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岭南地界,琉璃夜心情轻松,可燕孤鸣却越发的沉默了。风天涯能感受到他的变化,但她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问。

进了城,琉璃夜干脆从马车上下来,徒手牵着马匹走。他伸出一只手,朝前面的一条小径指过去,问风天涯道:“小美人,看着前面的那条道了么。”

风天涯顺着他的手看过去,在巷口处,生长着茂密的树丛,在树丛中间,隐约有一条青石路。这里几乎走到了最深处,人烟稀少,也不见有商贩来往。

风天涯眯起眼睛看过去,道:“那是何处。”

琉璃夜:“到了就知道了。”

他们走到巷路的尽头,马车再不能向前,风天涯从马车上跳下来,朝那青石小路看过去。石路埋在树丛之中,蔓延到山坡上,一眼看不到头。

另一边,琉璃夜后退几步,来到燕孤鸣身边。燕孤鸣靠坐在马车边沿上,眼睛看着风天涯的背影。

琉璃夜抱着手臂看着他,道:“怎么,重回故地,有何感想。”

燕孤鸣瞥他一眼,没有说话。

“嘁。”琉璃夜嗤笑一声,“走了。”

“我们不同你一起去。”燕孤鸣忽然开口道。

琉璃夜转过头,“哦?你的意思是,现在便要走?”

“嗯。”

“呵。”琉璃夜匪夷所思地笑了一声,道:“你还真的只是送我回来?”他转过头看向风天涯,道:“小美人,你不想去看一看?”

风天涯砸吧砸吧嘴,“有什么好瞧的没。”

“有啊。”琉璃夜挑着眉道,“珑玉善养毒,梅月居里有许多新奇的玩意。”

“养毒?”风天涯道,“毒怎么养,是养毒虫?还是养蛊?”

琉璃夜摇摇头,道:“不是毒虫,也不是蛊,只是养毒,药毒。有很稀罕的东西哦,不想去看看?”

风天涯圆溜溜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琉璃夜。浪人想留人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他看人倒是通透,知晓风天涯会喜好新鲜东西。

风天涯的确在犹豫是不是要上去。不过,吸引她的并不是毒,而是药。

是药三分毒,药毒自古不分家。这座梅月居里既然有毒,自然也有药。风天涯想了想,燕孤鸣现在的身体想要快些复原的话,需要许多药材。他们临走时,右山人送给他们的药材马上就要用光了,他们也没有带太多的银两,如果此时离开,想要药材的话就要费些功夫了……

“嗯……”

“丫头。”风天涯刚想开口,身后燕孤鸣低沉的声音传来。风天涯转过头,看见浪人目光深沉,静静地看着她。

风天涯看了看琉璃夜,转身走到燕孤鸣身边,小声道:“蠢燕,要不我跟他上去拿些药怎样。”

“不必。”

风天涯:“很快的……”

“丫头。”燕孤鸣抬眼,与风天涯直直相对。“已经送到了,我们这就离开。”

琉璃夜见燕孤鸣如此坚持,脸色也渐渐有些难看。他道:“燕子,你现下如何想我大概能猜到。但不论如何,过往情分总还在,你当真一步也不愿踏进梅月居?”

“……”燕孤鸣沉声道,“琉璃,非我无情,你自该懂得。”

琉璃夜看了一眼风天涯,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燕孤鸣对风天涯道:“我们走吧。”

风天涯:“可你的伤……”

就在风天涯打算劝他的时候,忽然传来一道陌生的声音。

“他若不想留,你如何说也是没用的。”

“嗯?”在场三人同时怔住,风天涯回头,看见巷口的方向走来一个女人。她慢慢走近,在马车前站住了脚。

风天涯打量面前的女子。她已经有些年纪了,未施粉黛,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可是这毫不掩饰她绮靡的风韵。女子的柔顺的长发轻轻盘起,被一根发簪挽在脑后,她穿着宽松的灰白绸衣,目光同墨一样黑。

