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天涯:“……”

天色已亮,晨雾稀薄,深山之中静谧非常,只有不时的飞鸟野兽,在山谷深沉之处嘶鸣。

气氛一时不对劲,燕孤鸣目色深沉,看着琉璃夜又好似没有看他。风天涯拍拍手站起来,道:“莫要再闹了,你们在这里等着,我把水袋装满便上路了。”她走到琉璃夜面前,把水袋拿过来,拾起之时,琉璃夜动了一下,似是也要站起来。风天涯明白他的意思,看了他一眼,道:“你不用去,你留在这里。”

琉璃夜哼笑一声,又坐了回去。

风天涯把水袋拿走,开始找寻山泉。琉璃夜在风天涯走之后,脸上笑容也渐渐淡了下来,他看向对面坐着的燕孤鸣,道:“你为何忽然想开,要回梅月居。”

燕孤鸣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道:“不是我回,是我们将你送回。”

“哈。”琉璃夜痞笑一声,道:“随你如何说,你肯回去,总归是件好事。燕子,既然你决定回去,那我也退一步。”他低声道,“这一次,我愿意收手。等你把伤养好了,我们再一同报仇!”

燕孤鸣听了他的话,一丝表情也没有,他没同意,也没反驳。

琉璃夜:“你为何不说话。”

燕孤鸣依旧不语。

安静得久了,琉璃夜脸色越来越难看,他死死地盯着燕孤鸣的脸,道:“燕子,我觉得我不认得你了!你开始畏事了!”

他句句逼迫,燕孤鸣静默一会,眼睛瞟到地上一团黑乎乎的灰烬,那是昨夜风天涯生的火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或许吧。”

琉璃夜猛然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燕孤鸣。从前,别说是承认,就连被人问出“你畏惧么”这四个字都会冷剑以对的燕孤鸣,此时,竟然在这粗鄙的挑衅中点了头。

“你真的变了。”琉璃夜道,“你我相识近二十年,我今日方知原来你也有怕的事情。燕子,你怕死么。”

燕孤鸣:“怕。”

琉璃夜冷冷地笑了一声。燕孤鸣淡然地看向他,声音冷漠低沉。

“我怕死,怕她会死。”

第六十七章

“我怕死,怕她会死。”

燕孤鸣说完这句话,琉璃夜愣住片刻。似是没有明白这话中的“她”究竟是谁。想了一番之后,他缓缓开口道:“你口中的这个‘她’,听着不像是珑玉。”

燕孤鸣:“的确不是。”

“吼。”琉璃夜手掐着腰,点点头道:“我懂了,这个‘她’是你的救命恩人,刚刚的那个小姑娘。”

燕孤鸣没说话,琉璃夜道:“不说便是默认了。”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自己的牙,眼珠子四处乱转,精明显露,不知在想些什么。

燕孤鸣抬眼看他,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低沉,里面又隐约透着一股狠辣。“琉璃,你若是敢打她的主意,老子就宰了你。”

琉璃夜呵呵地笑了两声,目光油亮,戏谑道:“燕子,你何时开始好这一口。那小姑娘多大,我瞧着你做她爹都不过分。”

燕孤鸣眼神瞬间沉了下去。琉璃夜又道:“怎么,脸色为何越来越难看。莫要这般瞧着小爷,瞧也没有用。”

琉璃夜向前几步,走到燕孤鸣面前,弯下腰,道:“不过话说回来,燕子你的眼光不差,那小姑娘是难得的美人坯,虽说脑子有些问题,不过假以时日,定能出落个……唔!”他刚说得起劲,燕孤鸣却已不愿再忍,他抬起手臂,一掌击在琉璃夜的腹部,后者没有防备,被结结实实地击中,瞬间便弯腰跪落在地。

“燕子你……”

燕孤鸣手腕缠着琉璃夜的领口,将他提到自己面前。狠戾道:“我再说一次,你若是敢打她的主意,老子就宰了你。”

琉璃夜看着近在咫尺的燕孤鸣,裂开嘴角,道:“这是怎样了,从前我倒没见过你这般挂心一个人。你莫不是对那小姑娘动了情吧。”

燕孤鸣:“……”

琉璃夜见燕孤鸣不说话,嘴咧得更大了。“哟,真让小爷猜中了。”

燕孤鸣听着他的调侃,半响,忽然道:“琉璃。”

琉璃夜:“嗯?”

燕孤鸣抬眼,看着面前的人,目光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她是我内人。”

“……”

山风呼啸,时间一时静默。

不知过了多久,琉璃夜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说什么?”

燕孤鸣平静地把刚刚的话又说了一遍。“她是我的内人了。琉璃,我成家了。”

琉璃夜蹭地一下站了起来,“你……你成家了!?”

燕孤鸣点点头,“是。”

琉璃夜张着大嘴,要合不合,想说又说不出。

燕孤鸣:“你同我相识一场,虽谈不上义气,终归还有些交情在。我将此事告诉你,是让你明白我的底线在哪里。”

琉璃夜瞪着眼珠,张着大嘴,整个人滑稽无比。他惊异道:“你成家了,你成亲了!?”

