年的不见都一一道来,细致之处她也曾斟酌,他却早听出了端倪。原只当虎狼之地有人护卫,难免要随奈何走,况她心软胆子又小如何能不倚靠了去?却此刻再听她含了泪一点一滴地叙说,才发觉那每一个字都实实在在变成了一根根刺刺在他心口,一点点一点点扎进深底…

“…北山遭袭,他一个人杀乏了天地。血泊之中,我求老天,让我折去所有的阳寿,只要他睁眼…一年相守,是掳,是劫,是夫妻也罢,我从未悔过。”

“既如此…那你为何还要离了他?”

她轻轻抿了抿唇,眼圈里的泪退了去,“只因,人是俗物,我亦不能免俗,更或者,是最俗的妇人之心。容不得他心里多存一份情意于旁人,不论是亲,是故,还是不得已。…我受不得。”

分明已是心酸得连吸口气都艰难,可听着她这不论缘由就是要统统吃醋的话,他笑了,“你还是不笃定你们的情意,留下他也不会一心一意只你一个。”

“是,我不笃定。我唯一笃定的只是自己。今生天高路远再不得见,他今后娶妻生子都与我无关。我往后…只想守着景同安静度日。”

没有说她心里再容不得旁的男人,却这低头讪讪的模样赌气也赌得这般叫人怜惜,真不知那千里之外的男人是如何忍心丢了她。褚安哲此刻心疼得竟不知是为自己还是为她…

“雅予,”

“嗯,”

“今日你来,可是我娘去跟你说了什么?”褚安哲斟酌再三,还是低声开口。自己的娘亲从雅予归来那一日起便再未展过笑颜,娘的心里、眼中她再也不是当初的珍宝。他不想戳破父母的“忧思”,却也不肯再与之应和,只远远离开佯作不知,一心守着那婚约。一场生死之劫若是褚家都不能做雅予的家,这天下哪里还有容她之处,还如何告慰肃王之灵…

雅予点点头。

褚安哲深深吸了口气,面上颜色沉了下来,“往后有什么话你只跟我说,只与我商议。旁人如何,不必再理会。婚约的事…就先放下。”

“你竟不问褚伯母都说了什么?”

褚安哲闻言蹙了蹙眉,未言语。

“褚伯母说怕你逾礼犯上,求公主在太后娘娘和皇上面前求情,保得季褚两家的婚约。”

“什么??”

“安哲哥哥,你只知护我之心,又怎知父母护你之心?褚家是怎样的家世、是怎样的家风,我自小耳濡目染,深知名节之重。如今,且不说我已然做了人妇,便是清白女儿敌营三年清白也不清白,如何能再踏进褚家门?我尚且自知,更况褚世伯与伯母?可这么些日子,你一心念着那婚约,他们从不曾拦阻,为的都是不想驳你的心。”

眼前忽见娘亲那过早苍老的容颜、两鬓斑白,仔细想竟是不记得除去请安,几时还曾承欢膝下…褚安哲一时无措,忽觉这三年多来他执拗的寻找似是忘了许多…

“哥,世间最痛莫过于‘子欲养而亲不在’…一朝去,上天入地都再寻不着娘亲一声唤…”

“雅予…”

她哭了,泪水再无遮挡,热热地滴落在他的手背、手心…

“哥,今生…我再不能为父母尽孝,就让我为褚世伯与伯母分些忧心。哥,你应下我,行不行?”

呆怔的人似忽然抽尽了血,苍白无力…许久,他轻轻点了点头…

下雪了。

已是腊月里第三场雪,一早起便飘飘悠悠,细小的瓣荡得满天满地,似是三月里恼人的柳絮,积得薄薄一层,一抬脚便是稀滑的雪泞。雅予站在府中后园,看着那修剪齐整的冬青与雪中初绽的红梅,好是一番景致,再抬头,满目迷茫,依旧盼着那大朵的晶莹能扑面砸来,痛痛快快一场…

腊月二十四是圣火起燃的日子,雅予早几日就吩咐人在园子空地上垒起了篝火。不知搭拢不得法还是松明不够,火挑起不过一人高。想起北山那冲天的火势,直将白昼的天地照得通红透亮,夺了日头的光芒,茫茫荒野也压不住那霸宰天地的气势。许是北山的枯枝比这专门的柴火要好烧,也许是,这火也随人,燃的是主人的烈性…

噼啪燃跳,口鼻中终是扑进柴草的烤灼香。没有可祭祀的奶品,没有烤羊,只有脚下一坛烈酒。披着金贵的貂绒大氅,雅予席地而坐,为自己斟下大碗的酒,仰起脖子,一饮而尽…

好苦…空空的腹中烈酒烧灼,人似被从里到外燃起,熊熊的火烧尽了心肠…

扑通,仰身躺倒,天地倒转。漫天的雪花扑面而来,她眯了眼睛,微笑着张开口,接着那一片一片细小的雪花,似是那一日睫毛上轻轻舔下的冰凌…

双手猛地在地上握了一把,一捧雪扑在面上,张开口贪婪地吮入,让那刺骨冰凉与舌间的烈酒相缠,那滋味…宛若天堂…

一滴冰凉的泪,悄悄滑落滚烫的脸颊…

“为我六郎…贺生辰…”

“公主,公主,启禀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