女子走到燕孤鸣的面前,经过风天涯身边的时候,风天涯嗅到了风中淡淡的药香。

女子站定,低头看向燕孤鸣。她的脖颈如同被清风吹弯的苇枝,顺滑而纤细。

“世上有两样东西是留不住的……”女子开口,声音平平淡淡。“一是流逝的光阴,二是想走的男人。你说对么,燕郎……”

飞燕啼雨夜,郎君何时归。

风袭过,过得枯叶沙沙作响。叶滑落,落得地面点点情殇。

燕孤鸣抬起头,女子的容貌逆着午后的阳光,朦胧不明。

不知过了多久,燕孤鸣终于开了口。

“珑玉。”

珑玉轻道:“好久不见了。”

燕孤鸣:“……嗯。”燕孤鸣的声音很低,也很平淡。话语里似乎没有多余的情感。而与他恰恰相反的,珑玉的声音里,那慢慢的情意似乎都要溢了出来。

珑玉的手臂上挽着一个竹篮,篮里装着几根干枯的树枝。风天涯一眼看过去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待她近了再看过去,便认出了那样东西。

在燕孤鸣与珑玉相顾无言之际,风天涯指着竹篮道:“那个,是魂草吧。”

珑玉转过头,看见风天涯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竹篮。她点点头,“是呀,这确是魂草。”

风天涯猜对了,啪地一下拍了手。“魂草生骨,对断骨再好不过了!”她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向燕孤鸣,“蠢燕……”

燕孤鸣转头看她,目光带着一丝探究,奈何风天涯的眼神里除了兴致勃勃以外,再也没有其他的含义在。燕孤鸣轻笑一声,埋下头,一时也道不清自己是放心多一些,还是无力多一些。

他没说话,风天涯又催了几句。

“蠢燕,蠢燕?”

燕孤鸣低着头,虽然没有说话,可微微松懈的肩膀似乎道出了妥协。

风天涯走过去,戳了戳他。

燕孤鸣一把握住了风天涯的手,“随你好了。”

“真的?”风天涯见燕孤鸣应了下来,兴奋地转过头去。她本想感谢珑玉,却见珑玉双眸轻轻地看着她与燕孤鸣握在一起的手,柔嫩尖红的嘴角似张未张。

“珑姑娘?”风天涯试探地开口,珑玉回过神,看向风天涯,道:“还没有请教姑娘芳名。”

风天涯道:“我叫风天涯,多谢你收留了。”

珑玉轻笑一声,“姑娘客气了,来吧。”

马车不能再向前,琉璃夜将马车停靠在山脚下,风天涯扶着燕孤鸣向山中走去。

步上青白的石阶,风天涯一路张望着。珑玉走在最前面,轻软瘦弱的背影印在空山树影之中,远远看着就像一幅画一般。

风天涯看着那道背影,喃喃道:“好漂亮的女人……”

燕孤鸣一顿,低头看她。

风天涯没有注意燕孤鸣的动作,自顾自道:“当真是好漂亮的女人。”

燕孤鸣低声道:“你一共才见过几个女人。”

风天涯摇摇头,“非是我见识浅,她真的很漂亮,我第一次见到这么漂亮的人。蠢燕,你觉得她不美么。”

燕孤鸣低头不语。

“嗯?”风天涯转头看他,道:“怎么不说话。”

又过了一会,燕孤鸣终于开口。

“她,的确是个很美的女人。”

第六十九章

拾阶而上,一座简朴陈旧的小院藏于青峰梅林深处。

风天涯本也没觉得梅月居会同艳楼一样华贵,但现下这座小院子却也朴实得出乎她的意料。别说艳楼,这座小院甚至还不及城镇中普普通通的民居。要说跟哪处相像的话,风天涯只能举出她的天涯峰了。