燕孤鸣:“……”

琉璃夜抿抿嘴,手掐着腰在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了几圈,最后站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斜眼看向燕孤鸣,轻笑道:“不管怎么说,我要道一句恭喜了。”

燕孤鸣这时的表情才微微地松懈下来,他轻轻点点头,道:“多谢。”

琉璃夜回到原位,蹲了下来,手搭在膝盖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晃着。他好似还没有接受燕孤鸣成亲了的事实。

“燕子。”

“嗯。”

“我从前,一直觉得你我是一种人。”

“是么。”

琉璃夜抬头看天,广阔的天空被一团一团的树枝枯叶遮挡起来。“从前,我觉得我们是一种人——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生无所生,亡无所亡。……但是现在,我发现就算同样身为浪人,每个人与每个人依旧是不同的。”他垂眸,看向燕孤鸣,缓道:“你为何想要成亲。”

燕孤鸣没有看他,而是看向地面上的那团灰烬。他淡淡道:“不是我,是她想要成亲。”

“哦?”琉璃夜一挑眉,嗤笑道:“她想成亲你便成亲么。燕子,有很多女人想同你成亲,为何之前你没有这般好说话。”

燕孤鸣:“……”

琉璃夜轻松道:“你动心了,也定心了。”

燕孤鸣不语,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地面。琉璃夜拍拍衣裳,又一次站起来,这一次,他背对着燕孤鸣,朝着远处宽阔的山路眺望,一边望着,他一边道:“燕子,酆都之仇,交予我吧。”

燕孤鸣抬眼,“你要作甚。”

琉璃夜:“小爷说,酆都和艳楼与你我的过节,交予我来处理吧。”

燕孤鸣:“我说过,不用你多管闲事。”

琉璃夜笑了一声,道:“燕子,你可知,就在刚刚我还在想,这世上没有任何的理由,能让一个冷漠的浪人放弃仇恨与尊严。但是现在,你给了我一个理由。”

燕孤鸣:“我没有说过要放弃。”

“哈。”琉璃夜大笑一声转过头来,看着燕孤鸣,道:“燕子,我与你相识这么久,你骗不了我。小爷只需看你一眼便可知道,你早已经开始犹豫了。”

燕孤鸣眉头轻皱,一语不发。

琉璃夜收敛笑容,轻声道:“你不用动怒,犹豫也不见得是坏事。”说完,他语气又变得轻松了些,“艳楼之险,你比谁都清楚。你同那小美人成亲有多久,一个月?两个月?总不能让人家年纪轻轻便开始守寡。”

静默片刻,燕孤鸣道:“……我以为,你会……”

“嗯?”琉璃夜道,“我会什么。”

燕孤鸣摇摇头,“没什么。”

琉璃夜还要开口再问什么的时候,风天涯回来了。她没有刻意压低自己的脚步,大摇大摆地拎着水壶走回来,琉璃夜听见她的声音,一下子便把话咽了下去。

风天涯走过来,将燕孤鸣扶了起来。

“走了走了赶路了!”

琉璃夜手插在敞开的衣裳里,晃晃荡荡地跟在风天涯和燕孤鸣的后面。

“壮士,有劳了哦。”风天涯把马鞭往琉璃夜手里一塞,自己扶着燕孤鸣坐到马车里。琉璃夜晃了晃手里的马鞭,朝风天涯道:“美人,小爷赶车,你做什么呢。”风天涯从马车里伸出小脑袋。“怎样,你不想赶车?”

琉璃夜:“凭什么我来赶车。”

风天涯:“好哦,我们公平一点。”

琉璃夜道:“怎么个公平法。”

风天涯从马车里出来,挽起袖子。

“来打一架吧。”

琉璃夜:“……”

就这样,风天涯和燕孤鸣坐在马车里,琉璃夜赶着车,又过了五日。

这五天里,风天涯一直小心翼翼地注意周围的动静,不过让她奇怪的是,自那两个人之后,他们再也没遇见艳楼的人,一路上平平稳稳。

只是琉璃夜的表现偶尔会出乎她的意料。风天涯在路上也在盯着他,她觉得琉璃夜不像是会老老实实跟着他们走的人,风天涯随时做着抓他回来的准备。

只不过,琉璃夜一路上真的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除了夜宿和找寻食物,他从未离开马车五丈以外。

一日,风天涯照顾燕孤鸣在马车内休息,待燕孤鸣睡着之后,她钻出马车,坐到前面。琉璃夜正赶着车,见她出来,冲她痞痞地笑了笑。

风天涯道:“你怎地这么老实。”

琉璃夜笑了一声,而后夸张地叹了口气,道:“小爷不老实的时候被人说,老实的时候还是被人说,唉,做人真难。”

风天涯:“……”

琉璃夜侧眼看风天涯,眼神弯弯的,满是笑意。“小美人,你了不得哦。”

风天涯听他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奇怪道:“什么?”