不过,风天涯站在梅月居前,环顾四周。她心道,这里青砖灰瓦,朴实无华,但是却别含一番沉静之意。

同天涯峰不同,人站在天涯峰上,感受到的是辽阔与豁达,而站在梅月居面前,人只能感受到孤寂,没有亲朋,没有邻里,甚至连鸟兽都少有声息——铺天盖地的孤寂。

梅月居前,有一小片梅林,此时正值深秋,梅树上结了点点的花苞,陈旧颓靡的深红,点缀在周围枯黄衰败的树林间。

珑玉走在最前面,轻轻推开院落的木门,转头对众人道了一句,“来吧。”

琉璃夜跟在珑玉后面,“走了走了,赶了这么久的路,身子快要散掉了。珑玉你快预备些好酒。”

风天涯扶着燕孤鸣也进了院子,她看着前面两人,小声对燕孤鸣道:“燕子,你以前在这里落过脚?”

燕孤鸣:“怎了。”

风天涯:“这里真不错。”

“呵。”燕孤鸣低声笑了一下,风天涯感到他胸口轻轻的颤动。

“怎么了,你笑什么。”

燕孤鸣低声道:“你知道这家院落原来住着何人。”

风天涯:“我哪里知道。”

燕孤鸣:“这里原来的住户是一个疯子。”

风天涯惊道:“疯子?”

“嗯。”燕孤鸣道,“是一个疯子,一个疯了的老尼姑。那老尼姑练了一种邪门的功夫,后来走火入魔,功体大损。每到月圆之时,便会祭杀一名童子,饮血疗伤。你看到门口的那片梅林了没有,每棵梅树下面,都埋着一具童子尸。”

“……”风天涯听得哑口无言,半响道了一句,“梅月居之名,该不会是这么来的吧。”

燕孤鸣低声轻笑两声,算是作答。“现在你知道,为何这附近没有人烟了。”

风天涯干呵几声。梅月居听起来如此柔媚风情,想不到居然源自这么让人毛骨悚然的原因。她对燕孤鸣道:“那现在老尼姑人呢。”

燕孤鸣:“死了。”

风天涯瞥了他一眼,燕孤鸣毫不隐瞒。“是我杀的。”风天涯道:“有人出钱买她的命?”燕孤鸣摇摇头,“没有,是我自己想杀的。“风天涯点点头,道:“很好,这老尼作恶多端,你杀的对。”

燕孤鸣:“因为我想要这间院子。”

风天涯:“……”

风天涯觉得自己已经习惯了燕孤鸣的脾性,她拿手肘敲了敲燕孤鸣,道:“为何想要这间院子。”

燕孤鸣犹豫了一下,道:“这里人烟稀少,也较为隐蔽,我要将……将珑玉安置在这里。”

“原来如此。”风天涯道,“不过这里这么偏僻,门口还埋着一堆人尸,珑姑娘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怕么。”

燕孤鸣:“呵,她当然不会怕。”

说话期间,珑玉已经将人带到房间门口。这座小院落一共只有两间住房,珑玉对燕孤鸣道:“燕郎,你和风姑娘住在这里吧。”

燕孤鸣抬眼看了她一眼,点点头道:“多谢。”风天涯朝珑玉行了个礼,便扶着燕孤鸣进了屋子。

门口,珑玉静静地看了一会关上的房门,转身便要离开。可刚一转身,便与抱着手臂站在后面的琉璃夜四目相对。琉璃夜朝外面抬了抬下巴,珑玉低敛眉角,轻轻地点了点头。

两人向门外走去,出了院门,才开口说话。

琉璃夜道:“你看出来了。”

珑玉脸上并没有过多的神情。“你指的是什么。”

“吁。”琉璃夜白开一眼,道:“女人就是喜欢装傻,你说我指的是什么。”

珑玉:“我看出来了。”

琉璃夜细细地看着珑玉,似想抓住她脸上每一丝每一毫的表情。

珑玉察觉他的目光,轻笑一声,缓道:“你怎么这般看着我。”

琉璃夜摇摇头。

珑玉转过身,又道:“小弟,你可知,我从前觉得浪人的身边注定是留不下什么人的。”

琉璃夜:“的确。”

珑玉:“就算一时忘情,也会有淡然的一日,就像他对我……而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天下,才是浪人最后的归宿。”她说着说着,轻轻低下头,墨黑的眼眸看着地面上一片干枯的树叶。“但是人啊,恣意一生,终究还会有累了的时候……”

琉璃夜:“浪人很少会累。”

珑玉:“很少,也就是说还有。”

琉璃夜哑然。

珑玉淡淡道:“如果一个累了的人,连一处歇脚的地方也没有,是不是太过悲惨。”珑玉转过头,看着琉璃夜,风中散发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只是他,还有你……小弟,阿姊老了,不愿走了,阿姊就等在这里。”

琉璃夜看着面前的女人。她老么,按年岁来讲,她的确不再风华正茂。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琉璃夜走遍大江南北,阅人无数,他见过那么多貌美如花风情万种的女人,又有哪一个能同珑玉相比。

而这样一个女人,竟然以如此卑微的心态,在这荒山野林里,独自度日。这样想着,琉璃夜心底竟窜出一股火气来。他两步上前,站到珑玉面前,咬紧牙关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不气么!你等了他这么多年,到头来他为了那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连一步都不愿踏入梅月居,你难道不怨恨么!?”

琉璃夜火气冲天,珑玉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她静了一会,不知在想什么,琉璃夜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淡淡的水纹。

“他回来了,已经够了……”

珑玉说完,向后退了几步。对琉璃夜道:“我去镇上打些酒,你在这里等着。”

“你……”

珑玉顿了一步,又说了一遍,“你在这里等着。”这一句,话中柔软依旧,却在柔软之中隐含一股不容拒绝的狠戾,琉璃夜似乎是追寻到了过去的记忆,一下子就把嘴闭上了。

送走了珑玉,琉璃夜砸吧一下嘴,摇摇头。

“女人啊……”

没过多久,珑玉提着酒回来,两个浪人见了酒就像濒死的鱼见了水一样,忘我地喝起来。燕孤鸣身上还带着伤,不过风天涯没有劝阻他,珑玉也没有,琉璃夜更没有。

珑玉似乎是知晓他们二人的酒量,打了整整四坛酒。屋子外面,院落中间有一处小石桌,石桌很矮,没有凳子。燕孤鸣与琉璃夜二人坐在地上,一人捧着一坛酒,不停地饮。

院子角落里还有一大块石头,石头面十分平坦,看起来是供练功之人调息打坐用的。放在这里已经有些年头。风天涯不想喝酒,便在大石头上躺着看天。

另一边,珑玉安静地坐在两个浪人的身边,她也不喝酒,只是安静的坐着。

整间院落中,只能听到琉璃夜吵吵嚷嚷的声音,他已经有些醉了,嘴里乱七八糟没有章法地乱说些什么。风天涯一耳朵进一耳朵出,完全没有听出他在说些什么。

另一边,珑玉和燕孤鸣皆是一句话都没有,风天涯没有朝那边看,不过她想也想得到那老燕子一脸的面无表情,冷冷硬硬地饮着酒。

山里静极了,天边的月也亮极了。

即使门口有那惨不忍睹的尸林,关上院门,院子里面的月却一如天涯峰上的静谧。风天涯看着看着,慢慢闭上眼睛。

她喜欢这里。

这里有一股,让她想要留下的气韵。

夜近三更的时候,两个浪人终于醉了。珑玉站起身,将东倒西歪的琉璃夜扶起,琉璃夜嘴里还在嘀咕些什么,旁人听不清,只有珑玉在不停地对他说“好,好……”,就像是在哄没长大的孩子。

风天涯睁开眼,坐起身,看向珑玉。