琉璃夜抿着嘴,笑道:“小爷说,你真是了不得。”

风天涯:“你指什么。若是我的身手的话,那此番赞誉我欣然接受了。”

“哈。”琉璃夜笑道,“不知谦逊的小丫头。”

风天涯:“哟,你竟也知道‘谦逊’。这个词从别人嘴里说出我还听得进去,从你的嘴里说出来,实在没有说服力。你可知道,这几日我经常在想,你和蠢燕到底是怎么活到现在的。”

琉璃夜轻松道:“小美人,你当我与燕子活到现在,全凭了运气么。”

风天涯撇撇嘴,没有说话。

琉璃夜:“小美人,如果你想杀一个人,你会用什么办法。”

风天涯想了想,“我是使剑的,自然是用剑杀。”

琉璃夜:“你不想接触一下新事物么,比如毒,触之即死的毒。或者火烧,再或者钉板,我曾在番疆见过这种刑具,上下两张钉板,把人放到中间,然后每天把板子往下压一点,这样到最后人可能是被扎死的,可能是被饿死的,还有可能是流血过多而死的。”

风天涯皱起眉头,道:“真恶心。”

琉璃夜笑了,道:“还可以,我们还遇到过更毛骨悚然的死法。”

风天涯:“‘你们’?”

“嗯,我和燕子。”

风天涯:“……”

琉璃夜道:“你觉得,杀一个人,一共有多少种方法。”风天涯道:“如果只是让人死,那该有无数种。”

“是了。”琉璃夜道,“无数种。你可以用刀杀,可以用剑杀,可以用药杀。还可以用恩杀,用仇杀,用情杀。可以用自己的手杀,也可以用他人的手杀。”

风天涯:“你到底想说什么。”

琉璃夜侧过头看着她,目光深沉无比。

“小姑娘,这世上有无数人想要燕子的性命,但他依旧活到今日。你觉得,他凭借的单单是运气么。”

风天涯:“……”

琉璃夜:“你错了。他能把命留到现在,靠的绝不是运气。他这一生,断送过许多人的性命,见证过许多人的死亡。换做是旁人,许是早就疯了,可他没有。他是从那种地狱一般的生活中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他能活到现在,靠的不是运气,而是自己。”琉璃夜的声音平稳而低沉,一字一句窜入风天涯的耳朵里,钻进她的心中。

“在浪人之间,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天为持物者奏杀,为无物者开路’,你可知其中的道理。持物者,或持金银财宝,或持恩义情仇,身上挂有太多的东西,这样的人,终是没有活路。就好比番疆刀首,武艺天下无双,可他一样要输,因为他身上挂着太多东西,沉得让他惧怕,沉得让他再提不动弯刀。”

琉璃夜挑起嘴角,接着道:“而燕子,他的强大之处,便在于他不会惧怕这个世间。”

风天涯觉得山风有些凉,她抱紧手臂,轻声道:“你是说,他是‘无物者’了。”

琉璃夜:“没错,天为无物者开路——小姑娘,天道苍茫,老天只会眷顾那些与它同样无情的人。”他放下马鞭,抬起手。风天涯不知在想什么,一直到他的手拖起自己的下巴才反应过来。琉璃夜捏着风天涯细嫩的下颌,轻笑道:

“所以,小爷才说你了不得……”

第六十八章

“所以,小爷才说你了不得……”

风天涯干看着琉璃夜,半响,噗嗤一声笑出来。

“作甚哦,神神秘秘。”

琉璃夜扭过头,笑道:“小爷极少夸奖人,你竟还不领情。”

风天涯伸直腿,向后躺下去。“莫讲些有的没的,老实赶路要紧。”

琉璃夜一鞭挥下,马儿拉着车不紧不慢地在山路间穿行。又过了一会,琉璃夜对风天涯道:“小美人,你可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风天涯正闭目养神,闻言答道:“梅月居哦。”

琉璃夜:“燕子同你提起过?”

风天涯:“没有。”

琉璃夜抿着嘴,笑意连连。风天涯本等着他接着说,但琉璃夜似是咬定了风天涯会再问,偏是不开口。

风天涯久等不下,叹了口气坐了起来。她歪着脖子看着琉璃夜,道:“你可知,我发现浪人有个共同的特点。”

“哦?”琉璃夜道,“什么特点。”

风天涯:“幼稚。”

琉璃夜:“……”

风天涯边说边伸了个懒腰,道:“你真想让我发问,我问就是了。说吧,梅月居是什么地方,珑玉是什么人。”

“哟。”琉璃夜斜眼一瞥,“你还知道珑玉。”

风天涯:“不能知道?”

琉璃夜目光古怪地看着风天涯,“你都知道些什么,燕子同你讲的?不可能啊……”

风天涯说得不耐烦了,她皱着眉头道:“你说还是不说,不说我就歇着了。”

琉璃夜眨眨眼睛,“不说。”

“……”风天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好,好。”说完两字,她闭上眼睛不再说话。琉璃夜赢了一局,心情大好,手上马鞭挥起,一路向南。

其实,不用风天涯问询,因为就在第二天,他们便来到了岭南夷城。

夷城三面环山,只有一个城门,是个极为幽深的小城,。镇周围的山脉地势特殊,盛产珍贵药材,所以夷城虽然不大,可是却异常富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